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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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Marek Piwnicki: https://www.pexels.com/zh-tw/photo/11032509/
她隔著稍有粗礪的灰布大褂,撫摸著肚皮,窗外傳來氣球爆破的聲響。
禪房,或者說禁閉房,也就一兩坪,殷勤擦拭的地磚、一個蒲團、牆上一幅觀音掛畫,以及兩面浮雕花、鐵鉤為鎖的霧面小窗。島嶼陷入凜冬,空氣很尖銳,眼皮、額尖、臉頰等裸露在外的部位,些許沉重、繃緊宛若結霜。窗關著,風仍從某處竄進寬大袖口,她蜷坐,使力,控制著顫抖的頻率。師父說,身愈苦,心愈定,降生紅塵要受苦,譬如她眼下饑饉乃至絞痛的胃腸,都是假的。要反省,要勘破。因為不是你遇見在他處的苦,而是你想要,你不得,甚至你得到而不捨,就苦了。她曉得道理,會對付心猿,但餓很真實,當她觀想掛畫,默念「觀自在菩薩」,胃部就揪緊;「五蘊皆空」,她渾身疲軟;雞腿在「度一切苦厄」時天外飛來,到「無色聲香味觸法」,變成滿盛的水煮青菜和豆腐。那也好,她真餓。整篇《心經》念完,肉身只是更虛脫。她再念。菩薩六化相,千手、慈航、馬頭、準提、如意輪,十一面,每種菩薩都手持飲食,頰紅腮滿,白膚瀅瀅,拆骨嚼肉,油水穿腸,理直氣壯。
啪。啪。砰。砰。砰。砰。塊狀陰影規律敲在窗上。她開窗,被小石砸到臉,地面人廓唉一聲,將更大塊的陰影砸向她,反覆幾次,直到她接住了,匆忙將綑裹內容的衣物解開,才離開。兩粒饅頭,一紫一白,麵粉甜甜香。她一邊嚼,一邊讀紙條,「活該!不聽話!師父週六前會考慮放你出來,你好好悔過!」這句話置中,筆跡最端正,一旁還有中文或越南文所寫,不同字樣不同人的字句。中文:好好反省!你就認錯嘛。或是加油這類略略偏頗,不失分寸的鼓勵語。段落間隙,一行越南文特別小:情況一樣。讀完了,她把紙條吞下去,空袋丟出窗外,目送它隨夜風飄遠,繞過釋迦牟尼佛,緩緩降落至黝烏山林。寺廟傍山,縱使最近民房就兩百公尺,但因僅有狹仄小道對外,法會以外,幾近與世無干。有姊妹大聲喊過,除了舍監,也沒誰注意。
身愈苦,心愈定。饅頭落入胃袋,抹去空虛和絞痛感,內心就有茫然和浮動的餘地。她對先生不敬,被罰閉關,但所謂不敬,就是要求師父履行承諾。她在寺中修行兩年多,來臺前的合約三年為限,究竟何時先生要擔保她和同修進台灣的大學讀書?她想終究會吧,武俠小說都寫出家人不打誑語,只是什麼時候能出去呢。她想著雷峰塔、孫悟空,《七俠五義》每每描述的天牢,《笑傲江湖》西湖底的任我行,《倚天屠龍記》電視劇一派掌門仍被李連杰爆打的滅絕師太,她都不是,她只是衝撞住持,觸犯戒條,沒有天定姻緣,不會絕世武功的平凡比丘尼。
