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青山

更新於 2023/04/20閱讀時間約 26 分鐘

把我從校園霸凌救出來的男人失憶了,朋友說他以前有多愛我,而他卻不屑笑了:「以前眼瞎。」
他記得所有人,唯獨忘了我。
1
走廊盡頭的兩道身影,不知在說什麼,女孩牽着他的手臂,撒嬌般輕晃。
周遭一切瞬間模糊。
我的眼裏全是談青南臉上溫柔的笑,還有他沒有掙脫開的手臂。
而後,女孩踮起腳尖,朝他的臉靠近。
2
我淡然地移開視線,推開包廂的門進去。
心密密麻麻地被刺痛,難以呼吸。
剛坐下,門再次被打開。
男人面色冷硬,扔下外套直接去了衛生間。
剛剛在他對面的女孩也跟了進來。
紅着眼在衛生間門口大叫:
「談青南你什麼意思!推開我就算了,這麼讓你噁心?非要當着我的面假裝想吐嗎?」
「……」
3
周圍安靜下來。
我回神,腦海中出現不久前在隱蔽的路燈下,談青南壓着我接吻的畫面。
小心翼翼卻炙熱的溫度,現在還記憶猶新。
沒幾分鐘。
談青南臉上沾着水從門裏出來。
他拿面紙漫不經心擦着水滴,笑意涼淡:「抱歉啊,出院後遺症,沒忍住。」
「……」
氣氛尷尬。
朋友看熱鬧不嫌事大:「溫竹還在場呢,我南哥雖說記不得了,但以前那麼愛她,現在看見
你當然會噁心了。」
聲音落下,所有人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包括談青南。
想說什麼,耳邊傳來男人閒散的聲音。
他說:「以前眼瞎。」
4
談青南失憶是因爲高考結束那晚幫我擋了一棍。
命運捉弄,他記得所有人,唯獨忘了我。
我明白他爲什麼這麼抗拒我,這個人本身就是叛逆惡劣的人,遇見我之後才收斂鋒芒。
現在一切迴歸原位罷了。
沒開音樂,我的一舉一動都顯得突兀。
「先走了。」
張旭攔住我,尷尬勸說:「你別放心上,等南哥恢復記憶,肯定哭着鼻子求你別走。」
談青南成績優異,打架卻狠,學校很多人怕他。
但他也是個愛哭包,曾經我被人拳打腳踢,是他救了我,他一邊擦眼淚,一邊給我傷口消毒。
他對我有多好,多在乎我,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而如今在這昏暗的包廂裏。
那個旁人眼中愛慘了我的談青南,正玩着酒杯和朋友說笑。
眉眼漆黑,模樣清冷也張揚。
感受到視線,他懶洋洋地側眸掃了我一瞬。
眼神裏無所謂和空白,刺得我一瞬窒息。
5
背景燈紅酒綠,高考結束,大家都放鬆地享樂。
沒有人發現我離開。
到達兼職奶茶店,陷入忙碌。
老闆過來調笑:「最近小男朋友怎麼沒來接你?」
我動作微頓:「他比較忙。」
談青南並不同意我來兼職,還直接甩了親密付。
後來拗不過我,每天晚上都在斜對角的路燈下等我。
不管多晚。
看見我出來,總是溫柔地抱住我,問我累不累,字裏行間都是心疼。
6
又聊了幾句,老闆先走了,我留下來關門。
晚上十點,我收拾好收銀臺,剛準備關燈。
不遠處來了兩個男生。
「南哥,你說總感覺有什麼事沒做,就是來買杯奶茶?」身邊朋友朝我眨眨眼,調侃道。
談青南看見我在,明顯怔愣一瞬,身上一件黑T,語氣沒什麼情緒,笑意輕佻:「還能買麼?」
他會出現在這裏,我還以爲他想起來了,但完全沒有。
男人隨便點了杯奶茶,加了句:「無糖。」
「……」
我沒說話,只是點頭,酸澀在心口瀰漫開來。
日子太苦了,我喜歡一切甜食。
那時候談青南學會了做蛋糕和點心,每天變着花樣給我送,陪着我一起喫。
可原來,他不喫甜啊。
7
