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強力的揮拍擊中球頭，白色的羽球化成一道風，以視力幾乎跟不上的速度，撞上場地另一端的底線。
場邊發出一陣驚呼，來自幾位大一的女生。她們多數都是來看那位號稱系隊王牌的學長，陳奕。
但潘敏葭不是。她是這支球隊的女雙選手，抓網前球特別狠的那種。
「一個普通殺球而已，也不是多尖多重多刁鑽，至於嗎。」潘敏葭翻翻白眼，一臉嫌棄。
「可是學姊，剛剛那樣已經算很厲害了吧？」
「一般般吧。」潘敏葭敷衍著說，注意力已經不在羽球場上。
「小葭學姊，我一直有個好奇的問題想問。」
「嗯？」
「如果妳這麼喜歡籃球，為什麼是來參加系羽，而不是系籃？」
「怎麼會這麼問？」
「每次練球學姐都在看隔壁場打籃球啊！雖然不像是特別看哪個學長，但一直看著發呆。」
該死，我竟然不自覺……
潘敏葭還在思考怎麼回答學妹的提問，一顆籃球剛好從隔壁球場飛了過來，幾個彈跳之後，只剩下慣性滾動的力量。當球停在她的腳邊，一個男生用爽朗的聲音吆喝。
「那邊那位看起來兇巴巴的同學，能幫我們把球丟回來嗎！」
潘敏葭愣在原地，被這句台詞硬生生拉進回憶裡。
高二，夏，體育館。
「那邊那位看起來兇巴巴的同學，能幫我們把球丟回來嗎！」男孩早就盯上隔壁羽球場那個漂亮的女生，眼巴巴想多說上兩句話。
誰知道女孩撿起球，二話不說朝反方向把球從大門扔出去，然後轉頭給了男孩一個「誰叫你要惹我」的表情。
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個表情有多麼致命。
「同學，不是這樣吧。」男孩覺得好氣又好笑。「妳幾班的？叫甚麼名字？」
「你教官啊？為什麼要告訴你？」女孩收拾著手邊的物品就要離開。
「小葭小葭，明天妳會去圖書館嗎，幫我佔個位置好嗎，拜託嘛~~潘敏嗚……」一個女孩邊撒嬌邊靠近的說。
潘敏葭立刻摀住她的嘴，卻來不及了。
「原來叫潘敏葭啊，我記住了。我是楊勛靖，很高興認識妳。」男孩擺出他招牌笑容，一肚子壞水的那種。跑去撿球的時候，他又突然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之後我們應該會常常見面。」
潘敏葭看著慢慢跑遠的男孩背影，正想埋怨學校裡怎麼甚麼怪人都有，卻發現楊勛靖拐了個彎，蹲下，摸摸一隻流浪狗的頭。小傢伙開心的都翻肚了，他笑了笑，又摸了摸小狗的肚子。
「妳的菜？」說話的是小葭閨蜜，橘子。
「怎麼可能。」
「那妳笑甚麼？」
「我哪有笑。」
「妳剛剛明明就有，只是看他玩狗就笑了。」
「我沒有。」
「潘敏葭，妳怪怪。」
「徐子涵，妳閉嘴。」
夏天的體育館果然很熱，但外頭的風感覺很舒服。她在回到訓練之前，最後一次看向男孩與狗的方向。
週日，陽光從拱型窗輕輕灑進市立圖書館，是個適合K書的天氣。
但今天的潘敏葭卻反常的無法好好集中精神，時不時抬起頭東張西望，卻說不上來自己在分心甚麼。
直到接近中午的時候，她深了個懶腰，喝了一口水。眼角餘光注意到一個穿著球服的男生走進圖書館。
楊勛靖，又是他。
潘敏葭立刻低下頭，強迫自己將視線集中在講義上。想想又覺得不對，自己實在沒道理躲一個壓根不認識的人。
於是她慢慢地抬起頭，卻發現楊勛靖就站在旁邊，帶著那他的招牌微笑，眼神堅決的看著自己。
「乾。」她沒忍住罵出口。
看到潘敏葭的反應，他好像笑得更開心了。
「你幹嘛啊？」她突然覺得有點頭痛。
楊勛靖伸出食指靠近自己的嘴唇，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自顧自地在潘敏葭右邊的空位坐了下來。這傢伙竟然還裝模作樣的拿出鉛筆盒跟講義！
她深呼吸，別過頭，決定把楊勛靖當空氣。
然後，空氣遞紙條過來了，而且還是對折再對折那種。
請傳給妳左邊那個可愛的女生，不要偷看，謝謝。
歪七扭八的字。
潘敏葭雖然氣得發抖，但還是故作鎮定的江紙條傳給左手邊的女生。