她是家中唯一無須下田的孩子。她的職責,是在擺有電風扇、軟墊小凳和矮木桌的書房裡,用小梯爬上爬下,將書櫃那些畫符般的中文書,一筆一劃地認識,理解,能複製,最後可以用。她拒絕,就被揍,據說三番兩次,也就習慣了。父親會對她念,讓她複誦,再大些就教她,譬如綠是初春秧苗的綠;藍是雨後午前的藍;紅是國旗的紅,革命和勝利的紅。她和父親會讀佛經,忍受斷斷續續的訊號,收看《包青天》,或奇怪中文版本的港片。母親每每抱怨所費,父親手一擺,就離開,表達此事不必議。父親私下叮囑,要她好好學習,長大了,出國去,回不回來,都會過得更好。畢竟父親自己就是在臺學好中文,會說,聽得懂,又能寫,才在工廠當領班,和臺籍主管合作。那也是為什麼,當她高中了,免費修佛夏令營結束,越南住持與臺灣師父對學童說到臺灣學佛、學中文,之後由寺廟擔保,能轉讀臺灣的大學時,聽她轉告的父親激動萬分,立刻扯她向師父哀求般自薦,要她用中文自我介紹,毫無離情,也無擔憂的理由。
「臺灣」是更高維度的世界。父親會描述那些喇叭震天價響,塞滿汽機車的路面,是如何平順且始終平順;那裏有更小型,更快捷,且幾乎不遲到的捷運;他們的樓那麼高,每個人都光鮮亮麗,女人細細嫩嫩,孩子白白胖胖,男人們也穿得斯文得體,做著不必流汗的工作。下班後,他們就去跳舞、喝酒,抽口感柔滑的菸,或者回家看精緻、複雜的電視節目,也有人用電腦,跟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聊天。世界。不是胡志明市。是臺灣。臺灣不是世界,但你去了那裡,才有機會去更多地方。父親描述著,她就聽,父親要她去,她也其實頗想去。只是父親彷彿宮廷選秀女,選了她,喜悅到了卻心中沉石,或就像擺脫終生負累的態度,還是讓她不舒服。父親說臺灣人都是好人。什麼地方可以讓人都是好人?那場對話的結束,是父親說「希望你不必再回來」,父親河床曬裂般的臉好快樂,就像傻。
下飛機後,臺灣師兄兼職翻譯,從機場引領她和一干花枝招展,瞳仁熠熠的少女們,坐上光度不足,乃至空調、座位上深藍色絨布、米白色蕾絲邊遮光簾等物件,晦暗裡全發散破敗感的小巴士。氣氛像校外教學。翻譯用隨意打屁的語調,「歡迎各位來到臺灣」,大略介紹臺灣北、東、西、南和中部地理,以及臭豆腐、雞排、珍珠奶茶這類她們無緣享用的小食,著重說明動物園、貓空、指南宮,政治大學等景點,同時發下雙語隔行對照的保證書。保證書,第一行:「某某在臺期間由寺廟負管理責任,若有不服規定之情事,情節嚴重者需遣返回國,並繳納八百美金作為寺方補償。」
師兄客氣解釋,形式雖有必要,畢竟只是過場。善人,善事,善果。各位收起家裡那些壞脾氣,潛心修佛,努力向上,一紙合約,也就是廢物。你們有學姊,不懂事,逃跑了,遣返不說,還有前科跟罰金,最後也是師父協助解決,兩袖清風回越南,青春都白費嘍。一部分少女聽到這,就「啊」一聲,另一部分少女如夢初醒,用相近語調附和。為何跑,怎麼跑,她很好奇。小巴開上所有車電般前衝的公路,再一會,就看見各色霓虹,以及怪圖案招牌鱗片般攀附大樓的街景。停紅燈時,她終於看見臺灣的女人,穿著黑套裝、高跟鞋,颯爽綁馬尾,身姿緊緻而均勻,白襯衫微微透出粉色胸罩,妝感很薄,不上唇膏,好美。有個女孩指著高架橋上所謂捷運,和翻譯說,車身短短,好可愛啊。翻譯卻氣憤回答「啊政府就以為乘客很少,你看仔細,裡面人多不多?」其他女孩全擠向那側,像深海魚群,依循水勢擺鰭、晃蕩,歡騰而無明。
師父走進禪房,大褂深褐色,充滿笑意的眼睛,滑順的膚質。她解手印,雙手擱膝蓋,挺直脊梁。
「何必帶頭鬧。」師父說。
她搖頭,「這不是鬧。」
「我能有什麼惡意?我供你們機票、吃住,讓你們上課,哪裡不好?我罰你,是為了服眾。你學佛法、學經典,怎麼當眾頂撞師父?你是管理這屆學生的人,結果你最不聽話。」