我側身自顧自地製作奶茶,談青南就這樣斜靠着門框,黑眸審視着我。
好幾次,我慌亂得不知道下一步幹什麼,終於打包好,他接過也沒着急離開。
「談談?」
我愣神:「什麼。」
「剛剛喝多了,說話重了,跟你道歉。」
他語氣很沉,即使忘了我,依然是個身正坦蕩的男生。
「你想起什麼了嗎?」
談青南搖頭,笑問:「我們怎麼認識的?」
靜默片刻,我斂眉低聲:「你讓我跟着你,別人就傷害不了我。」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
談青南在潮溼的垃圾桶旁邊找到我,不嫌棄地把外套蓋在我身上。
我蹲在地上仰頭,路燈掛在他的身後。
黑夜劃過黎明,從此天光大亮。
他說,溫竹,跟着我,他們不會傷害你。
8
話落,談青南嗤笑,伸手從口袋掏煙。
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看他抽菸,火光忽明忽暗,煙霧散開,襯得五官立體硬朗。
我都忘了,談青南是一中校草,和我在一起一點都不般配。
「看來以前確實對你挺上心。」
他懶洋洋地彈了下菸灰,繼續:「可惜我不記得了。」
路邊車流模糊,霓虹閃動,我盯着他的眼睛,怕錯過任何波動。
其實我很自卑,自卑到當初不斷排斥談青南的接近。
我不顧一切地坦白。
我說我沒有父母,姨媽和同學對我很壞。
他們說我是掃把星,沒有人喜歡我。
我記得他紅着眼眶抱住我,像是落魄的小狗埋在我頸窩悶聲。
他說,我喜歡你啊,溫竹別趕我走。
9
指甲摳着桌面,一點一點隱忍着鼻尖的酸悶。
不知道碰到了什麼,我嘶了聲。
指尖戳到木刺,還沒反應過來,手腕覆上道溫熱。
隔着吧檯,談青南握着我的手,眼裏的擔心像是出自本能:「沒事吧。」
說完,才驚覺局面的尷尬。
他訕訕地鬆開我的手,煩躁皺眉,像是抗拒這種本能的反應:「走了。」
我揉着指尖,突然問:「我們,算是分手了嗎?」
談青南點頭,什麼都沒說。
一旁張旭明顯蒙了,畢竟他這段時間明裏暗裏勸說提示很多次:「不是,南哥,就這麼答應
分手了?你會後悔的,別怪兄弟沒攔着你。」
談青南有些不耐,街邊傳來鳴笛,他的聲音也清晰可聞:「真對她沒那意思,頂多算可憐。」
我眼睫微顫,哽着嗓子想說什麼,大腦卻一片空白。
身影已經走遠。
我遲遲沒有收回視線。
眼前蒙了層水霧。
我抬手摸,是眼淚。
他以前總是怕我疼,那天幫我擋下的那一棍正中後腦勺,應該更疼吧。
所以我不怪他。
他出現在生命裏,已經是恩賜。
我不能貪心地想跟着他一輩子。
談青南,往後,一定要平平安安。
10
日子一天一天地走。
最近我總是做夢。
夢見我縮在天台角落,他們正在我周圍倒着不明物體。
屈辱、荒唐、腐爛,一點一點充斥着所有感官。
談青南趕到時,瘋了般一拳一拳地打在那些人的臉上。
場面亂作一團,他昏迷前還問我有沒有受傷。
視線錯亂開來,是我從未見過的畫面。
有刀,血珠濺在他冷白的臉上。
他抱着我,聲線溫柔地說別怕。
可我明明哭得那麼傷心,像是從地獄而來的悲痛席捲而來。
直到睜開眼發現在做夢,鬆了口氣,心情久久沉悶壓抑。
如往常一樣幫姨媽一家做好早餐。
安靜出門,去兼職。
沒人會給我生活費和學費,暑假裏我必須努力掙錢。
高考成績公佈了,我考上了南大的金融系。
我數學其實不好,但因爲談青南選的理科,我只能沒日沒夜地學。
班級羣不斷彈出消息,說晚上聚餐。
張旭幫談青南報了名。
我盯着他的名字,神差鬼使點進與他的聊天框。
我們很久沒有聯絡了。
往上翻,是他曾經發給我的消息。
他說,明天很冷,記得戴圍巾,我織的那條。
他說,今天我喝了你送的水,以後是得結婚的。
