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喜歡這樣的人,活在邊際也安然,有點舊的人。舊到像需要複雜結構才能運作的老機械或鉛字。沒有電視,鍾情黑膠唱片,用老派克和稿紙寫作,聽唱針在坑紋上刮出雜音,一圈一圈空轉,安陷於近乎消極的緩慢。
他在漫畫中的最後一幕,抽著菸,坐在面窗的和式桌前,正坐在坐墊上,背微微弓起,讀著手上的信,那封信用的是最傳統拘謹、直式書寫的信紙,是在書寫前,必需好好的坐在桌前,挺起腰桿,拿起筆,聽著呼吸一筆一畫謹慎對待的紙張,寫錯一個字,也要費心塗銷修正,土壤一樣的質性,需要掩埋和耐心,沒有捷徑,他需要用這種過時的方式持續對話。
為什麼要新呢?以至於蒙灰處那麼明顯,所以必需終日忙碌於抹去,連一點塵絮沾浮都不予許的新,所以他總說:「我會讓你失望。」因為他並沒有跟上一切、與它齊行的慾望。
右手因車禍受傷,打上石膏纏起繃帶,他感受似乎斷裂的劇痛,惋惜著為什麼不是慣用的左手受傷呢?這樣就可以坦然而果斷的放棄寫作了,要放棄書寫對他是必需遭遇無法挽回的艱難處境才能捨棄的事物,碰到想要紀錄的事,他還是拿起筆用單手寫下,如同身體會緩慢修復骨頭裂縫的本能一樣。
在自己興建密封的世界裡保持抽離,只在自己堅信的道路上魯莽,練習睨視的、堅硬、冰冷的拒絕,與世界衝突時留下被割傷一樣微麻的刺痛,僅最低限度的參與,頑強、乾淨俐落的無情,近乎殘忍的軟弱,在偏執的時軸裡保存自己。
在他最想要身處的世界純文學構成的領域沒有發展,為了生活只能妥協創作小開本的情色小說,對於他用全副心念投注的純文學,他只淡然的說:「我沒有那個才能。」
說這句話時,他微笑,接近漠然。不讓一心所愛涉入現實表面的戰爭,再無義的抓緊夭折的根莖,只是讓絕望玷污這個心願,對他而言如雙膝跪地一樣的妥協,他在掙扎之間展現他的卑微和瑟縮,如入絕境,而他早就已經讓自己學會習慣絕境,就算用雙膝鋤地也要繼續留守於此。
決定放棄掙扎,收空房子和書籍、唱片決定孑然一身的回到故鄉時,他說:「昨天我難得睡了個好覺,我真的不該緊抓不放的。」
把房子的鑰匙交給在這世界上唯一願意為了接近他而被反覆的耍弄、不顧一切的少年手上,交託他把鑰匙歸還給房仲,不願親手終結這個他一手建立的廢墟,但他回鄉之後仍繼續在窗邊的矮桌上寫作、讀信,在夕陽西曬時停筆,感受落盡前的荒蕪寂寥。
「就算只是寫些被人看過就扔的色情小說,我還是想繼續寫下去。」他說,在檯燈前旋開鋼筆,點起菸,專注如焦土如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