她按捺久坐雙腿的痠麻站起身。「是你錯了。我們學的,都是你需要的,所做都是幫寺廟,讓你有利可圖。」她斟酌措辭。「如果我們不是比丘尼,這根本不公平。我們答應,是因為你承諾可以讀大學,時間到了,你要趕我們回越南。我問你,你罰我,姐妹會怕,我不會。我不要給你剝削。」
師父像晚輩不講理,慈祥皺著眉,抬起手,又收回,揹身後,長吁,離開。
入住寺廟第三天後,她在臺灣第一次見到師父。天氣非常熱,她們留著長短不一、五顏六色的髮式,齊整著灰布大褂盤坐蒲團。還在練習,所以許多人不時祟動。正殿供奉釋迦牟尼,蓮燈焰火搖曳。師父聲音即便穿過揚聲器,還是細細柔柔,另一支麥克風由師兄握著,轉譯師父命令,回宿舍後自行交繳錢、手機和護照,個人物品檢查後,違禁品由寺廟代為保管。不要偷藏,會有處罰。有人舉手發問假日能取回嗎?可以出門嗎?臺北有一零一、附近有動物園,他們可以去看嗎?這些問題,引發騷動,師父聽懂後莞爾,「你們來修行,不是來度假。」她想,少女們確實是想偏,寺廟是修行的地方,修行是由外而內,限制行為,改變內心。畢竟不是好日子。
師父解釋完畢,手指她,說「你先剃頭」——近乎本能,她裝作不懂。翻譯開口後她往前走,坐在紅色塑膠椅上。師父動作堪稱粗魯,撩起髮尾,鏟土般開一條白痕到額前,然後再一條,再一條,像刨馬鈴薯。她對頭髮本就不愛惜,看著有些女孩先驚愕,就落淚,或挽住側垂下的髮束眷念難捨。真傻。這是本要發生的事。髮絲落盡後,視域也清明,她摸摸後腦勺,詫異手心竟如此溫熱。電動剃刀轉交她手上,「這些都剃掉。」她看著少女們哭啼或推打,或咬牙關,吸鼻子,覺得悲憫,因她們怎麼可能不曉得留不住煩惱絲,都知道,卻悲傷,既然悲傷,為什麼要來。另一方面,她也確實產生剪卻枝蔓、雜叢,拭去汙塵並被倒映鏡光眩惑的暢意。頭皮光潔,都像玉,是人本來模樣。她想告訴她們,她所清除的,是一種歷史,是你和社會的連結,而乾淨的人才有資格追求乾淨。諸頭皆光,翻譯接走剃刀,讓她歸位。師父說,現在跟著唸,不懂沒關係。身旁同修還在哭,她拍拍對方。忍一忍。
忍一忍。晨鐘、暮鼓、早晚課,兩齋一藥石,安板。經行、持坐,之間六小時上課。外聘講師從注音開始,依臺灣中、小學的課本教習中文。她評估同修進度,表現上進、超前,顯現雖有基礎卻未如臂使指的程度。她誇張運用肢體和表情,模仿同修學語的腔調且逐漸修正,有人中文聊天則旁聽,表示聽懂,但見解卻是錯的,或刻意使用歧異卻不符上下文語境的詞彙。她表演,她合群,她每次被以為進步,都使她戮力向學的形象更深,每次與同修翻書,或問老師,討論文法、文意,都讓她是個「聰慧」的人。三個月後,縱使「無能」進行艱難話題或聽錯成語,但她已基本掌握日常中文,甚至某些閩南語也懂,能接受更精細的指令,也能協助授課,或謹慎為同修課後補習。師父告訴她,以後她的名字是慧海,來自「法輪明暗室,慧海度慈航」,祝願智慧如海。
她從傳令,變成號令,究其根由,就是臺灣人和她說話,可以比較隨意。當她某次來月事,抓著晚起五分鐘同修痛罵二十分鐘,卻沒人阻止她,她就意識到她的位階更高了。她和那位同修道歉,安排她下週出寺去採買,再為本該採買那位,申請外出看診,調養不存在的病。她安撫想家同修。她睡前為寢室誦讀課文。她忽略持坐時頻頻如廁的某人。她訓誡不知如何獲得手機的某人,卻不上報,而是商量讓所有人都有通話機會。她在舍監處有點面子,師父稍稍寬縱她,因為法會後她需要收取每人袖中奉養,同修也會「不讓她難做人」而保持乖覺。她被愛戴,也會被譏諷;被褒獎,被斥責或裁處勞動及靜修。她在幹部,或至少領班的位置,努力仲裁、溝通及管理,分配手中小小的特權和懲罰,譬如讀報,或去掃廁所。她是所有人的共犯。他想父母,想兄姊,想倘若未來轉讀大學有其限額,她總比他人更可能。