他說,不放假真好,能天天看見你。
他說,小竹,我們一起去同一個城市念大學好不好。
……
腦海中談青南熱烈的、直白的、意氣風發的模樣,一一閃過。
我又想哭了。
11
一天有兩份兼職,白天去做家教老師,晚上在奶茶店。
晚飯間隙,我有兩個小時的閒暇時間。
我猶豫再三還是去了班級的聚餐。
還沒到餐廳,看見迎面走來的幾個人。
我腳步滯住,喉嚨像被雙手掐住。
逼迫我去回憶,無數次她們把我的頭摁在水池裏的畫面。
許敏,在學校裏帶頭霸凌我的人。
她丹鳳眼自下而上輕蔑地打量我:
「聽說談青南失憶了?」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
許敏笑意更深,像是盤在深草的毒蛇,你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彈起咬你一口。
我聽見她陰惻惻的聲音:「我看誰還敢護你。」
12
我到現在都不明白我爲什麼會成爲這些富家子弟的眼中釘。
或許也明白了。
沒有原因。
持刀者不會因爲你沒有做錯事而選擇不捅你。
我也反抗過,告訴老師,老師便去批評。
批評完,那些瘋子變本加厲地找到我。
實在孤立無援,我告訴姨媽,姨媽說蒼蠅不盯無縫的蛋。
許敏剛剛那句話沒說錯。
除了談青南,沒人敢護我,誰都不想惹到這些混混。
他就像避風港,世界不會偏心我,但他會。
13
即使再強裝鎮定,發自內心的恐懼和噁心一瞬湧出。
小巷子裏,我被逼近靠着牆壁,手靠向背後,顫抖地按手機,下一秒,直接被奪走。
有人控制着我的手臂,她們笑着、嘲諷着,罵着賤人、婊子。
許敏捏住我的臉,冷笑:「溫竹,這段日子,想我們麼?」
我好像慣性地耳聾,聽不見任何聲音,指甲快掐進肉裏,一巴掌毫無徵兆地落下來。
疼痛牽引着髮絲落下,我甚至不想去呼救。
內心囂張的聲音不斷吼着,膽小鬼,反抗啊,殺了他們。
可又有另一道膽怯的聲音告訴我,溫竹,這麼多年都忍下來了,上了大學就好了。
我閉上眼,那一刻,我是想逃離這個世界的吧。
「你們在幹什麼?」
音色冷冽。
修長身影,手裏拎着外套和一瓶水,緩緩朝我跟前走來。
我身子沿着牆壁滑落,隔着凌亂的髮絲,逆光看他。
是談青南。
每次,都是他。
14
手臂的力道鬆了些,許敏有些怔愣,而後又隨意道:「我和朋友說說話,青南哥認識?」
談青南瞥了我一眼,輕笑一瞬:「不熟。」
話落,片刻安靜。
許敏像是鬆了口氣,看向我挑眉:「我說呢,青南哥怎麼會認識這種醜小鴨。」
下一秒,談青南撩起眼皮,語氣很輕:「但我報警了。」
15
從派出所出來,晚風吹得眼睛酸澀。
以爲談青南已經走了,路燈下,男人滅掉煙,將手裏東西遞給我。
白色袋子,裏面是碘酒,棉籤。
麻木思緒像是被狠狠扯了下。
在巷子裏我沒哭,此刻卻紅了眼眶。
找了個長椅坐下,嘴角的血跡已經幹了,沒有鏡子,我只能對着手機屏幕找傷口位置。
談青南估計是看不下去,拿過棉籤,把我臉轉了過去。
他皺眉,有些嘆氣:「笨死了,我以前腦抽纔會看上你。」
語氣不好,幫我擦拭傷口的動作卻溫柔。
呼吸帶着風聲纏繞。
我淺淺笑了,看着他低垂的眉眼:「謝謝你幫我。」
談青南動作微頓,與我對視,低聲:「你不會還手麼?求救也不會?」
我任由他幫我貼上創可貼,眼中起了些霧氣。
我曾經求救過的,我報過警的,但換來的都是變本加厲的霸凌。
我低下頭,沉默算是回答。
談青南看我幾秒,嘖了聲:「離開學還有20天,每天抽1個小時過來一趟。」
抬眸,手裏被塞了個卡片,是跆拳道館的會員卡。
我不知抱着何種僥倖心理:「你對我真的一點記憶沒有嗎?」
