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2023/02/2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次日,太白山山頂一片白茫,昨日下了一夜的雪,雪深過踝,時值寅末,日頭尚沉在東南角的山峰間,不肯昇上,雪氣濃,日光微,昭示冬日的到來。
  桓古尋攏了攏身上的駝色羽氅,摀著嘴吹出幾口熱氣,一邊搓搓手暖和暖和,一邊打算要找甚麼吃的來飽餐一頓。
  行經昨晚路過的小河時,在崖邊瀑布的一塊磐石上看到耿峻軒,只見他雙手負背,昂然立定,有別於普通道士仙風道骨的形象,傲骨嶙峋的背影更令人心生欽佩。
  青年步至人後,好奇地探頭探腦:「道長在看甚麼?」「是想,而非看。」耿峻軒沒有回頭,直接回答:「跋達晚年竟收了個小徒弟,出乎意料。」嗓音依舊沉啞。
  桓古尋也一腳踏上石頭,就見足下傾瀉著兩道瀑布,於谷底沖起層層水霧,朦朧中,一條河流蜿蜒而出,愈行愈遠。
  「你跟他很要好嗎?」這一問,令耿峻軒睜開雙目:「是摯友。」又是這短短一詞,道盡內藏的真摯。
  舌頭在犬牙的尖端畫了幾個圈,後猶疑地問:「那……你可知他為甚麼自斷一臂?臨死前,還不斷念著對不起……他究竟做錯了甚麼事,愧疚到死也放不下?」
  「做錯了甚麼事……唉!」灰色的眼珠稍斂,耿峻軒低首嘆道:「論錯,怎輪得到他……」本來冷情無調的語氣,此時竟咬牙切齒,隱隱哽咽。桓古尋見狀,登時手足無措。
  耿峻軒咬著下唇片刻,才續:「人都走了,那些陳年往事不提也罷。」呼出一口濁氣後,聲調恢復初時的低啞:「你和寧澈身材精實,想必勤於鍛鍊,既然有緣遇見,不如教你們兩招?」
  桓古尋一聽,大喜若狂:「好啊!不瞞你說,我和小澈被青甲狼騎追得東奔西逃,只得躲到山裡來。你肯教我們,下次再碰上骨篤特或木雲合,就不會這般狼狽啦!」
  沙啞的嗓聲稍揚:「青甲狼騎?」「是啊,他們在東突厥還沒滅亡前便已名揚草原,道長應有聽聞。」桓古尋如是說,果見道士微微一頷:「嗯,同列漠上雙雄,青甲狼騎兵強馬壯,確實使人忌憚,不過跋達向來對他們嗤之以鼻。」
  桓古尋笑說:「沒錯,他也跟我說過不少狼騎的壞話。但……道長剛才說的……漠上雙雄?這我反倒沒聽過。」耿峻軒臉現訝異:「哦?難道龍麟萬閣今已式微?」
  「是西嶽的龍麟萬閣啊!那現在不是只有雙雄了,還要加上東嶼的問樞草堂、南谷的廣樂仙府,北漠則是狼騎,四者分踞各方,又因江湖上很少有其門人的蹤跡,所以合稱為四大奇域。」年輕的小輩講述如今武林的態勢。
  耿峻軒愣了愣,才說:「一甲子過去,世事變化得厲害,卻也有永遠不變的。」桓古尋不禁瞠然:「道長在這兒住了六十年?可真久啊!」換來淡淡一句:「再久,亦僅是彈指之間。」
  不是很明白他的感嘆,桓古尋只道:「我去叫醒小澈,倘若他聽到你要指點我們,肯定非常歡喜。」耿峻軒卻叫住他:「先去吃個飯,今年初雪來得早,但下至山腰尚有不少大隻的活物可捕,趁著冰雪未全然封山,多捉些上來吧!」
*****
  「道長哭了?」寧澈調整扛在左肩的長杆,才感覺舒適些。
  緣著杆子朝外延伸,彼端穿過前方桓古尋的脅下,纏了一條麻繩縛在肩頭。崎嶇不平的小路上,長杆一突一彎,帶動杆上吊著的一隻猛虎、兩隻野兔及四隻雉雞上上下下。
  桓古尋將盛裝果子野菜的布袋甩上另一側的肩膀,回道:「唔……該說是快哭了。」
  「哈!瞧他待在深山野嶺裡,數十年如一日的,性格定然孤僻冷淡,想不到是個情溢於表之人。」寧澈促狹地壞笑:「更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你這傻瓜竟不出三句話就弄哭一個世外高人,嘻!阿尋,你總是超乎我的想像啊!」被調侃的人小聲嘟囔:「我可不是故意的。」
