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薰風吹散悶窒一個禮拜的積帝雲,讓整個海岸線鬆了一口氣,巨大陰沉的積帝雲彷彿龍的巢穴,一不注意便會掀起滔天巨浪。在室內躲避炎日大半天,非等過了直射的時辰,才甘願扭動生鏽的身體,跨上機車捕捉假日的尾巴。
週日的郊區廣袤而蒼涼,工廠拉緊鐵捲門,農地亦不見辛勤的身影。寬敞的道路幾乎沒有車輛,筆直的簡直要通往奧藍天際,我感覺像隻展翅的鷹,心靈在飛,為自由徜徉而高歌。
但一個小小的咖啡色的牌子瞬間佔據我的視線,腦海立刻反射出觀光景點,但出入這條路許久,從未聽說有值得遊人造訪的地方。返回到上一個路口,懸掛的牌子證明我沒看錯,牌子寫著「三級古蹟藩府二鄭公子墓」,當下心裡搗起狐疑,身為府城子弟,境內一、二,乃至三級古蹟都能如數家珍,此地卻是聞所未聞。
牌子指引一條狹小巷子,彷彿市政府謬誤的玩笑。二鄭公子是誰?與鄭成功有關聯?疑問紛紛湧上心頭,差點沒噎著喉頭。為探究竟,我朝巷子駛進去,裡面卻是另一番天地,阡陌靜謐無聲,空盪的只能聽見引擎迴轉。很快面臨到岔路,沿途卻不見一人,於是憑直覺拐彎,又見到一個放大的牌子引渡迷津。
兩旁風景被田地吞噬,我像武陵漁夫闖入未曾知的地界,柳暗花明後方尋到默默沉寂的古墓。我被那座古墳深深震懾,震驚它的樸素,它的隱蔽,彷彿再過一百年它依舊會湮沒在綠草蘆葦。滿地落葉、謝花像是招魂的金紙,幽靜中沁透幾分悲涼。
我認讀石牌上的銘文,明白二鄭公子的身分,這兩位公子是國姓爺早逝的兒子,施琅攻臺後明鄭人士的祖墳大都攜回中國,唯獨二鄭公子、曾蔡二姬的墓遺留島上。立碑時間停滯在民國八十九年。我這下便承認對文化的無知與淺薄。
墓兩側的石獅顏料早已風化,與墓石顏色成了一體,紊亂的花葉反是最華麗的雕飾。望這一幕不禁流洩感傷,所有親人兄弟隔海一方,唯獨兩位公子風雨飄搖四個世紀。幸而兩兄弟還可以相互陪伴,否則四個世紀的等待,未免太過漫長。
餘暉灑下溫柔的光粉,讓墳塋鍍了一層金芒,像是回憶他們生前的榮耀。我致上敬意,向兩位流連異鄉的公子哀悼。坐上機車,我再熟讀一遍這寂寥的景象,讓它冉冉消逝在搖曳的蘆葦之間。
回家後查詢相關資料,才知這古墓的多舛,鄭氏族人離臺後,三百年來消失在臺人記憶,直到連橫用筆挖掘,二鄭公子、曾蔡二姬始重現世人視野。但曾蔡二姬墓旁還有許多鄰居,不若二鄭公子遺世獨立。
相隔數年後又去探訪,四周一樣闐寂,正好過了清明時節,二鄭公子墓被掃得一塵不染,墓頭厚厚一疊掛紙顯示有人替他們打理。墳前褪色的紅花仍是最亮眼的配飾,但他們也不在乎是否金碧輝煌吧,數百年身無長物的歲月,或已修得逍遙自在的真諦。
2016年7月24日發表於中華日報
原題〈二鄭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