安靜半秒,他搖頭,大概是怕我誤會今晚他的異常舉動,隨口解釋:「別誤會,是個人我都會幫。」
16
回去路上,一直盯着這張卡片,我不懂爲什麼會答應每天都會去學習跆拳道。
大概是想保護自己,還有多見見他。
家門敞着,裏面傳來姨媽一家的說話聲。
「死丫頭一個月多被打幾次,我倆以後這日子就躺着賺錢,給兒子買套房都夠了。」
「別這樣說,豈止一套房啊。」
「……」
稀稀疏疏,足以讓每個字炸在我的耳邊。
我月底才滿十八週歲,就算鬧到警察局,姨媽作爲我的監護人,一直都會答應那些霸凌者父母提出的私下調解。
只是爲了錢。
我指尖止不住地顫抖,心底剛剛保留的一寸暖意此刻又消耗殆盡。
沉默地路過客廳,沙發上夫婦說話聲停止一瞬,而後若無其事地又繼續。
姨媽嗑着瓜子對我翻白眼,不鹹不淡地出聲:「喫我的住我的,被打也是活該。」
砰的一聲,我把自己關進房間裏,後背貼着門板,無聲地流眼淚。
我無時無刻鄙夷這樣膽小、懦弱的自己。
我想象着我不顧一切反抗的樣子。
可我怕疼,我鬥不過他們,我還想多見見談青南。
習慣就好,再過一小會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忍忍就好了。
伴着控制不住的抽泣聲,屋外雨水打在窗戶上發出悶響。
天總會晴的吧。
17
家教結束得早,我四點左右已經到了跆拳道館。
談青南不在,我換好衣服,也不知道要幹什麼,猶豫着要不要給他發消息。
「同學,你腰帶系錯了。」
我下意識朝聲音的來源看去,是張年輕又陌生的臉,看打扮應該是這裏某個學員。
「抱歉,我第一次來。」我說。
他像是見過很多我這樣的新手,上前一步:「我幫你重新弄一下。」
我張口想說什麼,談青南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一身白色跆拳道服,難掩肩頸流暢有力的肌肉線條。
走到我身邊,冷漠地看着對面男生:「不用了謝謝。」
感覺空氣中突然泛起的敵意。
周圍只剩我們兩人,談青南微微俯身,沒幾秒鐘,幫我係得很標準,只是依然冷着張臉。
「你在生氣?」我猶豫問道。
他沒着急回話,半響看了我一眼:「舔狗本能。」
我眸光微動,明白他爲什麼這麼說,失憶後所有人都告訴他以前對我多好,或許他潛意識覺得以前他是我的舔狗,於是更爲排斥。
「不是的。」我緩緩搖頭。
18
安靜片刻,談青南換上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昨天你受傷,老子即使不記得你,也跟着你一起疼,這不是舔狗是什麼?」
他沒說錯,有一次,許敏她們趁談青南去老師辦公室,把我堵在學校天台。
那天,我獨身一人,儘可能地保護自己,臉頰手臂依然受了傷。
在醫院,談青南紅着眼眶問我疼不疼。
我當時笑着說不疼。
他卻說,溫竹,在我面前你可以不那麼堅強,你受傷我跟着疼,我連骨頭都偏向你。
身在黑暗裏的人,都希望擁有一束光。
但我身處太久了,久到希望變成奢望。
可我忘記,有光的不只太陽,還有月亮。
談青南現在把這些都說成舔狗,怎麼能是舔狗呢。
我抬眸看向他的黑眸:「不是的,我也很喜歡你的。」
他似乎怔愣一瞬,有些不自然地移開視線,脣角笑意閒散:「都過去了,教你幾招。」
事實證明,我是真的四肢不那麼協調。
談青南站在一邊,手抱胸皺眉指導我:「提膝和轉體動作要流暢,別緊張。」
我深吸一口氣,按照他一開始教我的技巧,轉身過程中腳沒站穩,跌倒瞬間,我看到談青南上前一步。
溫熱掌心熨在腰間,臉頰近在咫尺,我呼吸亂了,僅一秒,談青南退開距離,皺眉暗罵了句「笨」。
