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全世界最辛苦的職業是什麼嗎?除了礦工,就是漁夫。
在南竿西半邊,遙望北竿與中國的夫人村,是觀光客鮮少到訪的寧靜海角,現今60多歲的林文斌大哥從小便生活於此,小時候爸爸捕魚,他便幫忙用竹片及曬乾的稻草做漁網繩子,纏繞、打結、編織是再基本不過的兒時印象。「以前出海是有管制的,天剛亮,凌晨四點時就會跟阿兵哥報號、核對、抬小船,再開到山隴外海打魚。」、「小時候會去街上賣有膏的母螃蟹,用臉盆裝滿、再用布蓋好賣給阿兵哥,一隻只要五塊錢。」民國六零年代的馬祖,超過一半以上的島民從事捕魚事業,曾風靡香港的梅香魚,一天至少有1~2噸的漁獲量,「百利魚(製作梅香魚的魚種)刺很多,沒辦法新鮮吃,所以用削尖的木棍,把粗鹽塞進比較厚的背鰭肉,再灑上鹽巴、用石頭壓出水份,乾了之後拿去曬。拿來燉五花肉超級無敵好吃!」關於大海,林大哥有說不完的故事,那是家的記憶,也是島的風光。
外銷香港的梅香魚曾是馬祖人的共同記憶。(李振元/照片提供)
漫漫年月的船長海路
國中畢業後的林大哥,選擇到基隆跑漁船,在沒有設備、沒有雷達、沒有衛星導航的年代,在海上能依靠的僅有磁羅經、海圖、六分儀還有無數的累積經驗,「要有一定資歷的船員才能考船長,執照又依噸數分成不同級別,做了二十幾年才終於幹到漁船船長。」林大哥能開500噸漁船,此噸數大約等於往返南竿和莒光的東海明珠。
對於長年在海上討生活的林大哥而言,陸上珍貴的漁獲對他們而言根本家常便飯,「白鯧吃到都會怕,只想叫大廚不要再煮魚了!」反倒是很難保存的綠色蔬菜像寶一樣,一上桌所有人都爭相搶食,船上常見的食材除了冷凍肉類,再來就是能久放的饅頭、蛋餅、洋蔥、馬鈴薯、紅蘿蔔,「豆腐乳一次都是買十幾二十箱!」
在茫茫大海之中,陸上食材更顯得彌足珍貴。(李振元/照片提供)
成為船長後,大哥負責跑遠洋漁獲,乘載三十幾個男人的漁船,以原住民居多,海上沒有休閒娛樂、沒有訊號,所有人都為滿載漁獲專注著,船上實施一日兩班制、輪流睡覺,但四部引擎、兩部發電機則是24小時運轉著,如果運氣好,最快一個月就能靠港補給,然而上岸卸貨、洗倉、補油、補伙食,三天之後又要出航捕魚了。
「為什麼說漁夫是全世界最辛苦的工作?以前在海上還要躲颱風!你就看著遠遠有暴風雨,我們在前面趕,颱風在後面追啊!」在無邊無際的大海討生活,一艘船的命運與船員們緊緊相依。航行過鯊魚圍繞的大西洋,也曾船碰船與不同國籍的漁工串門子,每日與生死直面相對,反倒少了試探與猶疑,更懂得把握劫後餘生的快樂,更珍惜一期一會的相遇。退去陸上慣習的距離,大海淬礪出豪爽而坦率、純粹而真實的本心。
返馬回鄉,走過漁獲的黃金歲月
長期往返台灣、馬祖的林大哥,一直到解嚴後才慢慢將重心轉向故鄉。「那時候開放可以請大陸漁工,我就準備大幹一場!」林大哥曾經一天下了數百張漁網,要從早上四點收到中午,捕到的魚在海上交易,轉手進入中國市場,當時馬祖人人都有大陸手機,貿易往來十分密切。林大哥曾開著24匹馬力的漁船航行四小時,從南竿到東引捕黃魚,當時控制方向的船尾舵比芭樂樹還硬,被打到可是會受傷。而漁獲滿載的黃金歲月,鮸魚、黃魚、石斑還不像現在這般昂貴,快一千多斤(約五百公斤)的鮸魚大約賣三萬人民幣,而野生黃魚比豆腐還便宜,還流傳了一句「黃魚打倒豆腐店」的俗諺形容當時的漁業豐收。
