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那些旅行社不愛排的地方系列||瀨戶內國際藝術祭(21)-曾為「垃圾之島」的豊島

還記得NANA濕婦在一開始介紹瀨戶內國際藝術祭時，就曾經將藝術祭比喻成一個班級，而其中的每個小島都是一個學生的話，早在藝術祭啟動前就有基礎經驗的直島，理所當然地成為大家效法與模仿的對象，因此可以視其為整個班級的小班長。而犬島則是一個以產業遺產加上三島由紀夫為主題的嗆辣副班長(我絕對不會說是因為犬島婆婆的關係的)，跟隨著小班長的步伐，卻也依照自己的特性而發展出與直島不同型態的美術館與家計畫內容。而從這一篇開始想要介紹給大家認識的，則是個非常自律、有原則且是非分明，只要認為是對的事情，就會堅持到底的風紀股長「豊島」，至於為什麼我這麼形容它呢?就讓我們來看看在藝術祭之前的豊島，到底經歷過那些事情，應該就能知道原因了。

坐落於瀨戶內海上的豊島，面積約約14.5平方公里，大約就是比綠島小一些，如果是騎(電動)腳踏車繞一圈大約12公里，只需要1.5小時就能繞完，目前島上的居民不到800人。跟直島一樣，是瀨戶內海上這麼多的小島當中，少數擁有豐富且乾淨水源的島，所以不像其他的小島完全依賴採石業或是近代的重工業維生。除了每個小島基本都有的漁業之外，他們不僅能自給自足地種植稻米、橄欖、柑橘、檸檬、草莓等各種蔬果；還曾經養了許多乳牛，自產牛奶，因此，除了因其有著豐富的天然資源被命名「豐饒之島(豊かな島)=豊島」之外，也曾被稱為「牛奶之島」。同時，因為豊島上有著瀨戶內海上少數擁有高山(檀山，海拔339.8公尺，相信我這個在小島上已經算是高山了)的島嶼，加上島民善用豊島石的結果，造就了在小島上難得一見的「棚田(梯田)」景觀，所以只要是提到小島上有梯田的地方，很多人直覺就會想到豊島。

然而，如此美麗又有特色的豊島，過去卻曾經有這麼一段時間，卻被取了一個「垃圾島」的綽號，日本人只要一想到這裡，不再是美麗的梯田景色，反而是聯想到「垃圾、汙染、不乾淨...」，就像至今仍有許多人對於日本東北地區出產的漁獲與農產品一樣，彷彿所有食物裡都有毒(輻射)一樣，敬而遠之。就如同我們之前在介紹犬島時，提到的那部動畫「犬之島」一樣，豊島活脫脫就是動畫裡垃圾島的真「島」版，現在來到豊島的人可能很難想像，它過去曾經出現過像垃圾掩埋場一般的畫面。

故事是這樣的...1960年代的豊島，就跟瀨戶內海上其他的小島一樣，曾經為了支撐著日本高度經濟發展所需，在島嶼上的各個角落東挖西挖的，只為了將島上的石材、含有石英的土壤等一船一船地運往日本各地。其中，就在豊島西邊(如今我們藝術祭造訪的區域多是往東邊去)，一個原本被松樹林圍繞的白沙灘，不僅被挖了一個大洞，更面臨了土壤流失等慘況。然而，當時的人們不僅不以為意，緊接而來的不是覺醒，反而更有不肖業者變本加厲地企圖將這裡當成非法廢棄物的掩埋場使用。

1975年，一間名為「豊島總合觀光開發」的公司，向香川縣提出了在豊島設置有害廢棄物處理場的建設申請。此時豊島的居民已經非常的不爽了，幾乎全島的民眾一起聯名提出抗議，甚至還集結了一半以上的島民，前往香川縣廳一起提出抗議。結果業者也很狡猾地表面上改了一個名義說:「好啦好啦~我不處理有害廢棄物，但我把這裡做為製作土壤改良劑時所需的蚯蚓養殖場，這樣總可以了吧?而為了養蚯蚓，我總是得需要一些動物的排泄物、廚餘、紙屑、木屑等汙泥類的廢棄物，當成我養殖蚯蚓用的原料吧?」。於是，香川縣政府跟豊島島民想說，好吧，這些東西對於大自然的傷害不大，好像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因此就讓他申請通過了。

但是，沒想到從1983年開始，這間開發公司卻一船一船地偷偷將廢金屬、廢塑膠、廢油與汙泥等產業廢棄物運到了豊島上，並不斷地在「廢棄物」的定義上作文章，巧妙地規避各種法規限制。同時，就像製作千層蛋糕一樣，他們用一層土、一層有害廢棄物的方式，把運到島上的產業廢棄物一層一層地掩埋起來，必要時更是非法燃燒廢棄物，導致島上的土壤、水源乃至於空氣，都受到了嚴重的有毒物質汙染(含有金屬物質的廢水、含有戴奧辛的空污...等)，更對島上的農作物、島民的健康等產生巨大的危害。你能想像嗎?現在我們前往豊島時登島的家浦港，在當時運來的不是人潮，而是一船一船的產業廢棄物；而在傳下等著的，並非島上的巡迴巴士或自行車租車業者，而是等著載運廢棄物的卡車...。就是在這個時期，大家幫豊島取了個綽號，他們稱之為「垃圾之島」，島上盛產的蜜柑因而乏人問津，不得不將「豊島蜜柑」改為「小豆島蜜柑」才的以銷售出去。