我揉了揉剛剛碰到一起的指尖,餘光裏是男人轉身之際微紅的耳根。
19
結束時間還早。
盛夏傍晚,霓虹忽閃。
談青南站在街口,指尖猩紅,他抬手吸了口,煙霧升起,像是電影畫面,氣質陰沉、迷離。
我走近:「等會要去兼職。」
「餓不餓?」
幾乎同步說話,沉默對視,我輕輕點了點頭。
談青南滅掉煙,找了個垃圾桶扔掉,同時攥住我的手腕。
我回神,剛剛差點被路過的自行車撞到。
「姑奶奶,你不看路的?」
很熟悉的一句話,以前的談青南一過馬路就要這麼說我。
我彎了嘴角,手腕上的力道加重片刻。
談青南好像很難受,他揉了揉眉心。
「你頭疼了?」我本能地抬手去觸碰他的額頭,卻被男人躲開。
他站在原地片刻,才重新抬腳:「有點暈,沒事。」
我沒說什麼,再不恥也必須承認,有那麼一瞬間,我很想他恢復記憶。
自私地想讓談青南重新愛我。
20
餐館人不多,談青南剛落座。
想不到撞見了張旭幾個人,便一起拼桌。
老闆過來對着談青南打招呼:「好久沒見你帶女朋友過來了,兩人都考上南大了吧?」
張旭眼睛一亮,搶先着說對,都考上了,神仙眷侶。
桌下談青南踢了張旭一腳,後者也識相地閉上嘴巴。
老闆又說了幾句離開。
中途張旭見我不怎麼喫,以爲是太拘謹,大咧咧地把一道海鮮推到我面前:「別管他,南哥一直是這個死樣子,你就等着他後悔吧。」
沒認識我之前的談青南確實就是這樣,冷漠懶散,這些朋友見怪不怪。
我搖頭想說什麼,談青南側頭開口:「她海鮮過敏。」
「……」
習慣很可怕,就算忘記,身體和本能都還記得。
明晃晃的尷尬蔓延,談青南罵了句「操」,全程再也沒說一個字。
我時不時去看他的側顏。
喉結凸起,線條凌厲立體。
談青南理科一直很好,物化更是全市前十,高考發揮穩定,考上南大毫無懸念。
這樣的人,就該被大家喜歡,就該活得沒有任何陰影。
21
後面日子,我每天都會去跆拳道管,就算無基礎,但確實也學到些東西。
有時談青南全程指導我,有時候他只來十分鐘,有時看不到他的身影。
同學們都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班主任組織了最後一次見面會。
很多學生家長也去了。
我只有一個人。
看着大家流眼淚,我沒什麼感覺,沒有過家人陪伴,所以再溫馨也不能與之共情。
路過講臺,看見談青南父母在和老師說話。
我記得他們,兩位都是公務員,談青南腦袋受傷,從手術室出來躺病牀上那段時間,我不停和他們道歉。
沒想到兩位不但沒怪我,還反過來安慰我。
我當時第一次體會到被長輩呵護是什麼滋味。
這都是談青南給予我的。
樓梯口,與許敏撞個正着,估計是今天家長多,她沒找我麻煩,擦肩而過時撞了下我的肩膀。
我鬆了口氣,打心底我是怕她們的,就像一羣小孩,我不知道她們的底線在哪,會不會毀了我一生,即使現在我已經如行屍走肉。
剛走到學校門口,談青南和幾個朋友談笑,手裏還夾着煙。
張旭眼尖,喊我過去聊了幾句。
站在談青南身邊,他個子很高,就算沒有任何言語交流,也讓人安全感橫生。
男人往裏面站了些,似乎在給我留位置,不讓我接近路中央。
一點一滴的細節,足以讓我好好愛這個世界。
餘光看見不遠處樓梯下來的兩人,是談青南的父母。
我猶豫着,盯着談青南指尖的菸蒂。
終於直接抬手取過,捻滅在垃圾桶上。
談青南指尖收了下,疑惑垂眸,還沒開口。
「張旭什麼時候學會抽菸了?對身體不好啊。」談叔叔說完,又讚許般地對着談青南點點頭。
張旭有些害羞,煙都不知道該往哪放:「叔叔,剛學的,馬上……馬上就戒……」
說得磕磕巴巴,引來一片笑聲。
22