為舉辦清明法會,她帶著三個比丘尼行走街頭,主要任務是將傳單發給鄰近信眾。三個比丘尼,一個要好,一個優秀,一個純因思鄉,神色悽苦。她們看社區小公園裡,年輕母親聚首聊天,或低頭划手機,孩子則遷徙各遊具尖叫戲耍;隔著鐵欄偷看人家客廳電視的浪漫偶像劇,或諦聽那些晦澀不明,旋律淒豔跌宕的情歌。她們沿著騎樓,整排小酒館起司、小吃攤滷肉、汆燙豬雜和便當店炸雞腿、排骨的氣味,勾引著她們。好多大學生。不要想。她以眾人可聞的音量說,也對自己說,不要欽羨臺灣人,不要在意他們打鬧友朋,調情伴侶,不要臆測隻字碎語所折射,那個稍嫌瑣碎、無聊,卻有眾多可能的生活內容。這個社會屬於他們,他們不是我們,我們甚至不是方內人。屏除物慾,屏除關係,島中島。暫時的,為什麼?因為她相信未來所獲,可以更豐饒。
行經麥當勞,她有所自覺,快步離去,卻被同修揪扯住,只能並肩看紅綠藍三色菜單,和面朝外啃食雞翅、漢堡的顧客。她不發一語。進出店門的人臉有些促狹,光頭、面目年輕,應當自在茹素,滅盡人欲的比丘尼,站在最現代、最資本主義,最能反映人類欲望湧生且渴求被立刻滿足的速食店前,有種衝突、荒謬,或者廣告活動的諧趣感吧。她說走。一個女孩不知怎麼摸出百鈔來,疾速通知她,要買點素食,邊就邁腳走。她向前阻截,說不可以,成何體統,過午不能食。兩人擋在店門前,她嚴厲,女孩泫然,困惑問她:我們又不是真的出家了。一旁看客言詞紛紛,「越南妹啦」、「出家比較好騙錢嗎」、「比丘尼要吃肉欸哈哈」,她在異地被圍觀的處境下,突然覺得洩氣,或者放鬆,因為那些轉瞬劇烈的議論,讓她自覺是異類,像走獸,如沐猴而冠,而既然就是一群猴,出格稍稍,又有什麼不應該呢。她摸摸女孩,用拇指拭淚,指示她們沿既定路線繼續行走,自己抓過錢,排進顧客行伍,要了四隻冰淇淋,刻意要杯裝,餘錢就樂捐。
河堤旁,樹蔭下,她們吃點心。某女猴急,吃相太差,乳白點在鼻頭,就刮下來,喃喃好浪費啊,放進嘴巴。三女食罷,她杯中還過半,就分出去,說休息一會。她問同修,錢哪來的?對方靦腆笑,說灑掃庭除,坐臥吃飯,撿著路邊零錢,再從香油兌鈔。她微皺眉,有些調皮,但還正當,下次出門不要再買,左近寺廟就一所,傳回去給師父曉得,大家都不好過。知道了師姐。我不是師姐。妳罵人就像師姐。有同修插嘴,中文喊她老師姐,姐,刻意停頓,她佯嗔回瞪。女孩都去看魚了,她看她們看著魚。她們是有佛緣的人,卻多數也是窮人,聘不起仲介搭橋,當不成移工的女孩。她們敏銳發現,倘若不來修佛,畢生恐怕就種田,或嫁與不見得稱心的男人。她們的家是為庇護集體成立,所獲要以勞動即生產為指標分配,不公或不足也不能抗爭,因為爭,也沒有。她們是死樹迴光的落果,只能滾,被吃食,排遺,期待能長成。她尋思良久,抬頭發現,這是棵榕樹啊。