好吧，不得不承認女孩將頭髮梳往耳後的模樣確實挺可愛的。
只見女孩看了看紙條後，竟轉頭對著楊勛靖靦腆一笑？然後……還回傳紙條了？！
潘敏葭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理解這整件事。在她的腦袋還在試圖消化眼前到底發生了甚麼，楊勛靖已經看完紙條，並自顧自地點點頭，起身離開圖書館。
15分鐘後，他將一份年輪蛋糕與冰美式放到潘敏葭桌上，外加一張紙條。
她說妳早上到現在沒吃東西，以為自己是仙女啊？
一樣是歪七扭八的字。
潘敏葭一愣，不可置信的看著右手邊那個男孩。
他只是聳聳肩，便專注於自己的課堂筆記。
爾後，每個週末楊勛靖都會來圖書館。
他總是中午左右才出現，時常「順便」幫潘敏葭帶點吃的，並以此死皮賴臉的要潘敏葭幫他佔位置。
每週三放學後，他們會一起到學校旁邊吃晚餐，再回到學校一起念書。
每週二、週五他們會一起到體育館練球，然後一起回家。
偶爾，他們會交換耳機裡的音樂。
偶爾，他們會交換生活中一些有趣的小事。
偶爾，他們會專注在各自的筆記或習題上。
偶爾，他們會偷看對方認真的側臉，然後莞爾一笑。
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偶爾」變成了「日常」。她習慣了他的刻意挑釁，與那些假裝不經意的貼心。而他習慣了她的聲音，以及兩人並肩而行的距離。
冬季裡的夕陽總是沉得特別快，這天才剛過六點，天空已經只剩下若有似無的微光。
潘敏葭走進體育館，卻發現原本應該屬於他們練習場地，被一群外校的學生佔據，他們邊嘻笑著邊投籃。
「不好意思，這是我們羽球社的練球場地，可以請你們到其他球場嗎？」潘敏葭身為高三的學姊，鼓起勇氣開口。
「羽球社？這是籃球場吧？」其中一個男生點起菸，看上去不太友善。「妳們說真的假的啊，我都不知道壢光高中有羽球社。」
「我們學校的體育館是綜合球場，等等我們把球網架起來，就會是羽球場地。」潘敏葭盡量穩住聲音。
「不好意思呀，因為外面的球場太暗了，我們只能進來這裡打。」另一個男生語氣客氣，眼神卻不懷好意。「能不能請你們好心把球場讓我們，一天不練球應該不會怎樣吧？」
潘敏葭身後的幾個學妹交頭接耳，紛紛勸她不要管了，還是先打電話給教官或社團老師，請他們處理就好。
「其實少練一天球真的沒有甚麼差，但不好意思，這時間、這場地是我們登記申請的，請還給我們。」潘敏葭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發抖。
「這樣啊……」一個看起來是他們核心人物的男生，悠悠地抽了口菸，菸桿末端的火光亮了又暗。他從場邊長凳站了起來，吐出了一團白霧，並一邊朝她們走了過來。
潘敏葭這才發現那人的身高超過1米8。
幾個學妹已經害怕的不知所措，直拉著她往後退。最膽小的那個甚至都快哭出來了。
然後，那個既熟悉又讓人放心的聲音出現。
「還是，我們打一場？三對三？」楊勛靖開口，與他的三個隊友一同登場。「如果你們贏，今天羽球社就停練一天，球場讓給幾位朋友。如果我們贏，就麻煩你們另找其他球場，讓她們好好練球。如何？」
她看過楊勛靖的很多樣子，專注念書的、跟朋友吹噓的、愛護小動物的、跟老師們打成一片的、偷瞄自己的。
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楊勛靖。
「你們有把握？」潘敏葭湊到楊勛靖旁邊，小聲問。
「妳陪我練了這麼多次球，我打得怎樣妳沒概念？」
「我就是覺得你打得很普通啊。」
這下換楊勛靖被氣到笑了。他一邊脫下運動外套，一邊進行著暖身動作。
「妳真的不知道我打得怎樣？」他看著對手。
「可能比一般男生強一點點？」潘敏葭用拇指與食指，架出了代表微小的手勢。
他不讚許的搖搖頭，卻微笑著。
走進球場的背影，是那樣的從容不迫，那樣的值得信賴。
當楊勛靖開始運球，潘敏葭發現自己的心跳漏一拍。
她也許不是很懂籃球，但就算如此，依然能清楚感受到楊勛靖的球場魅力。他或快或慢，自在地運著球，甚至有餘力偷瞄場邊的自己。