  返回石屋,耿峻軒不見蹤影,二人遂至天池邊生火野炊,待得炊煙裊裊,桓古尋捧著兔腿大啖,寧澈則半倚在岩石旁,手擱在屈起的左膝上,輕啜碗裡的野菜湯,鳳眼微瞇,觀賞眼前群峰環繞湛藍湖水,遍地鋪蓋皚皚白雪的美景,一派閒適自在。
  桓古尋暗忖:「小澈以前果然是個小少爺,喝個湯就像一幅畫。」抹掉嘴邊的油漬後,問道:「你甚麼時候回中原?」
  又飲了一口鮮甜的清湯,寧澈方道:「李盡忠起碼有半年目不能視,時間相當充裕,足夠我養好傷勢,練好功夫,擬好計畫。」慵懶悠閒的目光中,隱含暗流。
  「你要殺他。」沒放過他眼中的殺機,桓古尋篤定,見他默認,又言:「殺李盡忠一事,我也能幫忙。」
  瞟了旁人胸前的狼牙鍊一眼,寧澈笑道:「又要幫我報仇,又要幫我刺殺李盡忠,為了一顆牙齒,桓大哥著實煞費苦心,甚至不惜拐騙初識的外地人。」
  想法被直白地揭露出來,桓古尋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咳……交……交個朋友而已,你心思真多。」
  喝完碗裡的湯,寧澈雙手交疊枕在腦後,朝後一倒,「說吧,第十二顆狼牙在誰那兒?雖然稱不上交友廣闊,但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桓古尋馬上答:「夏進,似乎蠻有名的。」
  寧澈一怔,即道:「他乃江南首富,是中原最大的造船商,也算是半個武林中人,使著一雙家傳木拐。」瞄向夥伴的前襟,又問:「你父親吩咐你拿回狼齒,可曾說集完之後要如何?」
  揣著其中一顆狼齒,桓古尋聳了聳肩,道:「父親的死因不太單純,母親從未道明,只要我完成他的遺願。芸夫人對此也不太瞭解,只因父親生前囑託,才收下一齒。」寧澈伸手勾起他的狼牙鍊詳觀,狼齒尖處白裡透黃,牙根烏黑,鑿有小洞,紅黑相間的細繩穿過小洞,串起全數的牙齒。
  桓古尋解釋:「這繩子雜揉了木質、狼毛及我的頭髮,韌性很強。」看好友蹙著眉峰,顯然也無端緒,便搔了搔頭,說:「父親希望我取回狼牙,卻不留半句遺言,我一直不明白他到底想要我做甚麼。」
  寧澈淺笑:「興許收齊就知道了,無須在此徒耗腦力。」然後彈腰而起,拍落臀間雪花,續:「我去取畫卷。」
  然而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久得能釣起一條魚烤好吃光,寧澈仍未歸來,桓古尋心想他大概是迷了路,遂依照記憶,循線返至昨天的山洞。但洞內無人,便又穿越山洞,重回最初登頂之地,就瞧見寧澈在天池岸邊席地而坐,垂頭看著手裡的畫卷。
  「怎麼了?」桓古尋走到他的身旁,將頭了湊過去。寧澈不發一語,目光未移半寸。
  從池裡撈上來的卷軸和之前一般,留不住絲毫水跡,不一樣的是添了幾抹光輝,仔細觀察,絹布上多顆細小的晶點集結成線,或藍或紫,有黃有紅。群山白日以黃線勾勒,兩個孩童赤裸的身軀中多了一條紅線,一端自出拳小童的足底進入,在體中似是經絡,又似血脈地遊走,通過兩童互相接觸的後腦勺與右手後,同樣在攤掌小童的體內流竄,末了鑽出頭頂。
  改變的尚不只這些,掌對池水的小童像是變戲法般,藍紫二色的晶石密密麻麻地綴成十多條曲線,似是代表一波波的水浪,在廣大的池面上滄瀾四起;出拳擊向石壁的孩子,明明距離峭壁甚遠,壁面卻有遭大力擊打的裂痕,呈同心圓狀地散發出去,整座山頭碎石土塊紛落,為之撼動。
  此外,畫中的空白處,還有一個奇異的符號:數條紅色橫線長短不一,縱向排列,下方題了兩行字:
  百骸沉浮韌千鈞,無瀾靜波巨嘯奔。
  萬宗磊砢鎖九竅,入雲奇峰頂石驚。