法會當天,她和幾個中文相對流利的同修負責接待信眾,主要指導上香、擺放供品,若信眾有意,就與之閒聊。信眾中也有越南人,多半嫁過來,看護一兩位,生活有好有壞,知道她來得晚,殷勤詢問她,故鄉某處知道嗎?經濟發展如何?北邊米線這口味,和中部有別,南部調理方式根本不同,我們山上還做成烏黑色的呢。諸如此類。其實她根本不曉得,話語給她都是空的,但對方殷切,她就勉力回答,發現自陳不清楚,對方更盡興,就笑著聽,偶爾問,打發著時間。灑掃過後,師父撤掉蒲團,命所有比丘尼到大堂讀經,讀過晚課,讀過藥石,讀到接近安板的時間,師父才走至佛前,「信眾說,你們抱怨護照被扣著,是妨害人身自由;法會供養被收走,平常打掃作務,就像廉價勞工。誰說的?」無人回應。「我給妳們一個晚上,明天要有答案,否則通通回越南。」師父說完,讓舍監將她們領回宿舍。宿舍所有櫃子都敞開,枕被也被翻過,舍監拿著手機,告訴她們,不必慌,所有東西他都沒收了。
她們理好被褥和私物,梳洗罷,躺臥鋪。同修們竊聲交談,反覆思索著,說好兩年後讀大學,時限到了,怎麼趕她們走?這樣算違反合約,要繳罰金嗎?怎麼可以說趕就趕?真的這樣怎麼辦?她在並陳女體間說:「我的中文最好,可以聯合投書媒體,不要怕。」話語像春雨落入森林,棲伏其中的蟲豸、雀蛙全醒來,她的耳廓感知到過度複雜的聲音結構,就沉默以待嗓音們各自爭奪,慢慢地整合。女孩問她,固然收護照,固然頻繁辦法會,固然不能讀大學,「可是我們確實學到中文,也簽同意書了。」另一個女孩附和,「臺灣人不會幫忙吧。寺廟修行都是這樣,何況機票、食宿我們也沒花錢。」其他人保持緘默。事實上她也猶疑,會否外來她們所認為被剝奪和欺詐,其實根本像家畜流水線被宰殺、分裝,鋪貨而無所謂殘忍,正常又合理,無法構成傷害的詞意。她們甚至主動簽了合約,縱然她們是同意被管束,而不是同意被誆騙;縱使她們願意遵照的所謂寺規,本來就由師父任意獨斷。即便她們行動,或許,也就像雞鴨在籠內撲翅,豬牛於欄後低咆,沒有實際作用。她突然理解何謂果報。她決心離開寺廟後持續茹素。
她深吸一口氣,和整間女體表達:對,我不能肯定。也許我們經歷的,對臺灣人來說,就是一群弄不清楚合約就簽字的笨蛋,貪得無饜的臭婊子。我們就算求助,也不一定被支持,甚至根本沒人注意。最壞的狀況,我們會全部被罰錢、遣返,被恥笑懦弱、吃不了苦,恩將仇報,兩年來修行也都沒用了。「或者,我們被騙,也不追究,三年期滿,就回越南。這樣妳們願意嗎?」森林又安靜了。夜闇中,同修各自的輪廓被取消,融合成一團無聲漆黑,她對漆黑說,妳們好好想想,自己也好好想著,到底要想些什麼。這廂無望,那廂不甘。最後她默讀經,有些愧疚,因為她對佛有所求,卻自認非常誠心。
隔日,清早教室集合,師父黑板書十大戒,叫她翻譯給同修聽。總結:不貪財,不誹謗,守規矩,或者就說要安分。師父待她說完,再問,無果,就拿出同意書,照姓名一一分發,「妳們都簽了。既然待著不滿意,繳完罰金,就回越南。」她和同修面面相覷,八百美金,大約臺幣兩萬六千,也即一千七百六十萬餘越南盾,無論多少,她們無能為力。「這筆錢會請越南住持和家裡要,至於妳們,等著回越南,寺廟也會通知臺灣外交部,終生禁止妳們入境。」師父輕輕拍桌。「或者,告訴我誰對外說寺廟壞話?」落果們只是哭。師父說著某些道理,她腦子嗡嗡響。美金。回國。不能入境。大學呢?父親憨臉。臭雞蛋。「我們工作那麼久,說好讀大學也沒有,怎麼可能回越南,還要給你錢?」她問師父,師父點點頭,將她關進禪房,好好琢磨,自己說的究竟對錯。
