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上開始,方鳴便不停地打著噴嚏,喉嚨發癢,擤鼻涕用的紙巾團子更是堆滿了整個垃圾桶。
幸好他任教的高中已經進入了長假期的第二天,不然以這個狀態別說是應付班上那群問題少年,就是教職員辦公室裡的幾隻老狐狸都夠他難受的了。
……方老師啊,你都二十五六了,還沒有談對象嗎?
……小方,我表妹的三姨的侄子家的小女兒這幾天會來禾日市這邊,要不安排你們見上一面?
……人家女孩子可是今年研究生剛畢業的,拿了教師資格,正苦惱怎麼在本地找份工作呢,你是這方面的前輩,幫幫她怎麼樣?
……而且啊,我還打聽到那孩子是個中文系的,你不剛好念的是英語嗎?現在的年輕人嘛不就講究個雙劍合璧,好吧我這就給你們訂個飯店位子去,不用謝我!
不,不行,我拒絕!
「哈嚏!……哈嚏!哈嚏!」
大概是因為想起了討厭的回憶,方鳴一連打了三個噴嚏,要不是沒有在臥室掛鏡子的習慣,他都想看看自己鼻頭已經紅到什麼程度了。
破相,這絕對算是破相了啊。
方鳴又揉了揉鼻子,才終於捨得從床上爬起來。現在剛過了九點,換一身衣服到樓下去吃個早飯,再去他熟悉的診所掛個號,時間正好。
畢竟已經是出社會好幾年的人,方鳴梳洗換衣的過程非常利落。不多時,他已經在自家門口穿起了運動鞋。
他租的是一座小公寓內的套房,一房一廳,雖然面積很小,但在禾日市這個寸金寸土的城市,對獨居者來說已經算是不錯的單位。
只是,單位的大門設計得倒有點稀奇,朝向走廊的外側是平平無奇的鐵灰色,而內側則鑲著一面近兩米高度的大鏡子,幾乎要把整道門都填滿。
方鳴剛綁好鞋帶,習慣性的抬頭瞄了一眼,一臉病容的自己便從鏡子中直勾勾的看了過來。
奇怪的是,方鳴此刻是蹲在地上的姿勢,而鏡子裡的他,卻是站得筆直。
他本人卻好似渾然不覺目前的情景有多麼奇特,只是看著自己在鏡裡稍有點發青的臉,哀嘆了一句:
「下次還是盡量避免在河裡泡一晚上吧……」
接下來,他站起身,戴好口罩,推門而出。
與此同時,鏡子中走出了一個男人。
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
這名與方鳴擁有同一張臉的青年靜靜佇立在鏡前。好一會兒後,他像是忽然記起了什麼似的,抬起腳步慢慢地往廚房裡走,然後又過了幾分鐘,便見他拿著掃帚和拖把出來,開始清掃。
整個過程卻是寂靜得詭異。
而另一邊廂,在太陽快要升至頭上的時候,方鳴終於拖著腳步走到了診所門前。這趟路不太順利,在早餐店裡剛摘下口罩,他任教班別的女班長便和家人一起走進店裡,雙方碰了個正著。
毫不意外地,他被好奇的女班長追問了一陣前兩天提早離開學校的原因——畢竟他從沒出過這種狀況,加上最後一節課本來是他的英語課,臨時改成了自修,也著實太突然了一些,學生更不可能沒注意到。
當然,「有急事」這句話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一個適合的理由,再加上他一臉的苦相,眼圈鼻頭泛紅,女班長沒多久就閉上嘴,面帶同情的瞪著他看了整個上午,就差沒把那句「是不是被女朋友甩了」問出口了。方鳴發現這點之後,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不說是突發性腸胃炎或者是什麼急病,可惜現在補上這句話就太像是掩飾了。
說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班上的學生都堅信他交上了女朋友,大概這年紀的青少年都喜歡這類八卦吧。
幸好,女班長的想像力雖然很豐富,但她也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嘴巴夠牢,不會跟其他人加油添醋亂說話。
她的爸媽跟方鳴又寒暄了幾句,不外乎是「麻煩老師在學校照看她了」之類的客氣話,他們在之前舉辦的家長會上見過幾次面。無可否認,初時班上的家長們都對班導是新任男教師有些疑慮,但久而久之就都習慣了。
飯畢,方鳴付了錢,便在女班長的同情目光下,跟他們一家道別。
可是他才走出小店沒兩步,一張熟悉的臉便映入他的眼簾中。
是他的好友蕭若。
蕭若此時穿得很正式,西裝革履,透出一股精明幹練的商人氣質。看樣子,他似乎是準備去談他的古物生意。但他以這樣的打扮出現在方鳴住的破舊小區,顯得格外突出。
距離上一次見面,好像已經過了半個月?
