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鉛華:惡毒女配生存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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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遇篇
「皇上、晉王爺,晉王妃她……她不小心落水了……」
一個小太監氣喘吁吁、急匆匆地跑過來,他話剛說一半,面前兩個身影就只剩了那抹明黃色的了。
仲溪午眯着眼看着快步離去的仲夜闌,卻是未動轉頭,問那個小太監:「怎麼回事?」
小太監喘了口氣才說:「回皇上,方纔太后娘娘和晉王妃一同在御花園裏賞魚,也不知怎麼的……晉王妃就掉到了池塘裏。」
仲溪午眉頭一皺,那個小太監又趕緊說:「不過並無大礙,晉王妃……自己遊了上來。」
仲溪午明顯一愣,然後擺擺手讓小太監下去。他還是沒有着急走,對着暗處說:「陳淵,你去查一下。」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陳淵就從暗處現身,附在仲溪午耳邊說了幾句。
仲溪午向來溫和的眼眸裏也有了幾分冷意:「還真是膽大妄爲,成了親還不知收斂,真當這皇宮裏是他們華家的天下嗎?」
甩袖離開,卻是朝着和方纔仲夜闌離開時相背的方向。
剛走到一所宮殿窗扉前,就聽到一陣清脆的女聲響起,帶着幾分不怒而威的氣勢:「荒唐,華美人莫非昏了頭了嗎?我父親爲何要知道你這後宮之事。」
腳步一頓,仲溪午停了下來,閃身到一旁,同時示意跟着的高禹屏息斂聲。
接下來仲溪午就聽到屋裏的那道女聲,把他宮裏向來蠻橫又沒腦子的華美人堵得幾欲吐血。
「華美人既然對皇上癡心不改,那就別把心思放到其他地方,從一而終這個道理不用我來說教了吧?」
聲音剛落,一陣腳步聲就傳來了,仲溪午一愣,然後下意識地側身走到牆角拐彎處,躲了過去。
直到屋裏再無動靜,仲溪午纔回頭看着身後的高禹開口:「她們對外不是向來擺出姐妹情深的模樣嗎?你說這晉王妃是不是知道朕在這裏?」
高禹低着頭眼珠轉了轉說:「奴才……不知。」
話說得模棱兩可,仲溪午也沒有追問。沒有抓住把柄,他也就隨口一提,這種人還不值得他去費心。
「走吧,先去母后宮裏。」
 
二、緣起篇
酒樓裏,仲溪午坐着,聽了林江的回覆,皺了皺眉頭:「哦?皇兄怎麼會插手牧家之事?」
林江猶豫了片刻纔開口:「先前牧家小姐是藏身於晉王府,才未能抓回牢獄。」
仲溪午手指微蜷在桌面上敲了敲,片刻後纔開口:「皇兄雖然易被感情之事矇蔽,卻也並非是非不分之人,你再去查查,這牧家之事是否有隱情。」
林江低頭應和,仲溪午起身正欲起身離開,突然聽到窗戶外傳來一聲呵斥:「哪裏來的死要飯的,敢擋了晉王府的馬車,不要命了嗎?」
仲溪午眉頭一皺,他向來不喜這欺壓平民的官僚作風,於是便轉了腳步朝窗戶外面望去。
剛走到窗邊,就看到一抹熟悉的人影緩緩從馬車上下來。
仲溪午心裏頓覺好笑,就如此巧合嗎?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向來驕縱又自侍身份的華淺,竟然會爲一個乞丐出頭。
三言兩句就打發了滋事的商人,還讓自家侍衛帶着那乞兒去醫館。那小乞丐也似乎頗爲意外,一直看着華淺離開的背影。
仲溪午勾了勾嘴角,這個華府千金做了晉王妃後倒是學聰明瞭,還知道大庭廣衆下拉攏民心。他只覺得這是華淺裝出來的和善寬容,畢竟之前的華淺性情可並非如此。
仲溪午嘲諷的笑容還未露出來,就看見剛走到馬車旁的華淺,突然轉頭往他所在的窗戶看過來。
一個閃身,仲溪午就躲到了窗扇後面。她怎麼這麼敏銳?
直到外面馬車漸行漸遠,仲溪午才又站了出來:「我怎麼覺得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
林江應聲道:「應是得償所願後,便收斂了心性。」
仲溪午手指拂過窗欞上開口:「是嗎?那可值得好好查探一番。」
林江不曾言語,仲溪午背對着他說:「等下你把在晉王府的人挑一個伶俐點的,放到……她身邊。」
 
三、試探篇
「京城之中,天子腳下,這華深還真是被華相慣得不知輕重。」仲溪午重重擱下手裏的茶盞,轉頭對身邊之人說,「你們向來不曾在明處露面,就下去幫那琵琶女一把,我要看看這個華深有多囂張……能惹出多大的麻煩來。」
林江和陳淵一俯首,就翻身落到酒樓大堂中央。
「這位公子,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強搶民女這般作爲可是不太好?」林江率先開口。
華深小眼睛打量了一下,發現只有他們兩個人之後,就有了些底氣,叉着腰、挺着肚子開口:「本少爺看上她,那是她的福氣,關你們什麼事?不想死就別多管閒事,一邊待着去。」
說着華深就示意自己帶的府兵去抓那個琵琶女,林江和陳淵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裏看出些許鄙夷。不過片刻,幾個府兵就被丟了出去,哀嚎聲不止。
這次陳淵開了口:「我們兄弟二人最見不得這種仗勢欺人的局面,今兒個還就想自找麻煩,看你能不能從我們手裏搶走人了。」
華深躲在府兵身後,他知道了面前兩人身手不凡後,就不敢輕易讓府兵前去迎戰了,只是這般灰溜溜地走也太失面子了,所以他還是嘴硬得罵罵咧咧,雙方僵持不下。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華深一羣人吸引走了,角落裏的仲溪午默默坐着,倒是無人注意。
也就只有一個瘦骨嶙峋的酒樓雜役見他孤單一人,上前給他添了些茶水。
仲溪午通過餘光看到,華府的一個家僕悄悄退了出去。他嘴角勾了勾,轉移了視線,並未派人阻攔。因爲他也想知道,華相不久前才告假,這個家僕如今能搬來的……救兵,會如何處理此事呢?
華相向來圓滑,做事不留尾巴,讓人無從下手,若是他的一雙兒女互相包庇,那可就有處拿捏了。
只是仲溪午沒有想到的是,華淺來了後竟毫不留情地要把華深一干人等扭送官府,這若是見了京兆尹就有些麻煩了,說不定到時候就得要他出面了,不過林江還是知事理的,不用仲溪午吩咐就把見官府的事攔下了。
若換作是任何一家貴女如此作爲,仲溪午最多隻是心裏讚賞,也不會過多留意,可偏偏是華淺,她之前可是滿口虛情假意,實爲自私自利,此時還真是讓人不得不側目。
眼見着華淺一直看向林江和陳淵離開的背影,似是生了疑心,仲溪午便徑直走了出來吸引她注意力。
「晉王妃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四、起意篇
一連幾日,華淺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隔三岔五就往皇宮裏跑,天天拜見以往她最不喜歡的太后。
仲溪午一開始裝作不知道,看看她想打什麼注意,結果一連小半月過去了,華淺來皇宮真的只是爲了拜見太后,除此之外什麼地方都沒去,什麼人也都沒見。
又聽銀杏回稟,華淺此舉似乎在躲仲夜闌的恩寵。仲溪午更是疑惑,不怪他上心,畢竟之前華府一家可是劣跡斑斑,讓人無法放心。
於是仲溪午開始在華淺來皇宮的時候,自己也時常「不經意」地去太后宮殿。
然而每次卻都能看到華淺和自己的妃嬪打成一片的模樣,仲溪午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這華淺是想做什麼?
她自成親以後,變得沉穩又圓滑,頗有華相的幾分風采,讓人更加忌憚。
不過華淺終歸還是不如華相,幾句話就把她嚇得不復穩重的模樣,也讓仲溪午發現了自己的惡趣味,那就是……繼續嚇唬她。之前的華淺愚笨,就算是試探都聽不懂,現在成了親還真是變得聰穎起來了。
御書房裏,仲溪午特意挑出一本奏摺遞給華淺,看着她戰戰兢兢卻眼珠子直轉,像極了仲溪午年少第一次打獵時獵到的那隻狐狸,明明都害怕得縮成一團,腦子裏卻還不放棄地打着鬼主意。
仲溪午莫名覺得心情好了些。
那時候,仲溪午並不知道自己此時的欣喜是從何而來,也不曾在意,只當自己是尋了個消遣。
只是看到華淺下意識地去拉仲夜闌的衣袖,兩人握手而立時,仲溪午才清醒了些,那可是……他的皇嫂。
想着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卻在聽到華淺爲仲夜闌準備了生辰宴後,又忍不住開口要一同前往,仲夜闌渾然沒發現她閃爍的眼眸,爽快地應了下來。
仲溪午一路心生忐忑,而入了晉王府,才知曉自己的忐忑是從何而來……
宴席過半,華淺推出了一人演奏,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華淺在給……仲夜闌安排人,尤其是這個人還是……牧遙。
仲溪午心生疑惑。他早知牧遙身份,當初華淺爲了能和仲夜闌在一起,可是沒少耍手段,怎麼現在成了親反而大方起來了?