樓下,大殿傳來早課聲。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陰無我;善男子,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像海葵般根鬚搖曳,隨波揮招的吟哦。她鬆軟,覺得困倦。經文釋義,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妳的業障,妳的我執。妳有,妳可以隨時向佛傾訴,因為佛在心中,因為妳是佛。妳和妳的協商,就是修持;妳的放下,即為不動心,就是勘破。一念三千。煩惱是自己,是內在結構的延展與顯化,是因果,是妳。花果同時。妳是佛,又不是。要明心見性。
可是明心見性又如何?不就是忍受,和忍受得更舒服嗎。為何被辜負,要不動,要不瞋恨不問不反抗?她擦金身、顧蓮燈,晝夜反覆背書,鍛鍊出家形象後支援各寺廟,南下趕經懺,毫無所獲。她不得擅與外界聯絡,不得裝扮,不得娛樂,和一干同樣剃光頭、勞作且隱然隔閡的女孩斡旋,受氣,操煩。她的大好年華就在這,以搏取「更好」的未來可能;可能消失了,她不敢置信,去追問,被處罰,要繳納鉅款滾回越南。她做不到教誨所言,抽離,心無所住,超脫凡俗,觀測著人間,領略出奧義。那是什麼樣的心?什麼心讓師父騙她?她好騙嗎。騙是應該的嗎。
什麼地方可以讓人都是好人。她的嬸嬸,離開丈夫和兒子,在臺灣為絕症老人擦澡、翻背,老人的兒子,用胯下頂她,伸手揉捏她屁股,不反抗;她高中同學,父母收了大紅包,家屋換上混凝土,弟弟也能讀書,她則賣給大她三十歲的中年男人,不發問;她的父親,二十幾年前借款來臺,工廠操作沖床機,每天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為了還錢、付仲介費,養兄姊。太累了,手指被壓碎,工廠給了十萬塊,父親不恨。她呢,她早就知道這些,她父親也知道這些,他們心存僥倖,以為不會這麼差。她不敢和父親說,臺灣很可怕,新臺幣哪有那麼大,可以買三隻手指。她不敢說父親的付出和甘願,是賣身,是被輕賤。那天,她說她也想去臺灣,那是騙。她被騙,被自己騙。她貪求不是她的生活,雖然那有什麼錯呢。她就在這裡,然後呢,她的經驗不比屁股、愛情和手指沉重,她要如何告訴父親,她沒有成功。一開始就沒有成功。
傻的父親,傻的女兒,傻的越南人,全相信一座島嶼是一座階梯,能通往佛國。或者,以為在向上,可其實世界顛倒。常樂我淨,顛倒夢想,我的苦非苦,我的樂非樂。剝奪。放下。堅持。我執。求不得,所以有得。全失去就全得到。空即空。她是,錯的。她在佛前求佛不能給的。她要榮華,她要父母安樂,她要成就,她要人間。她是人她是錯的。師父走進來,手上有隻蘋果標誌手機,父親在喊她,問她為何不守規矩,機會怎麼求來的,竟然就浪費!不肖!不上進!越南廟裡師父勸她,慧根也有,中文又好,最可能讀大學,自甘墮落!不肖!不上進!師父學語複誦,不肖!不上進!不肖!不上進!不肖!不上進!不肖!不上進!不肖!不上進!不肖!不上進!不肖!不上進!不肖!不上進!她是,錯的。不肖,不上進。知錯了嗎。我是錯的。