大概是感謝我,談青南破天荒地送我回家。
一路上連晚風都不曾有。
只有我刻意和他保持一致的腳步。
「下週開學了,你家人陪你嗎?」他突然問。
我搖頭:「我自己去車站。」
他垂眼不知在想什麼,半響:「保護好自己。」
我停下腳步,緩慢地眨眼,緩解眼眶的酸澀:「謝謝。」
談青南嗤笑:「這就感動了?以後得被男人騙。」
這種時候他竟然在開玩笑。
我牽脣跟着笑,心底那塊枯萎的地方又發了個小小的芽。
「談青南,以後我們要好好的。」
上了大學,遇見新人新事,應該,很少見面了吧。
「我好着呢。」他挑眉,笑容乾淨。
我絞着手指,又說:「這個週末是我生日,能見面嗎?」
我低下頭:「我們還是朋友不是嗎?」
他看了我一會:「好啊,想要什麼禮物?」
說話間,對面來了羣混混。
我一眼看見他們手裏的鐵棍。
站在最前面的男人,臉上有道疤,他眯着眼吸了口煙,最後踩在腳底下,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一看就是有目的而來。
我被他看得呼吸發緊,天空陰沉下來,下一秒就要下雨似的。
談青南緩緩牽上我的手腕扯到身後,他撩起眼皮,目光冰涼地看向對面:「找錯人了吧。」
刀疤男笑了,疤痕在暗色下更顯猙獰:「別多管閒事,滾。」
談青南側眸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示意我走。
我不斷搖頭,對面混混明顯不耐煩了,一抬手,紛紛撲了上來。
他們有默契地把棍子朝我身上揮,都被談青南擋住,他練過跆拳道,即使一時佔上風,也抵不過一羣人的圍攻。
我顫抖地拿手機報警,接通的那一秒,我看到有人拿着刀刺過去。
「談青南!」我尖叫着,眼淚奪眶而出。
人影晃動,視線被擋住。
我又看見持刀的混混被腳踢在地,估計是發現我正在報警,一羣人如狗一樣彎着腰逃跑。
世界安靜了。
我慌亂地跑到他身邊,他手上都是血,嘴角額頭也破了,卻找不到是哪裏流血。
談青南無所謂地擦了下手背:「不是我的,別怕。」
他聲線溫柔,與我曾經夢裏的畫面重合,還好是夢,他沒受傷,我稍稍放下心。
天似乎更暗了。
他冷白的臉上濺到血珠,我流着眼淚幫他擦掉:「對不起。」
談青南笑了,臉頰有個不深不淺的酒窩:「溫竹,我發現就算我失憶了,我還是會重新喜歡你。」
語氣輕得像風。
我不可置信地抬頭,男人揉了揉我的發頂,又說:「走吧。」
「去哪?」我不動,一直看着他。
「你回家。」
我搖頭:「我已經報警了,我們先去醫院看一下好嗎?」
他也搖頭,沉黑色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溫竹,走吧,我就陪你到這。」
街邊沒有任何霓虹甚至路人,周圍黑得像是幕布。
我任由眼淚沿着臉頰淌下:「你不是答應陪我過生日嗎?」
像是情緒噴湧而出,像是惡魔端了碗熱湯逼我下嚥,我怕以後再也沒機會說:「你說要一起上大學,你說要和我結婚的。」
談青南,最後一次,求你,能不能記起我。
他無奈般地緩緩抬手擁抱住我,指尖涼得發顫:
「嫁別人。」
我悶聲搖頭不願意,他輕笑了瞬:「生日祝福能提前給麼?」
我擁抱的力度更緊,好像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好。」
談青南沉默着,音色沉啞:「往後,要平安開心,不會失眠,還有永遠不要回到這裏。」
這座讓我受盡苦難的城市,我一點都不想回來。
但是,我鬆開他,睫毛沾着水珠:「你呢?」