心裏有疑,連琴音都沒聽進去,只是爲了掩飾,他還是故作自然地讚賞了幾句。
餘光看到華淺自顧自地坐在一旁,似是還有些……得意。
仲溪午忍不住開口:「那晉王妃爲皇兄準備了什麼生辰禮呢?」
華淺明顯愣了一下,仲溪午嘴角不由得一勾,看來她是沒準備啊。
可是看到後來的那碗長壽麪,仲溪午突然說不出話來,他不想承認的是……他心底竟然莫名有些眼紅。
一個皇帝去嫉妒一碗麪,這說出來可真是可笑啊。
可是仲溪午卻笑不出來,胸口似是被什麼堵着,讓他在宴席結束還賴着不走。
他故意岔開話題調走了仲夜闌,然後自己冷了臉,揪着一個問題不依不饒。
有一瞬間他自己都未曾察覺,他是有些想聽她否認的,只是下一刻華淺就義正言辭地把他堵得無話可說。
看着月光下華淺皎皎的面容,仲溪午心頭莫名地不舒服,心裏的想法也不受控制說了出來:「這番告白聽着可真是讓人眼紅,皇兄可還感動?」
 
五、祭祖篇
喧鬧的人聲,凌亂的典禮,層層的侍衛如同層巒疊嶂一般擋在仲溪午四周。
高禹也是死死地擋在仲溪午身前,抵着他挪動。
仲溪午並未被突襲亂了陣腳,反而微眯了眼睛掃過全場,然後不由自主地往一個方向看去,抬腳離開的步伐卻突然一頓,他目光定格在層層人羣外的那一抹人影。
因爲相比於其他鬼哭狼嚎的千金名媛,華淺顯得太過特立獨行。只見她腦袋不住地晃動看向四周,那模樣卻像是在找……喫的?
仲溪午心頭狐疑,爲何她像是早就知道了此事一般?
思索時行走的步子也慢了幾拍,身前的高禹馬上疑惑地回頭:「皇上?」
仲溪午這才反應過來,此事可容後再想。
正當仲溪午欲收回目光時,下一刻他的眼睛突然瞪大,身處喧譁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停了幾拍。
遠處,方纔還悠閒從容的那個人影的胸口,慢慢暈開一片血跡,太過刺眼的血色霎那間也染紅了仲溪午的瞳孔。
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一邁,卻又被高禹和層層侍衛硬推着後退了無數步。
他們之間離得不算太遠,仲溪午可以清晰地看到,華淺吐了口血,鮮血染紅了衣領,還可以看到華淺的眼睛裏的難以置信。
只是直到華淺轟然倒地後被仲夜闌護入懷裏,仲溪午也未能靠近半分,因爲他們之間不遠的距離中卻隔了數不清的人。
仲溪午被侍衛一路護送回了皇宮,不過片刻林江就單獨出現回稟典禮情況。
仲溪午只看見林江的嘴一張一合,卻發現自己竟然聽不見一個字,終於他開了口:「晉王……府情況如何?」
林江明顯一躊躇纔開口:「回皇上,晉王未曾受傷,其府兵也無傷亡……」
「她呢?」仲溪午終於是忍不住了,語調也不復平穩。
林江心頭一跳,立刻埋下頭回答:「……晉王妃負傷昏迷,具體情況臣不知……」
仲溪午心中說不出的煩悶,強按捺住開口:「讓銀杏看緊了,任何情況都要及時彙報。」
「皇上……這似乎不合情理……」林江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暗示道。
仲溪午手指微縮,他又如何不知?
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眼前卻反覆閃現典禮之上華淺一開始遇襲時的淡定模樣,還有毫不猶豫跑向仲夜闌的身影,以及最後她中箭後的難以置信……
這其中分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只是仲溪午卻想不透。
看到仍跪着一動不動的林江,仲溪午深吸了口氣,穩了穩心神纔開口:「朕……自有打算。」
 
六、情定篇
終於等來了華淺脫險的消息,與此同時銀杏還傳過來仲夜闌突然棄重傷中的華淺不聞不問的信息。
待了幾日仲溪午還是無法裝作不知,心裏說不清是懷疑還是……其他情愫,他召了個太醫,未曾打招呼就趕到了晉王府。
昏睡中的華淺看起來比平時要溫順得多,沒了疏離和小心翼翼,也讓仲溪午存了幾分不願叫醒她的心思,就這樣靜靜坐等着。
若華淺能早一刻鐘醒來,就會看到仲溪午望着她的眼神……讓跟隨而來的太醫都深深低着頭,低頭大氣不敢出一下。
仲溪午也說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猜不透華淺的心思,也猜不到她的所有舉動的意圖。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想要……去猜她的心思,猜她的舉止。
所以聽到華淺在晉王府上鬧着要和離的消息,仲溪午只是愣了一下。而相對於心頭的懷疑,仲溪午卻發現自己聽到這個消息後,卻是欣喜更多一些。
之前爲了嫁給仲夜闌,華淺可謂是醜態百出、壞事做盡,也就仲夜闌相信她一面之詞被矇蔽過去。現在這般爽快地和離,還真是和從前判若兩人。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耳聽爲虛,眼見爲實。
得知太后召見華淺的消息後,仲溪午就非常利索地將引見的太監換成了自己的人,然後自己裝作不經意地守在路口等偶遇。
再次看到活蹦亂跳的華淺,仲溪午根本抑制不住自己上揚的嘴角:「這麼巧啊,晉王妃。」
只是這次的華淺卻對他格外冷漠,比以往還疏離。仲溪午認真回想了下,應該是自己在晉王府時,他和華淺之間因仲夜闌派人來請而中斷的那場談話,才讓她心生了不滿。
想起那日面色蒼白,委屈得眼眶泛紅的華淺,仲溪午心頭也有些愧意,於是不由得放軟了口氣。
本想借此時機,勸她日後遇事先把自己放第一位,莫要再爲別人強出頭,可華淺卻總是話聽了一半就把他甩在身後,讓仲溪午也不由自主地扶額。
自己惹惱的人,還得自己哄啊。
與此同時,他的嘴角愈發上揚得厲害。這見了面才知道,如今的華淺,可真是看不出來對仲夜闌還有半分眷戀。
回憶起華淺以往在他面前數次剖白對仲夜闌的心意時的鄭重模樣,仲溪午才醒悟過來,華淺向來把她對仲夜闌的感情說得太過理智和滴水不漏,反倒是失了幾分真情實意。
若是真心,哪裏能侃侃而談?
像是想騙別人去相信她對仲夜闌的一往情深一樣,她恐怕更是想騙她自己去相信。
心情愈發得好,仲溪午也就不在意華淺的忤逆行爲了。不過華淺的一番話也提醒了他,他們如今的身份確實還有着種種顧忌。
若是他能早些認識她,再早一些去了解她該有多好,定會比如今少些重重阻礙。
不過仲溪午自小集萬千光環於一身,自己文韜武略不曾落後於人,母親也是後宮之首,所以他想要的東西,只要肯努力,就不會有意外。
太后年紀已大,掌管後宮也漸漸力不從心,而如今的華淺簡直就是爲了這個後位而生。她生性聰穎、心思靈敏,成親後進宮幾次,就和整個後宮的人拉近了距離,爲人又知進退,並不爭強好勝。
而最重要的是……仲溪午越來越無法忽視華淺對他的影響力,華淺爲仲夜闌擋箭的那一幕,讓他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作「後怕」。
他放在心口唸叨的人,受傷後卻被仲夜闌放任之不管不顧。那麼就不怪他想把華淺拉到自己身邊來護着,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再次發生。
太后如今很是喜歡她,所以仲溪午並不擔心他母后的那一關。他需要解決的也就剩下兩個問題:一是勢大的華府,二是部分迂腐的前朝官員。
雖然這過程可能會難了些,但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終究他纔是這天下的皇帝。
思緒已定,仲溪午就對身邊的高禹開口:「給銀杏下道令。」
高禹側耳過來,只見仲溪午眼裏含笑:「讓華淺和皇兄,再無複合可能。」
一、成長篇·上
「師父,那人今天又來了。」
小藥童揉着睡意朦朧的雙眼,蹲在吳塘的牀頭小聲埋怨道。
吳塘坐起了身,伸出一隻手掌拍了拍小徒弟的腦袋,然後披了件外衣就下了牀。
在屋裏翻找了一陣後,才接過小藥童手裏的燭火開口:「你去把門關好,繼續睡去吧,我自己過去就行。」
剛走到後院的一個屋裏,迎面而來就是一股血腥氣,吳塘微微皺了皺眉頭,表情卻是習以爲常。
他將燭火放到桌上,火光頓時照亮了這個簡陋的屋子,這裏是平時接待病人的地方。
此時屋裏已經坐了一人,那濃郁的血腥氣皆是因他而起,若是有認識的人在這裏,定會一眼認出,此人正是……華戎舟。
屋裏兩人都沒有說話,一人脫衣一人上藥,有種詭異的默契。
看着本就斑駁的上半身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吳塘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人的身體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看你比我那小徒弟也大不了幾歲,年紀輕輕總得爲自己考慮,何必一直爭強好勝和……別人過不去呢?」
搖曳的燭火使得華戎舟的面龐忽明忽暗,他卻沒有開口反駁。
燭火跳動了一下,吳塘一不留神下手重了些,一道剛止住的傷口又流出了暗紅色的血。
吳塘手上的動作一頓,餘光卻看到華戎舟彷彿沒有知覺一般毫無反應,心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若無其事地恢復了上藥的動作,嘴上故作輕鬆地說:「就算你自己不介意,也不怕日後這身傷疤嚇到心儀的姑娘了。」
陰影裏的華戎舟突然轉過頭,一張俊美的容顏頓時暴露在燭火下,饒是吳塘都見過了十幾次,此時心頭也忍不住顫了顫。
此人生得怎麼這般好看?