圖為早期集體前往東引捕黃魚的風光。(馬祖記憶庫/照片提供)
然而隨著中國沿海經濟發展、生活水平提高,有地方傳言黃魚對身體十分有益,開始大量收購,許多漁夫為了漁獲瘋狂炸魚、電魚,甚至推廣一種名叫「敲罟」的捕魚方式:漁民把船開到定點,將大竹子綁在船舷,以棍子密集敲打,這一敲黃魚腦內的耳石就會震動,不用幾秒鐘暈眩的黃魚就會浮上來。
但這還不是最驚人的捕魚方式,後來中國使用雙拖漁網,兩艘能夠容納五十人的大船拉起漁網,張開長度比福澳港還寬,旁邊還有小船巡邏,隨時檢查漁網狀況,最誇張的時候,黃魚多到能把漁網撐浮在海面,人可以直接走在魚群之上,畫面十分壯觀。因黃魚興起的捕魚浪潮,連帶其他魚種也受到影響,如今野生黃魚一斤(500g)在中國可以喊到數千台幣,不再是路上唾手可得的常民料理。
136斤的大黃魚(黃唇魚)以一萬兩千元賣給水產試驗所做為標本展示參觀。(馬祖記憶庫/照片提供)
潮落終有潮起,島嶼的轉航線
「一輩子在海上有什麼屁用?說句坦白的,有哪個父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打魚的?」馬祖解嚴後,逐漸以戰地文化發展觀光,近年來全球疫情蔓延無法出國旅遊,馬祖變成體驗國外風光的首選之島,民宿、餐飲如雨後春筍,反觀捕魚產業,因疫情取消小三通、原本雇用的大陸漁工被迫撤回,福澳港停滿三十幾艘無人漁船,等待出航。「其實馬祖沒有人只靠捕漁維生是件好事,不會有人因為沒魚而活不下去。」夏季種養淡菜牡蠣、退潮到沿岸討沰撿拾螺貝類、或背起釣竿前往澳口試運氣,這是島民的生活日常,也是和大海相處的另一種方式。
林大哥說雖然現今漁獲不如從前,但自從政府限制下章魚籠,這一兩年的石狗公比小時候還要大,石狗公的肉質細緻又有嚼勁,是北京大餐廳才能享用的美味,說到吃魚,林大哥有自己的喜好與堅持:「我最喜歡白鯧肚子下方那一小塊,油脂夠、特別嫩,就像鮪魚一樣。如果是鮸魚,就要七到九斤重的,肉質剛好;若是石斑,則越大隻越Q彈。」
上岸,海之角的往後餘生
近幾年林大哥遣散漁工、賣掉漁船,將原本漁寮改建,經營起在地人才知道的「小木屋炭烤店」。屋外用木頭、竹子架起騎樓,左側小梯拾級而上種植各樣蔬果,右側觀景平台是欣賞夕陽的最佳地點。「當光照到冰箱第三層,夕陽就差不多到翰林角了。」橘紅色的落日從雲層爬出往山頂靠近,漫天餘暉包裹山海,把海之角染得一片橘黃,「開餐廳,就是做開心的。」林大哥說來用餐的都是朋友和軍人熟客,夏季鐵皮屋吸熱,就做自助式的戶外燒烤,冬季寒冷,就賣起羊肉爐、薑母鴨、酸菜白肉,屋內還有卡拉ok讓大家盡情歌唱,沒客人的時候就種菜播種或散步到馬港聚落,晚上泡壺茶、煮點地瓜餃,再拉上一張躺椅躺在外頭看星空,生活就簡簡單單的過。走過浪潮跌宕的年少輕狂,歷經潮起潮退的無限風光,現在老船長在海之角停港,坐擁往後餘生的風平靜浪。
「當光照到冰箱第三層,夕陽就差不多到翰林角了。」日落陪伴林大哥度過一個個的白天黑夜。(鍾京燁/照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