他溫柔笑了:「你願意的話,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路燈突然亮了一盞。
照亮腳下一片方寸。
我聽見警笛聲,救護車聲,而後一切黑暗。
再次睜眼是白茫茫的牆壁。
鼻間是消毒水味。
推門而進的是張旭,男人脫掉外套,看見我醒來笑道:「你昨晚暈倒了,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沒空想太多,掀開被子就要下牀:「談青南在哪個病房,我去看看他。」
話落,四周針落可聞。
張旭走到我身邊,將拖鞋幫我擺好,他好像變了,氣質也成熟許多。
他說:「溫竹,你是不是又做夢了,青南已經走了快十年了。」
23
高考結束的那個盛夏,就算雙方監護人已經調解結束,許敏從拘留所出來依然對我懷恨在心。
不惜花錢找道上的人堵我。
談青南爲了保護我,被捅三刀,搶救無效,死亡。
校園暴力、黑惡勢力等事件在社會引起重大輿論。
許敏是個孩子,她有着優渥的家庭卻也最笨最惡毒。
她可以踐踏我的尊嚴,但不能挑釁法律的權威。
觸犯刑法,想調解都無門。
誰關押,誰有期徒刑,誰死刑,報道一個接一個。
而我只想懇求這些人,你們能不能把談青南還給我?
求你們,能不能把談青南還給我?
夢裏看見的刀是真的,血是真的,是我自己不願意相信。
那個很愛很愛我的談青南,死在了十八歲的盛夏。
而後,我用了無數個春夏秋冬來回憶他。
談青南是家裏的獨生子,死後父母哭成了淚人,不管他們有沒有責怪於我,我都認了。
我說過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城市,卻在每年放假都要回來看看他的父母。
我想大概是這些牽絆,才能讓我繼續活着。
大學畢業後我找了份國企工作,一有空就回去看談叔叔和談阿姨。
活着的人要繼續生活,談阿姨釋然般叫我找個好人家結婚。
大家都好像漸漸放下了。
我笑着拒絕:「阿姨,其實在十八歲我已經嫁給談青南了。」
遺憾在電影裏是主角崛起的前夕,在生活裏是讓人沉淪的毒藥。
24
我夢見談青南的次數越來越多。
萬一有哪天沒夢見他,我會心慌,談青南是不是不要我了。
後來又繼續夢見他,談青南總會對我心軟,他捨不得我疼,更捨不得我哭,所以經常來夢裏見我。
思念太痛苦了,大概是潛意識的行爲,夢境裏我不斷找他不愛我的理由,我刻畫着他不愛我的模樣,這樣我或許可以死心。
可到最後談青南都會以各種理由重新愛我。
我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我只知道,談青南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時常去墓地看他,照片上的男人依舊俊朗,笑時有淺淺的酒窩,他皮膚白,襯得脣色微粉。
剛在一起那會,我總是問他是不是塗口紅了。
後果就是被他黏着接吻,他抵着我鼻尖告訴我,沒塗。
人永遠無法預知片刻的價值,直到這個片刻成爲回憶,
我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流淚,指尖一寸一寸滑過他的臉頰。
天空突然飄起了雪花,是這一年的初雪。
談青南,好想你啊。
25
職場有時並不順利,除了張旭,我依然沒什麼朋友。
孤僻、冷漠,有項目沒做好,領導罵得很難聽。
壓力之下,我就會給談青南的聊天框發消息。
十年如一日地發,好的壞的,只是想把生活的一點一滴都告訴他。
熬夜,不按時喫飯,積累成胃病。
依然要忍着疼痛上班。
那天我委屈地警告談青南,我都疼成這樣了,你怎麼不關心我!