那張一向驚豔卻又無感情波動的臉,此時卻滿是疑慮,他說:「會嚇到人嗎?」
吳塘心頭好笑,此時才感覺眼前這個少年有了些人氣。聽起來這個人的聲音也不難聽,怎麼先前來的時候都是一言不發呢?
「當然會了,你想想哪個小姑娘看到這……些傷疤,不會被嚇一跳?」
「……她……可不是一般的姑娘。」
一句低聲的喃喃響起來,聲音太小,吳塘下意識地反問:「什麼?」
華戎舟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堅定地說:「我要祛傷疤的藥。」
即便是知道她定不會被傷疤嚇到,他也不敢再用自己的身體去……博同情了。
見他上了鉤,吳塘手上動作未停——擦血、上藥、包紮,然後緩緩開口:「這世上哪有能不留一絲痕跡的藥膏呢?都說治病要治本,你還是少招惹麻煩比較好。即便是不小心得罪了哪位貴人被報復,能躲還是躲着點吧,活着比什麼都強。」
過了許久,才聽到華戎舟突然又開口說:「你徒弟……跟了你多久?」
吳塘一愣,似是沒想到會問起他徒弟。
「他是我老家親戚的孩子,因家裏窮,父母就讓他自小跟着我學個手藝,今年才滿十六歲,還是毛手毛腳的年紀。」吳塘說起自己徒弟,嘴就停不下來了,「前幾日給病人包錯了藥,還好不是什麼大病,我只罰他一天不許喫飯,他還委屈得不行。這孩子平時也喜歡頂嘴,按輩分他該叫我師父,按關係他也該叫我叔。可是平時也只有惹了禍害怕的時候,他纔會乖乖喚我一聲師父……」
十六歲啊……多好的年紀。雖聽吳塘言語中多是埋怨,可是語氣卻格外慈愛。
吳塘說了許久後,才發現自己的「病人」問了一句就再也沒說話,於是也略微尷尬地閉了嘴。
半柱香的功夫纔將華戎舟渾身上上下下的傷口包紮好,吳塘看了看外面,天還沒有亮。
於是他轉身走向桌子,從藥匣子裏拿出紙和筆,邊寫邊說:「你的外傷我是包紮好了,但是我方纔探你脈絡格外紊亂,雖然你年輕身體底子好,但也不能一直這樣折騰,我給你寫個方子調理下……」
就着燭火寫完後,吳塘一轉身,卻發現屋子裏只剩他一人,剛纔那人坐的地方空蕩蕩的,多了一錠銀子。
吳塘搖着頭收拾了藥箱,纔拿着燭火向外走去,嘴裏感嘆道:「每次都是一錠銀子,真是敗家啊……」
這種外傷藥哪裏用得了這麼多銀錢?
吳塘躡手躡腳地回了屋子,還是吵醒了小藥童,他懵懵懂懂從自己牀上坐起來問:「他……走了?」
吳塘一邊脫鞋一邊說:「嗯,走了。」
「老頭……」小藥童下了牀湊到吳塘牀前,壓低聲音開口,「你說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呀?每個月的這兩日都是一身傷過來,這都連着一年多了……要不我們還是報官吧?說不定他是什麼惡霸,別給我們招來麻煩……」
吳塘聽到此話重重拍了一下自己徒弟的腦袋說:「說了多少遍,要叫我師父。」
看小藥童撇撇嘴不在意的模樣,吳塘只得作罷,說道:「整天不要胡思亂想,睡你的吧。」
說罷,就不理會小藥童的疑問,自己翻身躺下。
報官?
躺在牀上的吳塘勾了勾嘴角,還會有官比……宮裏頭的那位權力更大嗎?第一次送他的「病人」來的那個侍衛模樣的人,穿的可是宮裏頭纔有的服飾。
吳塘有一個哥哥在太醫院,所以他對皇宮裏面的事情也算是知道不少,有了這層關係,可能纔是當初宮裏那位選擇把「病人」丟到他醫館的原因吧。
皇室的隱祕,向來只多不少,就比如一年前那個自焚在皇宮裏的前華相之女,恐怕也不是因爲簡簡單單的「替父贖罪」四個字。
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這是吳塘在太醫院當官的哥哥告訴他的,所以吳塘的醫館才被選擇,因爲他知道什麼不該問,什麼不該說。
只是今日卻破了戒……那個每月都丟了半條命來求醫的人……着實讓人心生不忍。
看着另一張牀上翻來覆去睡不安生的小藥童,吳塘突然明白了方纔那位「病人」爲何突然問起來自己小徒弟的事情,看着那人最多比小藥童大個三四歲的模樣,可是他們兩個卻是過着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如今過得那般苦,定是身邊沒有一個願意護着他的人吧。
想到這裏,吳塘忽然感覺心底升起幾絲寒意。
所以……一個在連着一年多的時間裏,每個月都傷痕累累跑來求醫的人,究竟是被……皇室奪走了什麼,才讓他這般執拗?
 
二、成長篇·中
皇城裏的生活還是一切如舊,倒臺一個華相,並沒有給百姓的生活帶來絲毫影響,只是多了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個世界如此之大,你永遠不知道方纔與你擦肩而過的那個人,心裏有過怎樣毀天滅地的傷痛。
「華戎舟。」
一道女聲憑空響起,並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華戎舟緩緩回過頭,看到一家脂粉鋪子裏面匆匆忙忙跑出來一個身影。
再一看那個鋪子,正是曾經華淺和他從街頭走到街尾爲……千芷挑的那一家陪嫁鋪子,喊住他的人也正是千芷。
只見千芷一身素衣,溫和大方,再沒有之前張牙舞爪的模樣。
她跑到華戎舟面前才站定了身子,緩了口氣說:「方纔瞧見你,還以爲是認錯了人,還好我這張嘴比腦子還快地叫住了你。」
「你……怎麼會在這裏?」華戎舟眼眸閃了閃問道。
千芷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便開口解釋道:「我的賣身契……小姐一早就同這間鋪子一起給了我,那日的宮宴…小姐執意不願帶我,後來官兵闖進華府,我才明白過來……華府獲罪,我這個自由身的平民……自是不受牽連……」
應是提起了那個名字,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在人聲鼎沸的街道上,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相對而立。
眼見因華戎舟容貌,看向他們的人越來越多,千芷才又開口:「要不去鋪子裏坐坐吧,這裏人太多……」
「不必了。」華戎舟垂了頭,「我還有事,先走了。」
那模樣似是面對一個陌生人一般疏離,千芷也並未因他的拒絕而意外,畢竟一直以來,華戎舟在她們這些人面前從來都是沉默寡言到近乎冷漠,只有在……華淺面前,他才顯得溫順。
記得當初華戎舟剛進王府的院子,有哪個小丫鬟沒有動過心呢?只是到最後無數人還是被他的態度嚇退。
所以那時候千芷才總是和翠竹過不去,只是因爲看不慣翠竹總是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
想到這裏,千芷對着華戎舟要離開的身影說:「翠竹前兩個月個月成親了,是她家裏人安排的,對方是個樸實的農夫小夥,對她也是一心一意的好。當初小姐把她趕出華府,沒想到正好讓她躲過一劫,終究是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我們還是偶爾有聯繫……」
絮絮叨叨說了半天,只見華戎舟彷彿沒有聽到一樣越走越遠,千芷猶遲疑了一下,追了幾步開口:「華戎舟……有些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你總得向前看,小姐…之前就最看重你,如今你有這一身武藝,總不能就這樣平白糟踐……」
話音剛落,就看到華戎舟停了下來,轉身對上千芷的眼睛:「你知道我這一身武藝是爲何而學嗎?」
爲的是護住想護之人,而不是無數次面對刀劍,都被別人一掌隔開,然後眼睜睜看着刀鋒對着……她,自己咬碎了牙卻無能爲力。
千芷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話來。
之前她雖看不過去翠竹的討好嘴臉,卻不曾抱怨過華戎舟對她們太過冷漠,因爲她知道,華戎舟雖然對她們不假辭色,但是他對小姐是……真心好。
那種好是不摻私心,是可以不論黑白只看華淺一人。
所以隱約從南風口裏聽到了些風聲後,今日又難得遇見,她才忍不住開口提醒,人都得向前看不是嗎?