上課,她不明白他人的話語,老師在吼叫,像對她發問,腦袋嗡嗡低鳴,字詞不再浮現腦海,她開口回答,不曉得說了什麼,在眾人目光中復坐。打飯時,她看湯菜白煙裊裊,嗅不到氣味,記得肉身要養,就放任牙齒自行磨碎、撕扯,舌頭是麻的,吞嚥還有實感。卡住,她吐出來,不可浪費食物,就吃回去。誦經時她比照旁人口型,模仿自己的記憶,閉上眼,她不能辨認自己發出的字節,但音調起伏尚且與印象相符。洗澡、作務,反正都是她經歷且熟練的,全憑印象也無妨。做錯就做錯了,師兄和同修偶爾攔住她,對她說話,她聽不懂所以搖搖頭,再待一會,讓對方動作一陣,就點頭走開。這是禮節的具體操作:旁人說話,妳搖頭否認,表示拒絕或與我無關,給點時間讓對方說明或申辯,點頭接收,可以走了。有時她動念,想真正溝通,或回憶食物本來滋味,身體就對抗,產生倦感和痛楚。意念浮起又消散,像細沙。某天課堂,所有人大聲驚叫,有人對她嚷嚷,有人指著她,有人走到她身邊。她順著指尖往下看,她的腳邊有仍自擴張的血灘。她走到講台邊抽衛生紙,邊俯身沿地板血線擦拭邊返回,身前的擦去,身後的又出現,反反覆覆,她就拉下褲子,塞入一大坨衛生紙,把地板擦乾淨。之後人們避著她。實在她也厭煩無感互動。世界清淨了。
清淨沒有時間感。她熄燈時闔眼,有時不睡著,打鐘就晨起。她觀察人們,讀書皺眉,迴避她目光的驚慌和嫌惡;舉筷,托碗,作務喘息揮汗,臥鋪上無意識以衣袖抹去涎唾,搔頭抓癢;對相片悵然,與同修面紅耳赤爭吵,甚至逼出眼淚。她歸納,人好逸惡勞,樂樂厭苦,一個人,十個人,她目睹眾生皆如此。狗餵飯就搖尾,驅打便恨吠。人與狗有何不同。她何嘗與人不同。惡是慾,善也是慾,慾求不滿,就執著。身行我慾,也就是自誤而已了。昏昏沉沉。她有時是慧海,有時父親書房唸書給她聽,有時在田裡拔草、抓蟋蟀,替母親收拾成綑稻束。有時到工廠找父親玩,為叔叔阿姨遞水。肉身忽大忽小,景物流轉,事態向前或向後,沒有感官,如夢似幻,也無所謂。她不覺快樂,也沒有悲傷,播放著畫面,她就看看;沒有,她就等待自行浮現的念頭,撈起來看看,又放回去了。
她專注,或者,她完全渙散。她好像必須重新適應這副身體,至少,把理性上的嶄新認識,視為概念上的收復。她洗澡時觀察,發現腰、左小腿和右臂其實有單顆或三兩成群的痣,發現眼皮其實是內雙,發現手背其實有毫毛,中指特別長,指尖向外傾斜,諸如此類。她發現,她遺忘,反覆直到她確實記住,可以憑空想像整個自己,她就有能力以第三人稱,模擬,然後客觀驗證,她如何與萬物互動:水的冷,然後體溫圍殺收攏前的暖,或相反,燙及高溫像消散般的涼。剎那。她用掃帚敲自己,感覺痛,屎青和深藍慢慢浮現,然後不痛了。人是怎麼不痛的?她不曉得。她的鍛鍊,是製造和按壓瘀青,即便哽咽像呵欠,也不停止。她覺得,只要將痛視為平常,視為必然存在,從未擺脫的事物,就像學游泳,非得去泡水,最終可以克服痛。她的鍛鍊成功也失敗:身體會痛,但她不在乎。她的不在乎,讓她很輕鬆,這多少有點好笑。事情很簡單嘛。
一隻手指輕點她手背。她睜眼,同修們或坐或站圍著她,很肅穆。誰開口,她突然又聽懂了:幫幫我們。幫什麼?找記者,或者警察,或者跟臺灣政府說。我們找過親友了,他們也都沒有辦法。少女們七嘴八舌,談論著求助未果或無果的經驗,邊搔頭、擺手或擠眉弄眼,那些細微現象,敲擊著她。她看見微塵空中飄浮,聽見腿腳摩擦草榻的聲響,嗅到且能分辨洗潔精混雜被褥、大褂久經浸染發散的濕氣,誰的狐臭,汗液,頭油和乳霜。她盤坐起,從肌膚回饋的感受,解析臥鋪凹凸、毛糙的形狀,身上白衣密而軟的質地,雙手濕熱。她好清醒。她覺得從未如此清醒過。她知道怎麼做了。她和同修說,我會找來記者和警察,也許還有官員,妳們把握機會。現在先休息。宣布完,她穿鞋,走出臥鋪。
