《蘭心大劇院》|一切終有裡外之分,但我分不清

2022/12/1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蘭心大劇院 Saturday Fiction
劇情片
導演:婁燁
年份:2019
產地/語言:中國/中文
目錄
一、鏡裡鏡外
二、戲裡戲外
三、女人也能舉槍
四、禮拜六小說
五、愛如雨下
六、迴避意識形態先行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先行
我有海報,開心,開心大劇院。

一、鏡裡鏡外

劇中「雙面鏡計畫」中的雙面鏡不同於一般鏡,從外部往內部看是透明的玻璃,從內部看起來則會是鏡子。所以藉由雙面鏡朝他人看去,于堇看見的是某部分的自己,而他人朝于堇看去,看見的是在演戲的于堇,沒有人看得懂于堇,對他們來說,于堇始終都在演戲,而事實也確實是如此。
所以于堇的養父休伯特對同是間諜的夏皮羅說于堇總是個演員,是個女人;莫之因對白玫說她跟于堇一樣都是戲子,是個婊子。于堇始終不屬於任何一處,如同張愛玲:「把我包括在外。」一句話便斷掉所有欲與她產生連結的人事物,就像那年的上海,周遭勢力盤根錯節,卻沒有一處容身,徒留一身孤寂,是為孤島。
在顧里的「鏡中自我」概念中,人們藉由觀看他人對於自己的反應和知覺來對自己產生認知,進而察覺自己是誰,因此每個他人對自己來說都是一面鏡子。于堇很出名,中國人認識她,日本人認識她,甚至洋人也認識她,然而我們卻看不見她對這個名字有絲毫認同感,因為她的身份都是他人賦予的,她花了好大的力氣在扮演不屬於自己的角色,卻不知道自己是誰。不同人的眼中便有不同的她,每一面鏡子都反射出了截然不同的角色,彷彿迷失在鏡子森林之中,她無法透過他人認知自己是誰,自然也就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你快離開這,這裡很危險。
于堇在戲中曾對兩個人說過這句話,其一是愛人譚吶,另一人則是白雲裳,對于堇來說,這兩人便是她的鏡子,分別不同部份的自己。她將好像是自己的某一碎片投射在兩人身上,如此一來才能在觀看他們的同時稍微拾回些許自己的餘燼。
于堇投射了自己的愛在譚吶身上,譚吶映射也回應了她愛人的慾望,讓于堇記得自己心中還有愛,不是秋蘭的愛,也不是美代子的愛,是屬於于堇自己的愛,那是真正的情感,耳鬢廝磨,淚流不止,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情感。
白雲裳跟于堇的關係相對耐人尋味,白雲裳一直想成為于堇,她去看于堇的話劇、電影,背下秋蘭的台詞,跟著于堇排練,最後她真的成為了于堇,卻也代替了她死去。于堇在白雲裳身上則看到了自己,尚未成為于堇時,還保有某種純真的自己,是白雲裳還未成為白雲裳之時的她。她們都想念父親,于堇的養父利用她謀取情報,白雲裳的父親利用她思念妻子,她們存在的價值都是為了別人,但她們也都念舊。
所以在那個酒過三巡吐真言的夜晚,于堇撫慰了白雲裳,雲煙瀰漫,于堇看著白雲裳褪去衣裳成了白玫,回到純真、脆弱的樣貌,她們都是一個人,溫暖的手心撫上寂寞的心,紅唇在耳邊私語,一夜繾綣過後,兩人的身影在窗邊重疊在了一塊兒,命運也隨之交集在一起,窗外是外灘的早晨,于堇憐惜白雲裳,也憐惜自己。
所以于堇不停叫這兩人快走,她不想自己的縮影死在劇院裡,那彷彿會將她永遠留在劇院,她必須帶自己離開,遠離一切過往的紛擾。她渴望重生,卻迎來白玫的死,那一刻于堇看見了自己的死,靈魂被抽個一乾二凈,緩步上前將白玫的雙眼闔上,好似為自己闔上雙眼,也映照出了她的結局。
鄰近結尾處,隨著雙面鏡破碎一地,雙面鏡計畫也宣告結束,鏡裡鏡外的人得以直視對方,于堇終於能真的靠近她的愛人,一切在槍林彈雨中灰飛煙滅,只剩下純粹的愛,再無參雜任何雜質。

二、戲裡戲外

電影早在開場時的戲中戲,就諭示著于堇渴望有人能帶她逃出這場戲,還以為那是于堇的夢,夢裡的她殺死了同台演出的演員,拉著譚吶的手逃出了蘭心,或許需要演戲之處對于堇來說都是牢籠,所以她拼了命要往外奔,但台上的戲從沒演到後來,自然不會有人從夢中醒來,或許這真的是于堇的夢。
透過鏡子,于堇只能看到在演戲的自己,看不清觀眾在哪兒,也就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否在演戲,也或許這世上所有人都是觀眾,就算于堇來回穿梭戲裡戲外台上台下,卻總有人盯著她看,她好像一直在台上,一直在台上,於是夢和現實逐漸糾纏在一起,瀕臨虛構與現實交織的崩潰邊緣,如墜五里雲霧,人生如戲,戲夢人生。
雙面鏡碎了,夢也就幻滅了,現實復將她扯回泥淖,所以于堇必須回到蘭心,回到台上接續演出,她必須讓夢延續下去,才能在夢醒之前拯救自己。但日軍衝入了蘭心大開殺戒,戲裡的演員與戲外的觀眾均難以僥倖,再沒有戲裡戲外之分,一切都正在邁向毀滅。
于堇留在最後的信中感謝了養父,對我來說也帶有某種諷刺,從休伯特自孤兒院領養于堇出來後,于堇就再也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離開上海不是她的選擇,回到上海也不是,于堇從始至終都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親愛的弗雷德,這麼多年來一直想對你說⋯⋯謝謝你把我從孤兒院裡救出來。」謝謝你帶我入戲,最後于堇終於能以自己想要的樣子離去,不必再看清自己究竟身處何處,因為不管在何處,譚吶都會將她擁住。
也許不僅是于堇在做夢,這一切都像一場夢,也許酒館裡從沒來過一對欲乘風歸去的鴛鴦,也許連日軍都不曾來過,只剩沈溺在歌舞昇平中的男男女女自顧自地在酒吧裡起舞,爵士樂輕快地奔騰著,沒人得替國家興亡負責,也不必去為了誰誰誰演戲。
曲終人散皆是夢,繁華落盡一場空。