「你對我說要向前看,那你呢?你做到了嗎?」華戎舟開口,言語瞬間刺紅了千芷的眼眶。
千芷握緊拳頭才不至於讓眼淚落下來:「我的小姐是這世間最堅強的人,甚至我還見過她敢當面斥責皇帝,所以我自是不信她會自焚。可是……可是我就算自欺欺人,也無法否認,那日……她從未抱着能回來的決心,所以纔會給我們所有人都安排好了退路……」
千芷的一番話無疑勾起了華戎舟最疼的記憶,一個因他逞一時意氣而至今都在承擔後果的回憶。他深吸了口氣,對着一個方向開口,語氣已經不復初見時的平靜:「你既然相信她已……那何必還苦守着這一間鋪子,假裝看不到五米之外那個虎視眈眈的人?」
順着華戎舟的目光望去,不遠處的街角有一道身影,一直對着他們這個方向,似是站了很久。
千芷僵硬着身子一動未動,即便不去看,她也知道那是——南風,她都知道他在,一直都在,一年來都是如此。
人總是喜歡自欺欺人,即使自己明明知道,一個弱女子逃出重重宮闕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心底還是留着殘想等待着。
「我現在只是想守着她的鋪子,萬一……萬一她看到沒人在等她,肯定會以爲大家都忘了她,那她……肯定會難過的。」千芷勉強擠出一抹笑,卻覺得自己說的話牽強的很。
若是真的相信她已死,那現在等的又是誰?
華戎舟並未追問她的前言不搭後語,只是後退一步開口:「當初這間鋪子她說道就是給你了,你若真心怕她難過,那就按她的說法,去找你自己的幸福,她……不需要有人等。」
千芷聽到這句話一愣,沒想到慣來眼裏只有一個人的華戎舟,如今竟然也會開解別人了。
「那你現在要去哪裏?」千芷最後又追問了一句。
「你選擇等她,而我是去……找她。」
因爲通常來說,大部分的等待都是無用的。
千芷的手不由自主地在發抖,說不清是因爲什麼。
最終她努力轉過身,看向了那個一直守在不遠處的人,然後一步一步向他走過去。
千芷清晰地看到隨着她一步步走近,南風的眼裏漸漸溢出的狂喜。
她向來都知道要去珍惜眼前人,只是不知道那個曾經說……若日後自己受了欺負定會殺回來給自己撐腰的人,說話還算數嗎?
四月初五,三更天。
一聲暴喝聲響起,兩道纏鬥的人影突然分開,一站一臥。
林江從暗處走出,扶起了方纔跌倒的陳淵,看向雖站着卻明顯搖晃不定的華戎舟,說道:「自己回去吧,擊敗陳淵已經差不多用盡了你的全力,我不想等下又要我們送你出宮去醫館。」
華戎舟握着劍柄的手緊了緊,沉默地站着。
只聽林江的聲音又傳來:「下個月再來,你同我對戰,今日就省些氣力回去將養着。」
華戎舟終於收回了劍,一聲不發地離開,身影不穩,步伐倒是不亂。
半晌後,陳淵才調理好自己的氣息,狠狠朝着華戎舟離開的方向啐了口血:「那究竟是個什麼玩意?」
林江看着憤憤不平的陳淵,面無表情地說:「你敗得不虧。」
陳淵皺眉看着林江,只聽林江又說道:「方纔你應該也察覺到了,此次對決,那……小子分明是束手束腳了許多,很多時候寧可硬接你一掌,也不願碰到你的劍,瞻前顧後的狀態下還能贏過你……」
陳淵的臉色愈發鐵青,應是被氣極了,髒話都出來了:「老子就應該在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宰了他,打架還娘們唧唧地怕留傷口,看着我就來氣……」
林江看着陳淵好一頓撒潑後,才又開口說:「敗了就是敗了,何必在我這裏呈口舌之快?休息好了就進去覆命。」
陳淵看了看身後寂靜到彷彿無人的御書房,終究還是閉了嘴,咬牙起身向裏面走去。
出宮的路上,還是朝着醫館的方向,這次吳塘竟然早就在房間裏等他。
看到華戎舟沒有鮮血淋漓地走進來,吳塘倒是喫了一驚。
粗略檢查了一下,確實是沒有外傷,但是肋骨好像斷了一根,肩胛骨也呈一個不正常的弧度。
一時之間,吳塘倒是不知道該慶幸還是無奈。
今日的華戎舟心情好像格外好,竟然史無前例地先開口說話了:「今晚的月色真亮。」
吳塘正骨的動作一頓,轉頭就看到窗戶外透過來的銀色月光,照得外面宛如白晝。
本來想提醒華戎舟接下來的動作可能會很疼,只是看到華戎舟望着月色的眼眸格外明亮,吳塘還是把話嚥了回去。
算了,這個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疼痛,自己何必多此一舉提醒?
正完骨後累的吳塘出了滿頭大汗,只見華戎舟除了面色蒼白了些,這一過程竟然是眉頭都不曾皺過一次。
吳塘心裏也嘖嘖稱奇,這世間真的存在沒有痛覺的人嗎?
下一刻眼前一花,屋裏就又剩吳塘一個人了,他默默地把凳子上的銀兩揣進懷裏。
嗯,沒事,反正這也不是他的這位「病人」第一次不告而別,他早就習慣了。
 
三、成長篇·下
今晚的月色真亮,亮得就像是那次在崖底找到華淺的那晚的月亮。
那時候他揹着她,如同背了自己的整個世界,腰間的傷口有血液滲出,可是卻抵不過心頭的明亮。
那算是第二次揹她了,第一次是揹着她下摘星樓,華戎舟第一次感覺二十層的樓梯也不算太長。
第二次就是在崖底找她,慶幸華淺的眼神不好,再加上華戎舟一身黑衣,因此只要他不開口,華淺便不知道他腰間剛剛被伍朔漠劃破的傷口。
傷口不深,當時的華戎舟也捨不得說起此事,他只知道華淺的腳腕受了傷行走不便,便對自己身上的傷勢無半點察覺。
只是……華淺卻在趴在他背上睡着前告訴他——「姐姐我可不喜歡年紀小的。」
一個女人可以毫無戒心地在一個男人面前睡去,要不就是心裏有他並且相信他,要不就是不曾把他當作男人看待。
華戎舟覺得自己應該是第二種。
無人知道華戎舟聽到那句話時心裏的感受,也無人知道那一晚,他是如何忍着淌血的傷口,帶着怎樣絕望的心情,將安心睡去的華淺一步步從崖底背到了華府。
這世間有千百種不喜歡一個人的理由,可唯獨年齡這一個,是他無論如何努力都改變不了的。
可是,那又怎樣,看着因兄長之死第一次在人前哭出來的華淺,華戎舟就覺得算了吧。
管它什麼年齡,只有她需要,自己就會在。
只是那時候的華戎舟並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需要,不是一意孤行賴在她身邊不走就叫守護。
夜色裏,華戎舟向着一個方向,不停地前進,今日打敗了陳淵,終於離她又近了一步。只是等他又一次趕到了那個崖底,月亮卻已經沒了蹤跡,遠處的天空初日正在一點點破開混沌的雲霧,卻無法照亮華戎舟心底的那個角落。
又來晚了。
出生到這個世界的時間晚了一年;
逃過伍朔漠的控制,從小鎮趕回京城也晚了;
如今只是懷念這一抹回憶裏的月色,也終究是來晚了。
也不知道未來究竟還要遲到多少次,才能趕的及……
雖然沒了月亮,但是也湊合着歇息下吧,華戎舟側身躺在一塊巨石上面,重重的吐了口氣,才感覺胸口沒那麼壓抑了。
這一年多以來,除了習武對戰,他從未放棄過尋找華淺,只是皇室想藏下一個人太容易,他幾乎把這偌大的皇城翻了一個遍,也無華淺蹤跡,所以現在就只有一條路——進御書房。
而華戎舟從來都沒有想過會有……華淺已經不在了的可能,因爲他現在還想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找到她。
臘月初五,御書房外。
林江被華戎舟逼得步步後退,眼見就要被擊敗,卻斜插進一道劍來。
華戎舟倉促抽劍轉身,只見陳淵和林江並肩而立,擋在房門前。
「你什麼意思?」華戎舟皺眉咬着牙問。
陳淵倒是絲毫不爲自己的突然偷襲而感覺羞愧,倒是意氣風發地說:「主子說你要想進御書房,先要打敗他身邊之人,可是從未說過是單挑。」
握劍的骨節在隱隱作響,如同一個瀕死的人眼看就要抓住了活下去的希望,可是這時卻突然有人將這個希望放到了更高更遠的地方。
林江好歹還有些自尊心,做不出來陳淵那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樣,只是悶聲繼續出招。
這一次華戎舟傷得極重,又是陳淵把他送到了醫館。
出了醫館,看到外面的林江,陳淵勾了勾嘴角說道:「下個月我們應該能歇一歇了,看那小子的模樣,估計這一月半月是好不了了。」
林江不置可否:「要不要打賭?下個月他肯定還會來。」
陳淵瞪大了眼睛說道:「怎麼可能,他又不是怪物……」
話說到一半,陳淵也閉嘴了。
不是怪物嗎?