她摸黑向頂樓,希冀夜風使她靈台清明。仗著地勢,她可以遙望光爍彼端,臺灣人的社區。近處有或兩層樓高的佛祖金身,遠看寶相莊嚴,她的距離,就只有慘白、無悲喜的殘酷面容。佛不管。人不管。自業自得。她讀過臺灣報紙,她銘記父親的故事,她衡量,她知道,她和同修的這些事,她和同修的感受譬如痛苦,像這樣的事,太多了,多到僅僅用語言表述,難以出類拔萃。但又能如何呢?她們團結抗爭,就是聚眾滋事,也就是成批遣返的結果。方式必須哀,怨,弱,卻夠強硬,才能讓別人,尤其臺灣人,被感動,行義舉,不質疑。割肉飼鷹,都要死了,猶不悔,才成佛。總得學好一件事吧。她笑。父親肯定在越南焦急,自省是否把女兒寵壞,到臺灣撒潑,好人師父才無奈要遣返她了。她回越南,父親肯定認為,始終殷切,教爛女兒,誤了她終生吧。師父憑什麼讓她和父親這麼傷心呢。憑什麼讓勞動沒有成果呢。憑什麼不履行承諾呢。她考慮這些。弱,強,同修得所願,或許也防堵未來人相同遭遇,還有一點點怨恨心,一點點。師父總要曉得,這麼做是錯的。他是錯的。
她向後幾步,斟酌後覺得恐怕躍過太難,就雙手撐護欄,並跟站住了。路徑上有窗框,有雨棚,那麼她肯定需要像幼年溪邊跳水般,倒頭摔下去。她希望父母終究瞭解,就像煮茶燒水,或者走路用腳,死亡是一種方式,生老病,愛憎恨,因緣諸盡,是方式的結果。她沒有因此受苦。不過,痛是免不了的,農家子沒有在怕痛。她重心前移,如友朋囑咐,在腳掌施力點消失前,蹬出去,夾雙腿,就能快、急,沒有水花。但那時,她聽見,同修身後喊「慧海」,抓住她小腿,旋即被扯落。頭撞上雨棚鐵架,衝阻過程,她抱住那同修,求佛讓她在其下,能護住同修。腦後有重擊。她恍恍惚惚,看顛倒佛祖,覺得很困惑:您知道嗎?同修在流血,她用袖口擦,摸摸對方後腦,是一種搔刮而清爽的感受。她讓同修滾過她的手,盡力輕盈安放,覺得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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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如此,《格殺福順》扣除演員本身外,仍有不盡人意。主角面對的兩大衝突,一在職場,二在家庭,綜合來說,就是希望兩者互不干涉。她的應對之道,之於前者,就是殺得乾乾淨淨;後者則仰賴女兒能體恤母親持家而又親愛之不易的早慧,又或同為異類,不見容於社會的共情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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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他曉得,人所以選擇那種未知,勢必是因為已知的,都並不可喜,而我們並無號令自身遺忘的能力,只能走,跑起來,期待飄。
  虛無不是本質虛無,是我們選擇虛無;我們選擇用虛無抵抗命定,其實不必批判,因為,不然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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