作為死黨,他們大學畢業後仍不時結伴到酒吧小酌幾杯,但最近因為方鳴這邊的某些原因,不得不承認聚會的頻率要比以往少了。
「我按你家門鈴沒反應,所以下來看看你在不在。」蕭若直截了當的說道,打量他的眼神還帶著幾分狐疑,「不是約好今天你陪我去鑒定那本書的嗎?」
一聽到這句話,方鳴就知道糟了。
他趕緊搜刮起朦朦朧朧的記憶——這對頭腦發熱、反應遲鈍的他來說實在是非常困難,但最後他還是記起來了:在前兩天他確實接過蕭若的電話,但隨後它就連著那最後一節的英語課一同被拋諸腦後了。
要是失約的對象是另一個死黨還好說,可是蕭若這人在他們的朋友圈中、甚至是同屆學生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嚴謹。
「……抱歉,我忘了。」方鳴只得坦承道。
他鼻頭一癢,剛說沒幾個字,就打了幾個噴嚏。
蕭若盯了他幾秒,盯到氣氛開始變得有點尷尬時,他終於開口了:「你生病了?」
方鳴有時候也覺得奇怪,自己明明是一米八五的高個子,但蕭若總能以氣勢壓過那十厘米的身高差,甚至能讓他產生像面對老媽一樣的心虛感——儘管他沒什麼好心虛的。
不過,他還是下意識地把生病的事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是啊,著涼了,現在就準備去王叔那兒看一下。」
王叔是他們都認識的醫生,他的診所雖然是私立的,費用不算便宜,卻很受街坊們的歡迎,最大的原因還是能力強,診症準確,處方見效也快。對於在城市裡工作的人來說,這幾點加起來就算是一個好醫生了。
「要去王叔的診所,得走兩條街才能到公車站吧。」
哦,對了。因為收入不錯,今年年初王叔把診所遷到了城市的另一端,並從頭到尾裝修了一番,私人診所雖沒有中小企業什麼愈辦愈熱鬧的說法,但對一個醫生和幾個護士來說,能換個環境感受一下新鮮空氣也有益身心。
但是苦就苦了他們這些老街坊,看個病都得繞一段路。
蕭若瞄了他一眼,續道:
「我是開了車過來的,載你去診所吧,你好起來了再跟我去驗貨就行,那個賣家不急著把貨脫手,可以等一下的。」
蕭若一邊說道,一邊往馬路走了幾步,他的那輛黑色轎車就停泊在小店前,依舊打理得一塵不染。他又拿出了手機,在屏幕上快速地點擊了多下,似乎是在聯繫那部古籍的賣家。
他很快就放下手機,打開了車門。
「謝了。」方鳴點了點頭,也沒有多推讓。對朋友嘛,矯情反而沒意思,都讓你坐車了,那就坐吧。
不過,假期果然熱鬧,車子一駛上主要馬路就碰上了密密麻麻的車流,每過一個紅綠燈都要堵幾分鐘,使方鳴在途中都忍不住後悔起自己定居這個旅遊城市的選擇了。
蕭若也很不耐煩,但他除了不耐煩之外,似乎還有一點點的焦躁。他來來回回好幾次調整導航用的手機位置,先是往左移,然後又往右偏了一下,然後又重複了這兩個動作——然而,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正眼看過那部手機。
方鳴知道,這是蕭若的老毛病。這種時候,他通常是在掙扎要不要說某些話、又或者要不要做某些事……
「喂,你最近跟那個傢伙還有見面嗎?」
蕭若開口了,方鳴卻沒有預想到他問的是這個內容。
方鳴愣了一下,問道:「哪個?」
「你還有別的嗎——」蕭若幾乎是反射性的衝口而出,但他似乎也發現自己反應過激了,很快就放輕了聲音,「就是那個做偵探的。」蕭若說完後,抿了抿嘴。
「你說藍箏嗎?前兩天我們才見過面,你有事情找他?」
「……沒有,我只是隨口問問。」
真的是隨口問問?