若不是怪物,又怎麼會在兩年的時間裏從一個普通的侍衛,到現在林江都險些抵不過的高手?
「我們的職責只是保護皇上就夠了,而那小子……」林江頓了頓才說,「他的人生恐怕現在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殺了……確切地說,應該是打敗我們……」
這世間不可能有人能把所有心思只放到一件事上,若是做到了,那便是真的無人能敵了。
可能是他們老了吧,纔會被後浪拍在沙灘上。
陳淵是這樣安慰着自己,順手勾住了林江的肩膀,開口:「你說這小子,按道理是不是該叫咱們一聲師父啊?好歹也是在我們手裏一點點練出來的……」
林江嫌棄地看着湊過來的陳淵了,滿臉都是「你還有臉提此事」的表情。
被丟在醫館後,華戎舟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裏,他看到仲夜闌的劍鋒離華淺只有一個手掌的距離,而他目眥盡裂、用盡全力,卻還只是伏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還看到華淺被瓷器割傷的手掌鮮血淋漓,他不顧自己傷勢拼了命去大夫那邊尋了一瓶金瘡藥,回來後卻在門口看到仲溪午正小心翼翼地給華淺包紮上藥。
他還看到夜晚的街道上,他拉住華淺險些被人撞到的手臂,而下一秒華淺的目光就一如既往地越過他,同時人也習慣性地掙開了他的手,向遠處燈籠下的仲溪午走去,而他還是隻有鬆開手看着的資格。
還有很多場面……
睜開了眼睛後,華戎舟漸漸反應過來,方纔的不是夢,而是真實的回憶。
真實到彷彿就發生在昨天,他還是那個一心一意想待在華淺身邊,卻總是被忽視的小侍衛。
他曾經不止一次後悔過,爲何那麼早遇上華淺,偏偏是在他最狼狽不堪,最無能爲力的時候,遇到了最想去守護的那個人。
可是,若不是一開始就遇到了華淺,又哪裏還會有現在的華戎舟?
恐怕過去的那個華戎舟可能是被人打死了,也可能是被餓死了,更有可能是因爲對人生無半點留戀而自我了斷。
從來都沒有夢到過華淺,這次卻一次性回憶了個完整,是自己太過急於求成了吧,所以才導致失了心神,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希望落空。
華戎舟運了運氣才緩緩坐起,這還是自己的報應,曾經任性妄爲、一意孤行的報應,如今只是罪還沒有贖完罷了。
惱怒歸惱怒,要讓他就此放棄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也不差這一兩天了,打敗兩個就打敗兩個吧,最難的都熬過來了,現在還怕什麼?
他只要想到華淺有可能在某個角落裏獨自一人等着,頓時就覺得眼前的所有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吳塘走進來時就看到華戎舟努力坐起來的模樣,他趕緊走近了些,把手裏的藥遞了過去開口:「之前還以爲你長記性了,怎麼昨天又落了一身傷?還比以往都嚴重……」
語氣裏是非常熟絡的埋怨,畢竟他們也算是一月一見的「老熟人」了。
華戎舟一口喝完了藥,餘光看到門口探頭探腦的小藥童。這兩年來,小藥童也沒那麼害怕華戎舟了。只見他此時臉色滿是嫉妒不滿,畢竟他可從來沒有見自己師父對病人這麼關心親近過。
華戎舟擱下藥碗開口:「是我太着急,纔給了別人可乘之機。」
習慣了華戎舟的沉默,見他突然回答了自己的話,吳塘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只是看到華戎舟撐着牀榻努力想要站起身的模樣,吳塘趕緊阻止他道:「方纔不是說了你這次傷勢頗重嗎?不好好養着還想去哪裏?」
華戎舟不理會他阻攔,一點點站起來向外走去,步伐緩慢而有力。
「習武,報仇。」
一開始不說是羣架,還玩偷襲這一招,那就得做好隨時被報復回去的準備。
時光匆匆又過了半年,送走了最後一位病人,吳塘才反應過來今天是初五,趕緊吩咐小徒弟去落了鎖,然後自己收拾了一大堆藥品,在小房間裏點上一盞燭火候着。
只是這次,吳塘等了一個通宵,也不見有人前來。
初六,吳塘又腫着眼睛等了一晚上,還是不見人影。
初七也是……
終歸是小徒弟先看不下去了,對着白日裏因睡眠不足恍恍惚惚的吳塘說道:「老頭,人家都不來了,你幹嗎還眼巴巴等着呢?」
吳塘這才反應過來,那個人是真的不會來了。
這樣也好,畢竟每月一次的傷痕累累,他還只是一個剛長大的孩子,誰見了不心疼呢?
哪裏會有人沒有痛覺?不怕疼只是因爲疼習慣了而已。
吳塘笑了笑,心裏像是有塊石頭落了地:「也好,不來了也好,不來了就證明……他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了。」
小徒弟看着自家師父一臉欣慰,心裏格外窩火,不過是個每個月來看病的病人罷了,憑什麼就分走了這老頭那麼多的注意力,就是因爲長得好看嗎?
想到那人那張一見難忘的臉,小徒弟怒從心頭起,說道:「哪有那麼容易的事,說不定是他死了纔來不了……」
接下來,還在醫館裏的人就免費欣賞了一場師徒大戰……哦不,應該是徒弟單方面被毆的好戲。
仲夜闌覺得自己不是華淺的良人,從成婚以後就有這種感覺,可他無法開口言說。
於是成婚以來,他只能自欺欺人地躲在皇宮和自己書房兩處,假裝忙得不可開交。
可是卻總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華淺,就如同此刻在宮門口迎面碰上一身便服的仲溪午。
「皇兄,你的晉王妃如今可真是越來越聰明瞭。」
仲夜闌皺了皺眉,看着仲溪午的打扮問道:「皇上這是又出去微服私訪了?方纔還聽母后問起你。」
「我若是不喬裝打扮出去,怎麼會碰見如此有趣的場面?」
仲溪午絲毫沒有被捉到偷偷出宮的窘迫,反而坦坦蕩蕩地大方承認。迎着仲夜闌越皺越深的眉頭,他笑笑不語,側目示意林江上前說明。
華淺要綁了華深見官?
這怎麼可能?以往無論華深如何胡鬧,她不都是隻會袒護說情嗎?
這是仲夜闌之前唯一不太滿意華淺的地方,不過華淺從小性子就善良,心軟,倒是也可以理解。
如今怎麼……變化如此之大?
對上仲溪午調侃的目光,似乎他能看透自己心裏此時的意外,仲夜闌心裏莫名有些不自在。
於是,他匆匆敷衍幾句便開口告辭,徑直回了晉王府。
踏進華淺的院子,仲夜闌才意識到,成婚這幾個月以來,他幾乎從未主動來過這裏,偶爾一兩次也是爲了一些府上的中饋之事,交代幾句就離開了。
華淺不曾提,而他忙於處理牧遙的安置問題,竟然忽視了自己新進門的妻子這麼久,那華淺她爲何……不提呢?
這一次仲夜闌多了幾分心思,不再像從前一樣,說上幾句話就轉身離開,而是認真看起了面前的華淺。
一觀察才發現,如今的華淺雖是如同之前一樣溫和,卻是守禮中帶着些……明顯地疏離。
想來她一個金枝玉葉的相府千金,嫁入晉王府後卻備受冷落,難免傷心失落,但她卻只言不提。
仲夜闌心頭升起淡淡的愧疚感,彷彿是想說服自己,他格外認真地開口:「我們既然已經成了親,我就該對你負責,之前是我……之錯,成親以後對你諸多冷落,往後我會好好對你。」
只是這一番話似乎驚到了她,正在喝水的她咳得滿臉通紅。
仲夜闌覺得好笑,抬手想幫她順氣,卻見她轉身去拿丫鬟手裏的手帕,正好躲過了他探過去的手。
「我要的可不是你不會負我,王爺不妨給自己一些時間想想清楚,不然貿然做決定可能對……所有人都不公平。」
對上華淺一雙明亮的眼眸,仲夜闌下意識閃躲不敢直視,因爲他覺得自己的滿腹心思,在華淺面前好像無處可匿,彷彿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假裝忙碌,知道他對牧遙的特殊感情。
若是華淺一直都知道卻從未主動提及,那過去的這幾個月裏,她的心裏該有多失望。
自此以後每當仲夜闌閒暇之餘,他開始嘗試着主動去尋華淺,像是想彌補自己心裏那深厚的愧疚感。然而華淺卻好像總是刻意想避開他,用的把戲拙劣而刻意。
一個被冷落了幾個月的人,有點兒小脾氣也是應當的,在仲夜闌頭疼之餘心裏卻又暗暗慶幸,若是華淺輕易便接受了他的示好,那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把華淺當成妻子去對待。
當在太后宮裏的華淺自成親以來第一次主動親近他——雖然只是試探性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仲夜闌低頭對上她那雙忐忑不安的眼眸,心頭第一次有點兒發緊,這明明是他明媒正娶的晉王妃,可是如今連接近他都是小心翼翼。
仲夜闌回握住了她的手,卻是察覺到華淺的手背在隱隱顫抖,她怎麼了?