三、女人也能舉槍

這裡只有女人被歸類到一起,作為女人,作為婊子,劇中僅有這兩個女性角色,她們都服從在男性的權謀之下,成為工具,也只是工具,所以彼此才能夠惺惺相惜。
於是她們必須起身反抗,用力地反抗,女人們不必靠美色、誘惑才能達到她們想要的目的,而是拿著屬於男人的武器回擊他們自己。她們不是為了得到或是佔有什麼才拿起武器,只是為了捍衛自己應該擁有的、不該被奪去的,比如說自由。
那些試圖侵犯女人的男人最後都會被反殺,強姦白玫的莫之因最後反被白玫用藏身的刀子閹割掉陽具,在蘭心圍攻于堇的日本人最後全部被于堇反用槍射殺,直到結局,欲在船塢酒吧伏擊于堇和譚吶的兩個日本人也倒在了血泊中。
于堇是單槍匹馬的巾幗英雄,無論在槍戰中還是陽性的世界中她都只能倚靠自己,所以她讓自己變得陽性化,不管是熟稔地點燃香菸深吸一口還是俐落地將槍上膛並擊發都是陽性的象徵,對于堇來說都信手捻來,是于堇為了在這個陽剛世界中存活而武裝自己不受傷害的象徵,即便她終究是個女人,也是陰陽同體人。

四、禮拜六小說

英文片名《Saturday Fiction》意指民國初年的文學流派「禮拜六派」,以《禮拜六週刊》作為主要刊載處而得名,文體多是言情小說,作者與讀者好像都能藉此在風花雪月中流連忘返,與五四時期盛行的風氣切割開來,今朝有酒今朝醉。
這彷彿也呼應了譚吶與他的《禮拜六小說》,在當時左翼興起的氛圍下,每一個人背後都有政治立場,重慶軍統、汪偽政府、同盟軍、日軍打作了一團,譚吶始終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他只在乎愛情,只在乎于堇究竟是不是為了他的《禮拜六小說》回到上海。
但就算戲中戲建立在左翼意圖罷工的劇情背景之上,譚吶導演關注的依舊還是男人與女人間的相逢,這也是台下觀眾想看到的罷,劇院就是讓人逃離現實的天堂,從來都沒變過。但這份寧靜終究會被打破,日軍闖入劇院,槍聲是太平洋戰爭的號角,無論今天禮拜幾,所有人都會淪陷泥濘。
談到派別,片中角色功能性的演出,黑暗中槍戰在于堇身上的高調打光,都顯露了德國表現主義劇場般元素的影子;而法國新浪潮式看似即興偶發的人物隨攝,不間斷的快速剪輯與跳接,在大量手持晃動下共同形成了專屬於婁燁的影像美學。一如既往地,婁燁看得還是那些小人物的情與愛。

五、愛如雨下

雨就像是情慾的流動,《花樣年華》中下了無數夜晚的雨就替周慕雲和蘇麗珍傾瀉了所有彼此無處宣洩的愛意,在《蘭心大劇院》裡下了一整個1941年12月6日的傾盆大雨亦同。
這場大雨幾乎能作為《蘭心大劇院》的詩眼,于堇在蘭心劇院裡和日本人相互駁火,整個劇院彈如雨下,槍管中燃燒的卻是無法止息的情慾,是于堇與譚吶的愛在燃燒,也是古谷三郎對愛妻美谷子的愛在燃燒。
但愛的確教人生死相許,烈火焚身,少有人能全身而退。所以古谷死了,臨死前他終於得知了愛妻早已離開人世,自殺式地朝于堇開槍卻被反殺,最後如願看著美谷子的照片閉上眼簾;所以于堇死了,臨死前她如願躺在了譚吶的懷裡。
但愛也的確能打敗一切,是于堇對這份愛的決心支撐她能夠走到最後,於是直到于堇將結局裡追來酒吧的追兵也射殺殆盡,才終於將槍放下。絢爛地在愛人懷裡死去是一種淒苦的蒼涼,所有亂世的剪影都在于堇身上留下千瘡百孔,直到槍落地,壓抑的愛才得以釋放。

七、迴避意識形態先行也是一種意識形態先行

婁燁與台灣藝文媒體Bios Mothly訪談中說道:「即使你想迴避『意識形態先行』,也是另一種意識形態的『先行』吧。」
就像婁燁所說,時代從裡面看和從外面看是不一樣的,所以無論怎麼看,人都必然帶有某種觀點,無可避免。既然人人都有解讀,
「所以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不去管它。」
婁燁如是說。
「就像影片裡,無論譚吶怎樣努力逃避、妥協甚至成為出賣者的共謀,他的《禮拜六小說》也會被它無法控制的歷史或者事件改寫,終究不一定是他原來想像的那個結局——或者說是虛構和現實的互相改寫。」
所以別管那些,去看、去感受愛吧。
Furmochu
Furmochu
落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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