方鳴看著蕭若的側臉,只覺得對方表情說不出的微妙。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前方的交通燈換了顏色,蕭若一言不發的踩下了油門。
不知是方鳴的錯覺還是前方的車流確實稀疏了,轎車的車速比起之前要快出不少,蕭若的車技不錯,幾個漂亮的拐彎後,他在一個路口剎車,「到了。」
方鳴隨著蕭若下了車,診所就位於這條街的中央處,不過現時馬路正在維修,雙行線變成了單行線,要再往裡走就只能繞道了,車子還不如就在此處停下。
街道很冷清,稀奇的是,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兩人往前一望,就能看到診所的招牌。但此刻更吸引注意力的,卻是診所正對面一幢雪白得刺眼的大樓。
「很久沒來這邊了,想不到還蓋了個新醫院。」蕭若一邊說道,一邊朝診所走去。半晌後,他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真不巧,診所休息了,放假一周。」
方鳴一直沒有搭話。他仍然站在原處,抬著頭凝視那棟醫院。
一股刺骨寒冷從腳底竄入了他的身體,他跺了跺腳,試著不去在意。
待在醫院、太平間、墓地之類的地方會產生不舒服的感覺,對他來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正因如此,相比起這種大醫院,方鳴更喜歡到小診所去——至少,沒那麼多死人。
「……這地方,去年還沒有吧?」
「我都說我很久沒有來了。」蕭若聳聳肩,反問道:「你怎麼樣?」
「拜託,都到這裡來了,總不能說走就走,浪費你汽油錢吧?」方鳴開著玩笑,把早已習以為常的不祥感覺拋諸腦後,然後走到醫院前方。
蕭若看了看手錶,「我陪你看醫生吧,反正上午的安排已經泡湯了。」
方鳴沒有異議,抬手拉開了醫院的大門。
只是,就在短短的兩分鐘後,方鳴便拉著蕭若衝了出來,跨出大門的那一剎那間,他甚至扯下了口罩,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蕭若看著方鳴發白的側臉,短暫的不知所措過後,臉上便浮現了警惕的神情,「怎麼了?你發現了什麼?」
方鳴喘過氣來,也不浪費時間回答,直接一把拽過蕭若,快步拐入醫院旁邊的窄巷,直到盡頭處才放開手,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模樣普普通通的打火機。
與此同時,從醫院的方向傳來了又急又密的腳步聲。腳步聲聽著像是有至少五、六個人,但聲音卻是十分統一,就連經過精良訓練的士兵,也絕對不可能有這種劃一整齊的步伐。
啪噠啪噠啪噠——
放在其他環境裡,或許被淹沒在別的聲音下還能好一些,但眼前四下無人,安靜得出奇,卻是襯托得這腳步聲愈發異常了。
啪噠——
……甚至有點令人心頭發毛。
這時,蕭若看看那邊,又看看方鳴手上的打火機,他聰明的不再作聲。
只見方鳴打亮了打火機,火光是離奇的白,在這條淺窄暗巷中搖曳著。
他神色冷靜,用打火機在牆壁上一劃,火光在牆壁駐留了半晌,然後在一陣不穩的閃爍後,打火機徹底熄滅,牆壁上沒有留下焦痕,卻是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腳步聲停下來了。
方鳴和蕭若都沒有動,直到那整齊的聲音又響起來——這次,是往遠處走了。
「這是……」蕭若依舊緊盯著巷道入口,猶疑不定。
「已經沒事了,他們沒辦法繼續追蹤我們。」
方鳴搖了搖頭,開始往外走。
「唉,那座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