仲夜闌有點疑惑的抬眸望向剛進來的仲溪午,只見他還是如往常一樣笑得月朗風清,無半點異樣,更讓仲夜闌有點摸不着頭腦。
華淺有心事。
這是仲夜闌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這個王妃這段時間心思有些過重。
所以仲夜闌忍不住主動開口詢問,可華淺卻不願說,以往並沒有見過她如此憂鬱,似乎都是……成婚以後才如此的。
是因爲自己一直以來徘徊不定、心思不明,才讓她沒安全感的嗎?所以她才寧可自己忐忑不安,也要把所有人都隔離開。
仲夜闌心頭的愧疚越來越盛,如同是承諾一般地開口說道:「阿淺,我們成親以後你似乎有很多心事,你不願說我不逼你。你只要知道有我在,定會護着你。」
這句話也是對自己說的,當初本就是他醉酒才犯下的錯,無論自己真正的心思如何,他都應該好好護着她的。
回了晉王府就見華淺病倒,仲夜闌瞧見她病得臉色蒼白,卻不知該如何去勸慰,只得託人去華府將她母親請來。畢竟生了病的人,最想見的人應該就是自己的家人了。
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段時間,華淺從未主動邀過寵,仲夜闌也就繼續自欺欺人地假裝不知。
生辰那日,他一如既往地早起後,正欲出門上朝,卻聽南風通報華淺的大丫鬟千芷求見。
想着華淺無事不會主動派人尋他,他停留了片刻,只見那個丫鬟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眼裏是掩飾不住的期待,對他說:「王妃讓奴婢來給王爺傳句話,今日忙完宮裏的事,還請王爺早些回來,王妃備下了宴席給王爺慶生。」
因爲生辰這個特殊日子,仲夜闌下意識就想開口說拒絕,只是想到華淺難得主動想給自己做些事,他還是把到嘴邊的「不必了」給嚥了回去,只是回了句:「我知道了。」
丫鬟歡天喜地地離開了。仲夜闌看了看一邊低着頭的牧遙,心頭有些許煩悶,終究什麼都沒說,大步走了出去。
上完朝被仲溪午留下商討國事,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仲夜闌幾經猶豫還是開口打斷了仲溪午的長篇大論:「皇上,今日我府上還有事,關於邊防之事咱們改日再談吧。」
看到仲溪午有些不滿地皺眉,仲夜闌便開口解釋:「是阿淺她難得備下宴席,說是讓我今日早些回去。」
仲夜闌感覺這一番話說出來後,自己都有點兒不好意思,尤其是看到仲溪午聽完他一席話明顯呆愣了片刻,似乎很是意外。
片刻後才聽到仲溪午又開口:「能讓皇兄這般惦記,我倒是想去瞧瞧了。」
仲夜闌不曾多想,直接領了仲溪午出宮,往日他們兄弟二人也是無事就相攜一同外遊的。
宴席上看到華淺竟然推出了牧遙來演奏,仲夜闌忍不住偷偷看了幾眼她的表情,卻瞧見華淺是真的無半點嫉妒之意。
難不成她想給自己納妾?
這個想法嚇了自己一大跳,仲夜闌心頭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有一點排斥,卻又有一點期待,華淺不介意他身邊有別人嗎?那他是不是可以不用兩難了,牧遙是不是可以……
下一刻仲夜闌趕緊打消了這個想法,牧遙的性子他是瞭解的。寧爲寒門妻、不做豪門妾,她是不會願意屈人之下的。
還好他的這一番心思並未有人察覺,因爲此時的仲溪午正在和華淺較勁,想起華相在前朝的種種劣跡,倒也不難理解。正當仲夜闌想開口幫華淺說上兩句時,卻看到華淺一溜煙地跑走。
等她回來時,雙手捧了個瓷碗,裏面裝着熱騰騰的長壽麪,當華淺在自己面前放下瓷碗時,仲夜闌看到她本來潔白如玉的手掌已經被燙得嫣紅。
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平日只愛吟詩撫琴的華淺,竟然會爲了他,去後廚那等髒亂不堪的地方。仲夜闌只覺得自己方纔還想着要……的心思,真是格外不堪。
爲了掩飾,他把那一碗麪喫得乾乾淨淨,彷彿這樣就能讓方纔的小心思消失個乾淨。
飯後仲溪午卻沒有開口告辭,而是又拉着他說起了在宮裏未說完的邊防話題,說到興起,仲夜闌便起身去書房裏拿邊防圖,看到一旁的華淺一副走神的模樣,仲夜闌倒是不曾開口叫她。
這裏還有很多下人作陪,倒是也無事。
拿到邊防圖從書房出來,看到牧遙在外面候着,一臉心思不定。
仲夜闌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問:「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別以爲皇上在這裏,你就能做什麼。」
只見牧遙抬起頭,露出一抹滿是嘲諷的笑:「你想多了,如今的我能做什麼?連你都不願信我,我又怎麼敢奢求僅見過一次的皇上信我。」
握着城防圖的手緊了緊,仲夜闌開口說:「華淺絕對不會如同你說的那樣。」
牧遙嗤笑一聲:「是,你的華淺柔弱純良、不諳世事,她不曾設計我,更不曾陷害我牧氏一族謀反流放。可是仲夜闌,你覺得我是那種隨便攀咬的人嗎?」
仲夜闌大步一邁越過牧遙,有點不敢再看她的表情,嘴上說着:「和你說過多少遍了,以後這些話我不想再聽到。」
「放心,這些話是我最後一次說了,只是仲夜闌你自己的心你看不清楚嗎?若是華淺真的像你以爲的那般善良,那明知這樣會傷害到她,你爲何還要冒着那麼大的風險收留我?」
身後牧遙的聲音顯得飄忽不定,仲夜闌忍不住回頭,只看到她站在書房的燈籠下,整個人都顯得模糊起來。
最終仲夜闌只能倉皇而逃,不敢再多言,因爲他救下牧遙的心思,他自己其實很清楚,只是不敢承認。如今娶了華淺,更是不能承認。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優柔寡斷的一個人,一直逃避直面這個問題,因爲他難以……抉擇。
一面是放不下的責任,一面是藏不住的真心。
剛回到亭子附近,聽到華淺清脆的聲音傳來:「……我雖依然愛王爺,卻不像以前只想把他據爲己有。也是因爲太過愛他,我才明白了,只要他開心,我什麼都可以。」
全身的血液彷彿一瞬間衝到頭頂,仲夜闌僵硬得一動也不敢動。他從來不知華淺的這個心思。當華淺看到他掩面跑走時,仲夜闌反而鬆了口氣,因爲他不知道聽了這一番話後,自己此時該如何去面對華淺。
亭子裏的仲溪午仍舊是坐着,仲夜闌恍惚間從他眼裏看到點點涼意,只是認真看過去,卻只看到滿眼的揶揄。
仲溪午緩緩展開手裏的摺扇,在手指間反覆翻轉:「皇兄的風采,向來都讓我等望塵莫及。」
無暇顧及仲溪午的調侃,仲夜闌匆匆送走了他,回過頭便看到牧遙站在房檐下,好像突然離他格外遙遠。
若是華淺沒那麼喜歡自己該有多好。
明知這個想法不可取,此時的仲夜闌還是忍不住地想。最終他自嘲地搖了搖頭,人家姑娘已經把一輩子的清譽都託付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又怎能生出這樣的想法?