先不說其他，光是基本動作就明顯遠比其他人俐落。
胯下運球，突進。
若有似乎的變速，加上背身變向。
在對手好不容易補防的時候，後撤跳投。
橘色的弧線應聲入網，毫無懸念。
利用個人的威脅性，楊勛靖也為隊友們獲得了更自由的施展空間，當對手專注於死守他，隊友們透過簡單的擋切戰術，輕鬆就能要到一記妙傳，賺他一個空檔。
「小葭學姊，妳幹嘛這麼驚訝。妳不是很常看學長練球？」說話的是沒上場那個路人A，原來是學弟。
「你怎麼知道我看過他練球？」
「學長講的啊。他以前更常練，後來每次都說要去圖書館。我們跟蹤他才發現……」
「發現甚麼？」潘敏葭第一次把目光從球場上拉出來。
「沒有。」
「說不說。」
「不說。」學弟咬牙。
「你、確、定？」她虛張聲勢。
「學姊妳不要為難我，等一下學長踢我去板凳怎麼辦。」學弟猶豫了一下。「我只能說，勛靖學長想著妳的時候，會打得特別好。」
「甚麼意思？」
「像這樣啊。」學弟指著球場上的楊勛靖。「還有上次妳跟其他人去看電影那次。」
「那次怎麼了？」潘敏葭猛然回頭，盯著學弟。
「那次怎麼樣不好說，但這次我死定了。」他臉色發白，看起來快自爆了。
「乖，學弟。你老實招來，學姊保你不死。」她掐住學弟的臉。
「妳保得住嗎？」
「你想想，我是誰？我可是楊勛靖的……」
「的？」
她猶豫了。
仔細想想，他們還真沒確認過兩人之間的關係。
會一起分享生活。
會相約念書練球，少了對方就寧可不去。
她被其他男生約去看電影的時候，會希望他不要自己去圖書館。
他會嘴硬說有她沒她根本沒差，但最後還是選擇到球場上發洩心情。
她會假裝去赴約，其實偷偷溜去圖書館，深怕他丟下自己一個人去念書。
當她要求他隔天早上一起等車去學校，他假裝還在賭氣的拒絕。但女孩走到車站的時候，發現男孩還是在那裡等她。
「今天車子提早走，不然才不等妳。」他不看她，卻遞上早餐。
她牽了他的手。
又是球入網的聲音，同時代表了比賽結束。楊勛靖與他的隊友們輕鬆獲得了勝利。有趣的是，他們還跟小混混們熟絡了起來。
「不是啦，我認真的，你歐洲步超晃，前面沒包夾的時候根本檔不住啊。」楊勛靖已經可以跟對方的領頭人物打哈哈了。
「你很會交朋友。」混混老大看起來突然變友善了。
「還好啦。」他歪著頭笑笑。「我是楊勛靖，你呢？」
混混老大猶豫了一下：「叫我阿暉吧。」
「行。」楊勛靖收起燦笑，稍微認真起來。「暉哥，偷偷問，你真的不是球隊的嗎？」
阿暉虎軀一震，瞪了楊勛靖一眼，旋即又眼神放軟。他點起菸：「不是…… 至少，現在不是。」
原來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呀。
「我就知道！那你少抽兩根，下次別那麼喘，然後教我一兩招。」
「說教就教？至少要請喝飲料吧。」
「沒問題，今天請運動飲料，下次如果教會我拜佛接歐洲步，我再請你們吃豆花。」
「你不錯。」混混老大從楊勛靖手上接過易開罐，扳開蓋口時目光落到一旁的潘敏葭身上。
「這個你女朋友？」
一瞬間全場都安靜了，所有的人都在等一個答案。
她在等。
他也在等。
「小葭學姊！」學妹叫醒大三的潘敏葭。「妳怎麼突然沒反應，嚇死人了。」
「沒，沒事。突然有點貧血，坐一下就好。」潘敏葭轉頭，發現剛剛戲謔請她幫忙撿球同學早已經等不及，自己跑去撿了。
如果那時候我有勇氣回應，那現在呢？
她忍不住去想。
「女雙組準備，等等練殺球上網，標準輪轉，20組。」教練下達菜單。
潘敏葭重新紮緊馬尾，一邊走進球場。
「我應該有說過，不要隨便在男生面前綁馬尾。」這種溫柔又不正經的語氣，只會來自一個人。
那個人。
記得他是這樣說的：
在男生的世界裡，一個女生如果在你面前綁馬尾，等於允許你纏她一輩子。
潘敏葭沒有轉身，卻止不住嘴角輕揚。
她解開髮圈，輕輕咬住，將柔順的中長髮重新梳縷整齊。
然後，再一次紮起馬尾。
空氣裡的味道，好像變甜了一點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