  桓古尋驚喜交集:「哇!放進冰水裡又有不同。」理清兩行詩句後,推論:「這說的好像是某種武學心法,原來你的傳家寶是武功祕笈。」
  寧澈依舊默不作聲,面容透著憂慮,直到被人不滿地推搡一下,才敷衍地答:「嗯,是啊。」而後捲起畫軸,道:「阿尋,卷軸的事千萬別告訴其他人。」
  這等慎重,桓古尋也察覺不對勁,忙問:「怎麼,你發現甚麼異狀?」又是一陣沉默,桓古尋亦非真傻,試探地問:「詩句上方的符號,有甚麼特殊的意義嗎?」
  猶豫許久,寧澈方說:「那叫咸卦,乃易經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十一卦,上兌下艮,意為『交感』,因兌卦為澤,艮卦為山,又名澤山咸……」「澤山咸?澤山錄的澤山?這卷畫軸是澤山錄?」話說到半處,桓古尋忍不住失聲打斷,大為震驚。
  長喟一氣,寧澈頗為無奈:「恐怕是的。別問為何霽泉神器的祕寶會是我的傳家之物,對於此事,我一概不通,面具和劍的傳說也是近日吵得沸沸揚揚,才略有耳聞。」
  「那你的傳家寶有沒有其它東西,例如面具、長劍之類的。」物主搖頭否認,桓古尋陷入苦惱:「這下糟了,就算保密,眼紅的人也會因為骨篤特捏造的謠言,向你討要面具,萬一不小心給人見著畫軸,豈不成了萬人追殺的獵物?」
  「嘴巴閉緊,武功練強,腦筋放機靈點,自然不怕。」寧澈忽然打趣:「反正天大地大,總有我容身之處,大不了遠走他鄉。嗯……如果是大食,該不會有人來找上門來,順便去玩一玩,覺得不錯的話,就定居在那裡,永不回中原。」
  桓古尋神情肅穆:「不成。」鳳眸狡黠地眨了眨,耳聽人再道:「你還得帶我去中原,大食的事以後再說。」
  寧澈嘻笑一聲:「抱歉抱歉,差點忘了這事。好好好,無論如何,我一定帶你到中原,助你得到最後一顆狼齒。」
  「我也是。」桓古尋認真回答,惹得俊眉微挑:「也是甚麼?」
  拇指指向挺起的胸膛,桓古尋道:「無論如何,我也一定助你順利脫險,平安回到中原。」薄唇的弧度更加彎曲:「勞煩你了,桓大哥。」
  桓古尋報以燦笑,眼神無意間飄向天池,發出輕噫。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天池水波搖盪,漾出一圈圈的紋路,由中心擴散至邊緣,久久不消,過不多時,水圈開始旋轉,竟爾形成漩渦!
  漩渦越轉越快,池畔的兩人瞧得目瞪口呆,天池周圍的空氣漸漸跟著水漩流轉,氣旋益發明顯,花草的莖葉隨其傾斜,兩人的衣裳亦被吹得撲簌作響。猶在納悶為何忽生異象,漩渦遽爾騰起,化成一條水蟒沖來!
  正要往旁跳開,水蟒急轉直上,繞過頭頂,撞上岩石峭壁,後方追至的龐大水流不息,持續沖刷堅實的山壁,霎時間天搖地動,轟聲隆隆!
  就在兩人均以為山頭要崩塌之際,水勢乍止,並沿著方才的來向收捲,伏回池中,恢復先前宛若鏡面的平和。
  「道長!」桓古尋高呼,才見耿峻軒人在天池中央,僅露出上身,載浮載沉。
  雙掌朝池面一拍!耿峻軒霍然躍出數丈之高,接著幾下蜻蜓點水,飄然落至桓古尋及寧澈面前。他舉止如常,但本就泛紅的眼窩更加殷紅,隱約可見血管在皮膚底下流淌。
  畫紙上的圖象,一轉眼便真實地呈現於前,而且更為神奇。四隻眼睛雙雙互覷,皆從對方的臉上讀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好半晌,寧澈首先找回聲音:「道長,可否請教您這門武學叫作……」
  「澤山錄。」男聲一如先前,猶若猛獸低吼,兩度懾住桓寧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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