最終仲夜闌抬步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他會好好對待華淺,護她一世安穩,即便是沒辦法給她想要的情意。而牧遙……是時候該送她離開了,已經自我欺騙了這麼久,再這樣日日相對,他害怕自己無法做到無動於衷了。
怪只怪他和牧遙相遇的時間太晚,此生他身邊已有一佳人,和她終究是無緣。
暗中託人給牧遙被流放的家人安置所有未來的生活起居,仲夜闌不再日日同牧遙相對,而是主動去華淺院裏,雖然被她擋在院外,仲夜闌也不介意。
若是要斷,那就斷得徹底,不能再給他和牧遙之間留任何餘地。
這些想法都在仲夜闌心裏,不曾外漏,他想,等安置好牧遙和她家人的後路,就徹底送牧遙離開吧,同時也徹底斷了自己心裏的雜念。
祭祖典禮上突然爆發的混亂,仲夜闌還是下意識地擋在牧遙身前,他自欺欺人地想,他要送牧遙離開,就萬萬不能讓她此時出事。
揮劍期間,突然聽到華淺大喊一聲:「放着我來。」
來不及回頭,就被一個柔軟的身體抱住,還好仲夜闌早有防備,不然就會被她撲得一個趔趄。
當仲夜闌皺眉轉頭時,看到的卻是華淺那張無半點血色的臉,還有她胸口那個血流不止的箭頭。
身子比腦子更快地反應過來,單手攬住華淺往後倒的身子,仲夜闌只覺得耳朵旁邊全是「砰砰」的心跳聲,震得頭腦發懵。
「你……」
話未說出口,就看到華淺頭一歪,閉眼昏了過去。
「南風!」
隨着自己的一聲咆哮,南風很有默契地在人羣中開出了一條道路,仲夜闌把佩劍丟給其他侍衛,雙手抱起華淺就向外走去。
只是離開之際,他終究忍不住低聲對南風吩咐了一句:「牧遙……交給你了。」
院子裏,仲夜闌踱步走來走去,胸口方纔抱華淺時被染上的血跡已經半乾涸。
他通過餘光看到丫鬟端出來的一盆盆血水,還有那換下來被血浸透的衣裳。
仲夜闌的手不由自主有點抖,方纔抱華淺回來的路上,她的臉頰靠在他的肩頭,仲夜闌可以清晰地聽到她意識不清地喃喃聲:「疼……好疼……」
若是那樣怕疼,那究竟是多大的勇氣才迫使她擋在自己面前?
仲夜闌無法切身體會華淺此時的感受,只是他心口發緊,爲自己一直以來對華淺的忽視,還有在她和牧遙之間的反覆遊離,也爲此時他胸口那片暗紅的血漬。
「只要她能醒來,那此生我身邊有她一人足矣。」仲夜闌心裏暗暗發誓,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華淺的傷處理完畢後已經過了兩刻鐘,仲夜闌坐在牀邊看着華淺格外蒼白的臉,耳邊響起大夫的聲音:「回王爺,王妃的傷口已經包紮完畢,只是此次的傷勢實在是離心脈太近,再有分毫偏差,即便是華佗在世,恐怕也回天乏術。」
讓下人送走了大夫,仲夜闌繼續坐在華淺牀前。這一刻,他才徹底把眼前的這個人看作是自己的妻子,而不再是一個名義上的「晉王妃」。
所以當仲夜闌看到華淺房間裏單調的裝飾後,他張了張嘴就想喚下人進來,把自己書房裏的衣物用品全部搬進華淺的院子裏。只是想了想,怕驚擾到昏睡中的她,他才生生忍了下去,還是等華淺醒來後再說吧。
日後他不會再獨居他處而冷落華淺一人,這個爲他險些丟掉一條命的人,是他曾八抬大轎、十里紅妝娶回來的妻。
華淺昏睡的這段時間,仲夜闌幾乎從未出過院子,只是守着她。所以聽到華淺醒來的聲音後,他才能第一時間走進來:「阿淺,你終於醒了。」
他的聲音裏有着自己都能察覺出來地欣喜,他有很多話想對華淺說,比如我日後會真正好好待你,比如我會處理好牧遙的事情,不再讓你爲難,比如我會努力忘記牧遙而只要你……
可是他來不及說就聽到華淺費力地開口:「小時候在寺廟陪你守陵的那個女孩……不是我,而是牧遙。」
一連串的話打了仲夜闌一個措手不及,如同是有人朝着他的腦袋狠狠的砸了一塊石頭,他許久後才把華淺說的話理解透徹。
看着剛說了幾句就又昏過去的華淺,仲夜闌下意識上前一步卻又生生止住。
她中箭後自己的愧疚,自己的心疼,自己想要好好對她的……這些心思,在她方纔這一席話之下,一瞬間彷彿變成了一個笑話。
仲夜闌本就心思靈敏,所以他能一下子就反應過來,華淺此次爲他擋箭並不是出於愛意,更多的是一種……挾恩圖報的心思。
不然,明明未來還有很多時間、很多機會,可是她偏偏選擇在剛醒來就說這些話,目的性實在是太強,分明就是想讓他在重恩之下難追其咎。
長壽麪,月下告白,典禮擋箭……彷彿都帶上了其他色彩。
心頭的惱意竟然一瞬間大過了被欺騙的感覺,想起自己一直以來想要努力去認真對她的自作多情,仲夜闌恨不得此時就搖醒這個昏過去的女人。
忍了又忍的他最終只是大步向外,屋外的下人看他臉色不對,也不敢說半句。
他徑直走到牧遙的住處,看到牧遙一臉驚愕地看着他:「這個時候你怎麼會來這裏……」
「十三年前,皇陵裏的我遇到的那個小姑娘……是你嗎?」仲夜闌抬手握住牧遙的手腕,目光緊緊盯着她。
牧遙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苦笑一聲說:「我還以爲這件事你早就忘了,只有我一個人還記着。」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仲夜闌反而鬆開了手:「那我給你的玉佩呢?」
牧遙轉身去屋裏翻找了片刻,便拿出了一個碧青色玉飾,仲夜闌一瞬間就認了出來,那是他母親的遺物,他自然清楚。
華淺究竟對他說了多少謊?除卻她今天承認的,還有多少?
「你父親的謀反一案,我幫你……查。」
話音剛落,就看到牧遙震驚的雙眸,仲夜闌勾了勾嘴角,掩去滿腹的怒火。
信任這種東西,一旦破了一個角,很容易就會全盤崩塌。 
接下來的幾天,仲夜闌都對華淺不聞不問,因爲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她,不想看見她因受傷而格外虛弱的臉龐,那隻會讓他想起華淺的欺騙和他無法追究的憋屈。
聽說仲溪午不打招呼就到了自己府上,還徑直去了華淺的院子,仲夜闌越發覺得不對勁,便派了牧遙前去請人。
被請來的仲溪午一臉理所應當:「母后憂心華淺傷勢,便派我帶了太醫過來瞧瞧。」
仲夜闌壓下心頭的異樣,只當是自己多想,畢竟一直以來仲溪午可是看華淺頗爲不對眼。
仲溪午尋了處椅子坐下,倚在靠背上單手撐頭說:「只不過方纔聽晉王妃院子裏的丫鬟說,這幾日你對自己傷重的王妃問都不曾問過一句?」
「這是我的家事,皇上就不必掛念了。」仲夜闌硬邦邦地回覆一句。
半晌後才聽到仲溪午的聲音,帶着幾絲懶洋洋的愜意:「如此……甚好。」
因爲自己對華淺不加掩飾的突然冷落,惹得華府都上門說道,而仲夜闌幾句話便說得華夫人和華深灰頭土臉的離開。
他們養的女兒,他們又怎會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的?
如此看來,果然是華府上下都在騙他,也就他傻纔會乖乖入套,越想越惱的仲夜闌更是半點不想再看見華淺。
而她卻自己找上了門。
書房外,她清脆的聲音彷彿沒有一絲感情:「臣妾華氏,今日前來自請下堂。」
半點沒有被傷了心纔要和離的絕望之情,還真是無絲毫顧忌地演戲啊。
一瞬間仲夜闌想起華淺那日說的,他們之間清清白白,無夫妻之實,那他根本就不需要再對華淺抱着承擔責任的愧疚之心,完全可以順了華淺此時的心意,就這樣和離。
只是突然一個想法跑進腦子裏——會不會這一切都在華淺的謀劃下?先前的深情款款,和之後的捨命擋劍,是不是都是爲了如今把所有真相揭開後,她可以順其自然地離開?
可是若是不願嫁他,當初又何必下藥設計於他?這實在是前後矛盾。
不過仲夜闌卻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之前想要華淺沒那麼喜歡自己的想法,全是在自作多情。華淺先是授意對他情根深種,然後設計失身嫁給他,讓他以爲是自己的錯,一直都心懷愧疚,最後她卻又主動坦白真相想要離開。
越想越氣的仲夜闌恨不得現在出去,掐死那個在門外擲地有聲的華淺,枉他一世聰明,如今華淺這一番作爲簡直是把他當猴耍。
最後仲夜闌還是忍了下來沒有出書房,只是忍一時越想越氣,最後,大半夜睡不着的他還是跑去了華淺的屋子裏。
他一進去就看到華淺在收拾東西,自己想的還真沒錯,她果然是準備跑路了。
油燈不小心熄滅了,仲夜闌才發現黑暗之中的華淺竟然絲毫看不到東西,認識她這麼久,他竟是才知道這件事。
這個想法剛冒出來,仲夜闌就更氣了,氣自己對她懷有愧疚之心都成習慣了。
惡狠狠奪過華淺手裏的燈點上,仲夜闌接下來就欣賞了華淺異常拙劣的表演,口口聲聲對他情深義重,可是那雙眼睛裏可並無無半點情誼。
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麼瞎的,這麼明顯的把戲都沒看出來。
「你既然如此深情,那本王成全你,讓你留下。」仲夜闌心裏暗諷,故意刺她。
果然看華淺臉色僵硬地開口拒絕,仲夜闌便繼續句句話把她堵得無話可說,憑什麼她想嫁就敢設計自己,她想走就覺得自己定會順她意?
