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紅色及黃色的線條在黑色的布料上交織著,一抹靜靜的身影身上套著一件家人燙好的合身襯衫躺在橘黃色背景的病床上,胸膛一起一伏平穩地呼吸著。
那是一個平日的午後,我抬起步伐走進安寧病房第一眼所瞥見的景色。右耳耳邊傳來陣陣呼嘯的風聲,是那陌生的空氣清淨機與氧氣流通管在敲打著耳膜。為何在病房會需要空氣清淨機?疑惑湧上了心頭,但依然像拓荒者般想嘗試自己開拓著周遭還未探索的地圖碎片。
床頭右邊,擺著一個綠白相間的矮櫃,上頭堆滿了瓶瓶罐罐開封的、還未開封的營養品,大大的灌食針插在帶著一圈圈壓紋的白色塑膠杯裡,堆了滿桌特色的美食饗宴,不是想像中那樣色彩繽紛、豐富精緻,卻是能維繫那最後一絲體力的魔法藥水。嘶嘶作響的氧氣從牆壁上大張旗鼓地流入畫布中間的床,橘紅顏料蘊染的畫面中拉出了一條綠色的河,一顆顆枕頭泡在裡頭,像奇特形狀的石頭攤在日落的岸上,在岸上躺著的人在日暮的陽光下顯得滄桑,眼神看向了好遠的地方,似乎能把世間萬物都給看穿,能看進另外一個未知的世界。
她是一個五十九歲的阿姨,大家都叫她阿琴,因為乳癌末期又伴隨著骨頭及腦部的轉移,所以整個人意識的狀態一直都不是很好,每一次的對話似乎都傳到了外太空,在地球上的人們要等待在幾光年外星球的她回應,我們只能不停發送著訊號。「癌症末期的病人常常身上都會瀰漫著一股味道,不是非常好聞,所以我們在病房放空氣清淨機會讓這樣的狀況好一些。」心理師在旁邊解釋著,心裏的疑惑被解開的我輕輕點著頭。
喧鬧的聲音從左邊灌入耳中,綠色的沙發映入眼簾,牡丹花紋毛毯和舊時代的碎花枕頭肆意橫行地躺在上頭顯得格格不入,一個皮膚拗黑略顯疲憊的年輕女性站在沙發旁緊張地詢問著病床上的風吹草動代表了什麼,她該如何做,頓時間空氣中瀰漫著不安的氛圍。那是阿琴的妹妹,也是她的照顧者。
「我今天在幫她翻身的時候又看到她的背、壓到的地方都是瘀青,越來越多了,她是不是器官快要不行了?我還能幫她輸血嗎?她的血一直流……」阿琴的狀況其實一直都在走下坡。自從放入鼻胃管後,剛開始的幾天,食物都可以順順的沿著管子溜進腸胃道,被吸收、被排泄,但這幾天,開始不停有咖啡色的液體從那條小徑反著走回來,甚至開始連咳嗽時抽痰都是滿滿的暗紅色,映在淺橘色的背景下還是顯得刺目又駭人。瘀青的面積變得越來越大,凝血的功能日復一日的衰落。呼氣的時候也開始出現低聲的嘆息,像在呼喚著什麼,獨自在進行著古老的神秘儀式。
我們同阿琴的妹妹說明目前的狀況,帶著她,一項一項的去解開身體那些訊號想傳達的意思,去釐清姐姐將要啟程的方向,那是一條通往死亡星球的旅途。而用更多的血液去沖刷乾涸的血管只會讓崩塌的土石更加肆意的墜落,或許能夠短暫豐盈,最終河水還是會潰堤,傾瀉而出。
靜靜看著一個人走向死亡卻什麼都不做或許讓妹妹感到非常焦躁不安吧,但真的有所作為去延緩死亡,中間卻要姐姐再多去承受那些不舒服,這樣真的好嗎?延續的到底是姐姐的生命,還是只是自己因為想要逃避去面對死亡這件事情所拖延的時間。那些已經留白的時間,就拿來好好地去說聲再見、好好去說完沒說出口的感謝,因為阿琴都聽得到呀。日復一日地,我們一起複習著這條航道,伴著她在腦海中不停反覆排練著離別的場景。
傍晚五點,護理師從走廊的那端走來,說阿琴的癲癇發作了,於是在前後大概半小時的時間裡,我們除了給氧氣和用藥物控制這樣抽搐不舒服的狀況,也一直在安慰抱著姐姐失聲痛哭的妹妹。離別的場景排練了幾百幾千遍,卻依然比不上分離就在眼前來的真切。在第三支藥劑打入瘦弱的身軀之後,那些放電的細胞終於停止了這場騷動。阿琴還堅強的撐著自己的身軀與死神拔河,我想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吧。
「姐姐,不用不捨得我,放心的走吧,我可以自己把自己照顧的很好。」那天晚上八點多,我走到病床邊,見妹妹在阿琴耳邊低語著這些道別。拿起掛在肩上的聽診器仔細聆聽胸腔傳來的空洞回音,手小心翼翼地確認不再跳動的脈搏。阿琴已經啟程了,去往另一個無法觸及的星球。
藍色、紅色及黃色的線條在黑色背景的顯示器上,汲取生命的最後一絲能量弱弱地波動著,最終用三條平行線寫下最後一句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