面對這樣的情況，豊島島民當然非常不爽，群起抗議，然而，其直屬的地方政府單位-香川縣政府，卻為了不想打自己的臉(必經當初讓業者申請過的就是他們)，因而接受了業者:「我們在做的是合法且無害的金屬回收再利用事業喔~」的說詞。就這樣，縣政府無視於豊島島民的抗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任由業者繼續胡作非為。好險的是，畢竟有害的廢水與空污可沒有甚麼縣境的概念，因此，這樣的日子一直到1988年某一天，非法業者終於被姫路海上保安署以違反「廢棄物處理法」舉發，並在隔年由隔壁的兵庫縣警方強行進行蒐證並逮捕。換句話說，這就像是香川縣政府每天在打自家小孩，等到小孩哀到隔壁鄰居不堪其擾，)，這才報警強行進入家裡制止的感覺。此時，這宗日本國內最大宗的非法產業廢棄物事件，才開始引起日本全國國民注意。

多虧了這個正義鄰居的存在，這才總算阻止了業者繼續將有害廢棄物運到豊島；然而，面對這10幾年來豊島上不斷累積、堆積如山的有害廢棄物(占地約七公頃、合計高達91萬噸、掩埋深度達十幾公尺、周遭海域也因含有有害物質的地下水流出而受汙染)，豊島人民可沒這麼容易善罷甘休。他們不僅團結起來該使致力於公害處理的調停，更走出豊島，將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帶到高松、甚至是東京的銀座，他們要讓全日本國民知道，這樣的公害問題，不僅僅會發生在豊島，如果大家不予以重視的話，將來就會擴散到日本各地角落。於是，在他們的努力之下，甚至還蒐集到了來自全國各地共30萬人的聯署，聯名向香川縣政府與業者提出要求，必須負責將島上的有害廢棄物全數清除，或以無害分解的方式妥善處理。

經過這一連串的調停與長期抗戰之後，香川縣政府終於在2000年，由當時的知事真鍋武紀作為代表，向豊島島民道歉，並與居民達成協議，答應島民會在2016年以前將所有有害廢棄物做妥善處理。2003年，香川縣政府正式開始著手清運豊島上的有害廢棄物與廢水處理，包括修築防止重金屬物質滲入海水的防水牆、水質淨化工程、過程繁瑣的有害廢棄物清運、特殊處理到焚化等等。最後，2017年3月28日，香川縣的各大新聞媒體都來到了豊島，拍下了下面這一幕，一群白髮蒼蒼的豊島島民們，聚集在港口邊，留著眼淚、揮著手，目送著最後一艘載著有害廢棄物的專用船離開。他們留下的眼淚中，有一部分是給自己的，這是送給自己過往42年來(1975~2017)的堅持的禮物；另一部分，則是幫那些還來不急盼到這一天，就已經離世的島民老友們流的，不斷揮舞的手，彷彿也在跟那些在天堂的島民們說:「你們看啊~我們辦到了!」。

然而，這麼大規模的土地汙染，即便是把有害廢棄物全數清運後，要將土壤、水質與生態一夕之間就恢復到原來的狀態，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更何況，其實在2017年之後，島上還是斷斷續續地又挖到不少殘留的有害物質，即便到現在，島上都還在進行地下水的淨化處理工程中。因此，「豊島產廢事件」的後遺症，其實還得花上更久的時間，才能讓受傷的土地慢慢復原。所幸，日本因為這個事件的教訓，開始逐步修改廢棄物處理法規；同時，也讓更多人開始反思，在經濟成長期中的大量生產、大量消費以及大量遺棄的消費行為，是否真的就是我們想要的?

另一方面，這個事件除了實際上，對於豊島環境與島民健康造成了有形的傷害之外，其實也對豊島島民們的心理產生了不少無形上的傷害。畢竟，自從1975年開始，豊島島民們便開始不斷地為了自己的家園奮鬥著，直到2017年事件落幕為止，許多人更是耗了將近半百的人生，在打一場永無止境的仗的感覺。現在，訴訟官司打完了，許多島民們卻好像突然之間失去了重心，更不希望自己花了大半輩子在奮鬥的事情，有朝一日逐漸被世人遺忘。於是，他們陸陸續續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像是「豊島・島の学校」的夏季活動(2002~2012)、與大學合作的「豊島・島の学校プラス」計畫、保存豊島產廢事件相關紀錄的「こころ資料館(2002~)」、集結許多領域研究學者的「豊島学(楽)会(2007~)」等等。最後，當然還有我們這一系列的主題「瀨戶內國際藝術祭」的參與，其實也是一個將大家對於豊島的印象，從「垃圾之島」轉化為「藝術之島」非常重要的一個過程。以上提到的每一個活動、組織或是歷史保存運動等，絕非單指一個時間點，反而都是一個動態且長期的過程。由此可知，要治癒已經受傷的心，未必會比復原已經受傷的大地還容易。下一次，我們就來看看豊島如何從參與瀨戶內國際藝術祭的過程中，逐漸修復島民們的心，以及療癒我們這些來訪者的心吧。

<參考資料>

1.瀨戶內橄欖基金 https://www.teshima-school.jp/message/

2.住民運動(豊島)の経験からhttps://www.tokyokankyo.jp/wp-content/uploads/2018/01/nakachi.pdf

3.「豊島產廢事件」共計耗費了770億日圓的財政支出，以及無數島民的青春(1975~2017)，最終才得以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