恩情歸恩情,欺騙就是欺騙,這兩者可不存在什麼可以抵消的關係。
看着華淺臉色越來越鐵青,仲夜闌才覺得心頭舒坦了一些,於是他翻身離開,還特意伸手撲滅了燭火。
接着他就在窗外聽到她咬牙切齒的偷罵:「仲夜闌,你個忘恩負義、沒人性的東西。」
忘恩負義?
也不知道他們倆是誰忘恩負義,自己之前的一番愧疚之心全都餵了狗。
第二天天剛亮,仲夜闌就吩咐南風去華淺那邊拿中饋印章,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他暗中吩咐府中之人,都當華淺不存在就好。
府裏倒是有些勢利的下人,暗中苛待華淺院子裏的人,所以她的院子一時間走得沒剩幾個下人,知道南風私下裏偷偷去關照他們,仲夜闌也不在意,反正他只是想冷落華淺,並不是真想虐待她。
所以看到華淺頂着一張紅腫的臉回來時,仲夜闌還是忍不住主動過去問了一句:「誰打的?」
應該沒有下人敢這麼膽大吧?
只是這個不按套路出牌的華淺卻故意當着牧遙的面抱了他,仲夜闌也由此才發現自己只顧着出氣,想讓華淺受挫的賭氣之爲,卻是把牧遙置於了尷尬之地。
轉身去追牧遙,正想開口解釋卻看到牧遙掏出一封信,說道:「我父親那邊已經查出了結果,牧家一門謀反一案全是華相背後所爲,只是相關人和東西已全被他們銷燬。」
仲夜闌遲疑地接過信封,看到了一行行字,大意就是追查之時發現相關人士都無故失蹤,全被毀屍滅跡,但是在買兇殺人的背後,有華氏一族的人插手進來的痕跡。
仲夜闌此時已經信了大半,或許他一開始心底裏就是相信牧遙的,只是嘴上不承認罷了。而現在他卻有些猶豫,傾巢之下豈有完卵,那華淺她……
「現在追查之事已經窮途末路,此事本就困難重重,王爺若是心中不忍,不想追查下去,我亦不會強迫王爺。」牧遙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一樣開口,語氣格外平靜。
「不,既是冤案,那就要查個水落石出。」仲夜闌握緊了手裏的信,最終還是開口。
至於華淺……他會努力留她一命,全當是還她之前那一箭之恩的情分。
使臣進宮的晚宴上,再一次把牧遙和華淺的問題擺到了明面上,似乎所有人都在逼他做出一個選擇。
他自是會選牧遙,過了這麼久,他倒是也沒那麼氣惱華淺之前的所作所爲了,只是現在放手讓華淺離開,那日後他就沒有任何立場去護她。
成親這麼久,他知道華淺即便是有些小心思,也並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而華府所行之事必定會株連一族,讓華淺此時回華府,那她……終究是難得善終。
至於爲什麼想要護下華淺,仲夜闌心裏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心裏雖氣惱華淺,卻也不能眼睜睜冷眼旁觀她和華府一起傾覆,畢竟曾經的華淺不管是出於什麼心思,都差點爲他命喪黃泉。
只是沒想到,華淺卻又自作主張地跑去請旨,把牧遙賜給他當側妃。牧遙哪裏是能當妾的性格?他也不願讓牧遙給他做妾。
由此說來,華淺當真是聰明的很,摸透了他的心思,所以纔會把所有矛盾激化,逼他做出抉擇。仲夜闌氣得都想揪着她,告訴她知不知道自己不和離是爲她好,爲什麼偏偏要自作聰明,他可以還她自由之身,只是現在要用「晉王妃」的身份去等……塵埃落定。
既是太后下的懿旨,那多說也是無意義,仲夜闌只能先把牧遙以側妃之禮娶進門。卻沒想到封妃宴席上出事了。華淺那個向來荒淫無度的哥哥又鬧事了,第一次看到牧遙淚眼朦朧的雙眼,有一度仲夜闌是真的想殺了華深的。
一個紈絝子弟,便是他殺了也能承擔後果。
可是當看到擋在華深面前求情的華淺,仲夜闌還是退讓了,他想着廢了華深的手就好了,而華淺卻還是一意孤行地護着那個紈絝。
如同她一直以來都喜歡做這種無聲的抵抗,直讓人心頭煩躁,仲夜闌舉起了手裏的劍,終究被匆匆趕來的仲溪午攔下。
後來仲夜闌問了自己很多次,如果當時仲溪午沒有出現,那他真的會傷害華淺嗎?其實他自己都不清楚。
更無法面對牧遙院子裏華淺的質問。
仲夜闌是喜歡牧遙的,不只是因爲小時候的守陵相陪,畢竟在華淺一開始冒充這個身份時,他還是忍不住對牧遙有了別的感情。
他喜歡牧遙,喜歡她不同於京城貴女的溫順淑良,喜歡她天生帶着的一種野氣,喜歡她無視階級把僕人當至親,喜歡第一次相遇時她騎在馬上不亞於男兒郎的風姿……
他從未懷疑過這一點,可是現在的他卻遲疑了,之前在牧遙和華淺之間糾結,只是出於對毀了華淺清白的責任,而如今他們之間並無此層羈絆,爲何他看到華淺哭……也會心疼。
自己的心意已是一團亂麻,他又發現了……仲溪午對華淺的不同。因爲那時他擋在華淺身前的那個模樣,像極了是在護着自己的所有物。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對於這個弟弟的心思,仲夜闌也是有幾分瞭解的,之前沒往這方面想,只是因爲仲溪午一直對華淺不冷不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變了,或許是他掩飾得太好,仲夜闌也只是剛剛察覺。
可是仲夜闌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他根本無暇再去管仲溪午對華淺生出的不明心思。關於牧遙之事,冷靜下來他就想明白了其中不對勁的地方,而牧遙也未曾想過能瞞下他。
仲夜闌可以理解牧遙出於恨意對華深出手,也知道華深那個紈絝是罪有應得,可是看到華淺的眼淚後,他卻沒辦法裝作不知,繼續對華深窮追猛打,因爲華深是她……兄長。
所以他只能拖着,彷彿這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而懸崖之上的兩抹身影,終逼得仲夜闌做了選擇,他看到華淺哭會心疼會難受,可是看到牧遙哭則是想不惜一切代價殺了那個弄哭她的人,這就是區別。
因感動而慢慢滋生的憐惜之情,終究在他發現了一直以來,都是他自以爲是地想護住華淺之時停止了。因爲在華淺最難過的時候,她想要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因爲華淺從頭到尾根本就……不需要他。
心裏雖然有些不舒坦,仲夜闌還是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如同後來華淺告訴他:「既然做了選擇,就不要再左搖右擺。」
他已經在兩個人之間徘徊太久了。
和離後,仲夜闌還是聽到了很多關於華淺的消息,一方面是他在刻意留意,另一方面是因爲華淺一反之前的柔弱,追兇抓人均是雷霆手段,惹人側目。
仲夜闌才明白,自己真的不曾瞭解過她,一開始他心裏裝着牧遙,下意識不想去了解,後來就是華淺不再想讓他去了解。
看她往皇宮裏跑得愈發殷勤,仲溪午對她的態度也越來越不加掩飾,仲夜闌有些坐不住了,他本來不應該再管的,可是心裏是壓不住的擔憂。
仲夜闌瞭解撫養他長大的太后的性格,規矩森嚴的貴女出身,太后是絕對不允許華淺兄弟雙嫁;同時他也瞭解仲溪午,雖然他的這個弟弟向來處事溫和有禮,但終究是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又怎麼可能沒有些狠辣手段?
正如後來華淺身邊的侍衛事件,一個性子再溫和的皇帝,眼裏也容不得沙子。
而母子若是對上,最後的犧牲品就只會是……華淺了。
猶豫了很久的仲夜闌還是出手了,當街攔下了華淺,然後言語中幾番暗示……皇宮不是屬於她之地。此事被仲溪午知道後,明顯對他的態度冷冽了許多,仲夜闌藉此把早就寫好的摺子遞了上去——晉升牧遙爲正妃,這纔打消了仲溪午的疑慮。
自從仲夜闌成親以來,身邊的每件事和每個人似乎都在逼着他做抉擇,當他在樓上對華淺說了句「再見」之後,才覺得徹底壓在心頭的那塊沉甸甸的石頭,終於消失了。
每個人處事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正如他一開始的徘徊不定,正如牧遙後來不安地設計試探……知了錯方能改錯,還好他們餘生還長。
而所謂的愧疚、賭氣、恩情……愛情,哪裏能區分得清清楚楚呢?只是大家都還有更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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