消息發送。
沒有任何回覆。
但我依然能想象到男人指着我鼻子故作兇巴巴,他會說,讓你熬夜不喫東西,還愣着幹什麼,去藥店。
談青南,好想你啊。
26
今年我32歲了。
談青南離開的第14年。
天越發冷了。
春節,我去拜訪了談青南的父母,歲月不饒人,兩位臉上都泛起細細的紋路。
「小竹,快來喫飯。」
新年第一天的團圓飯,其樂融融。
飯後談阿姨突然拿出一個紅包給我,笑着牽過我的手,和藹溫柔:「雖說我們早就把你當做女兒了,往後你願意的話,能不能喊我們一聲「爸爸媽媽」,我們老兩口也算有後了。」
神明慈悲憐憫,睜眼便是人間地獄。
衆生皆苦,衆生皆虛妄,就在這無邊煉獄裏,還有一絲溫情。
我拼命忍着鼻酸,眼淚還是流下,都說大年初一哭不吉利,但大家都紅了眼眶。
那天我記事以來第一次喊出「爸爸媽媽」幾個字。
原來是這種感覺。
我有家了。
依然是談青南給我的。
27
就在我爲之感動竊喜的時候,我再也沒有夢見過談青南。
最後一次的夢境他穿着高中的校服,朝我笑,朝我揮手。
甚至連話都沒和我說,就已經消失了。
應該開心的,談青南終於放心走了。
可我的生活也漸漸消沉下去,沒有原因。
我會盯着一個點發呆,會莫名其妙地流眼淚,失眠不想喫飯,甚至會忘記今天要去上班。
張旭帶我去看心理醫生。
開了一大堆藥。
「溫竹,工作先放一放,記得按時喫藥。」離開前他擔心地叮囑我。
我笑着點頭,回到家,又開始流眼淚。
這個世界帶給我的迷茫,遠比我能給這個世界的答案多得多。
我看見什麼都會厭惡,喝水因爲水溫太燙,也能抱頭痛哭。
我討厭社交,討厭睡覺,討厭有人來安慰我。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世界,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活。
談青南,好想你啊,能不能來看看我。
實在堅持不下去,我回去看看爸爸媽媽,看見他們,我還有點活下去的意念。
這是談青南給我的,我要好好珍惜。
28
渾渾噩噩又過了一年。
我瘦了很多,張旭實在看不下去:「溫竹,談青南已經死了,你明白嗎,他不會回來了明白嗎,振作起來,好好看看身邊人,你有父母,還有我,大家都很關心你。」
我知道我大概是生病了。
很難治的病。
我笑着說:「我好着呢,你們放心。」
那天深夜,風很冷。
我獨自從家裏出來,散步到海邊。
談青南,你說過要帶我來看海的。
你說過要和我一起念大學,說過要和我結婚。
你都食言了。
以前是你來找我,現在你回不來了,這次,能不能換我去找你。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自私,將我們爸爸媽媽又丟下了。
可是談青南,我沒有辦法的,別怪我,我熬不下去了,我想見你。
但你放心,我存了些錢,會交到爸媽手裏,他們晚年不會受苦的。
對了,我還留了一部分給張旭,你的好兄弟這麼多年把我和爸媽當家人在照顧,算是對他的報答吧。
有東西堵住了我的鼻腔,視線一點一點模糊。
但是不疼,全身都輕鬆了。
29
這條路好冷啊。
談青南,記得來接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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