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人間見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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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十年,大雪落滿了長安城,城隍廟死了個乞丐,同一天許皇后薨。

許時滿迷糊了一輩子,死的時候卻又清醒了起來,她的手在皇帝臉上細細勾勒着輪廓,良久搖了搖頭:「你不是他。」

燭火葳蕤,像是她被揉皺的一生。

許時滿好似透過那一小簇火光看到了那個她心心念唸的少年郎,看到薛珩朝她伸出手,說:「小滿,我回來了。」

01.

薛珩是薛家村唯一一個狀元,他紅袍加身的第一天就是去許家下聘求娶許家三姑娘。

外頭圍滿了瞧熱鬧的人,他們議論紛紛,都說許家三娘子有福氣,豔羨卻不眼紅。

因爲薛珩是許時滿供讀出來的,那年頭養一個讀書人全家都要勒緊褲腰帶,許時滿就靠着繡帕子一分一分地存下薛珩進京趕考的錢。

不是沒人說過她癡心妄想,先不說薛珩能不能考上,哪怕就是考上了,也是聘娶高官之女,哪會記得許時滿這個糟糠。

許時滿聞言也只是笑笑,她向來不在意別人怎麼說,把她說急了她就叉腰開始罵,外頭盡傳她是粗鄙婦人,說她想當狀元夫人是癡人說夢。

可是薛珩真的考上了,不僅如此,他也真的來娶他了。

薛珩到許家下聘的那天,問起許父想要什麼,饒是別人紛紛勸他,薛珩不缺錢,讓他多要些貼補家裏的小子。

許父仍舊擺擺手:「我是嫁女兒又不是賣女兒,給我兩頭牛就行了。」

薛珩只是淡淡笑了笑,將幾箱綿帛綢緞,金簪玉絮盡數抬到了許家。

許時滿絞着帕子哭成了淚人,臨上轎的時候她餘光瞥到了隔壁王大娘,想起來她還欠自家十個雞蛋,久久不歸還。

許時滿撩開蓋頭擼起袖子就要上前理論,王大娘氣急敗壞,陰陽怪氣說薛珩娶了個潑娘子。

薛珩只是牽着馬繮笑:「王大娘既知吾妻小滿脾氣不好,便速速歸還雞蛋纔是。」

許時滿就那樣捧着十個雞蛋上了花轎。

02.

一晃三年,新帝已登基兩年,改年號元豐。

庭中的枇杷樹早已長成了一人高,許時滿很是滿意地看着:「這枇杷樹過不了幾年就能結果了。」

薛珩聞言只是淺淺地笑着,他停下磨墨準備看看這棵讓自家夫人成日成夜誇的枇杷樹,可是白衣不慎沾染了墨跡。

薛珩撇了撇嘴,一臉無辜地向許時滿撩起自己沾染了墨跡的衣袖。

許時滿頓時變了臉色,撩起棍子作勢就要打他,薛珩一路小跑向門口跑去,途中撞到管家,便拉着一同逃跑。

「快跑,夫人又要打人了。」

管家沒跑兩步便氣喘吁吁,索性甩開了薛珩的手,站在原地不動:「冤有頭,債有主,夫人纔不會殃及無辜呢。」

薛珩便也不在勸他,自己跑路。

許時滿跑到管家面前問薛珩在哪的時候,管家暗戳戳地指了指門口,待許時滿走後,藏在草垛後面的薛珩探出腦袋,向管家豎起大拇指。

許時滿嗜甜,喝白粥都得配上蜜餞,還時常要求薛珩給她買糖葫蘆。

可是薛珩下朝後經常被皇帝留在御書房探討國事,等他回家往往已經很晚了,賣糖葫蘆的也早就不在了。

因此薛珩每日上朝的路上都會買一串糖葫蘆,讓商販包好然後藏在官袍寬大的袖子裏。

可是時間太長,等到薛珩下朝,糖葫蘆的糖衣早就化水了,黏黏膩膩的,可這天薛珩帶來的糖葫蘆卻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許時滿問起,薛珩就笑得一臉狡黠地指了指自己的臉頰:「小滿親親爲夫,爲夫就告訴你。」

等到許時滿親完他後,羞臊得滿臉通紅,薛珩才悠悠道:「我跟皇上說今天不能去御書房了,我家小滿已經一個月沒有喫新鮮的糖葫蘆了,這糖葫蘆是我下朝時買的。」

許時滿點點頭,當今皇上親近臣子,性格溫和,薛珩又是出了名的妻奴,這倒是有可能。

「那紫禁城離家的路途也不近啊。」

說起這個薛珩就更驕傲了:「那是,我爲了不讓它化掉,專門租驢車來的。」

想到薛珩一代朝廷命官,穿着官袍擠驢車的樣子,許時滿笑出了聲。

薛珩坐在枇杷樹下的搖椅裏,許時滿就窩在他懷裏撒嬌:「那你怎麼不坐馬車來啊。」

「爲夫下朝太晚已經沒有馬車了,嗐,坐驢車算什麼,若是我家小滿想喫糖葫蘆,我就是小跑也要給你送過來。」

03.

每年牡丹花開得最好的時候,達官貴族家的夫人都會下來請帖,許時滿只覺得厭煩,卻又不得不去。

她不明白賞花到底有什麼好賞的,難道那些夫人自家後花園裏都沒有牡丹花的嗎?

可許時滿還是去了,她不僅要去還要穿着得體地去,因爲她不僅是許姑娘,如今更是薛夫人,代表着薛家的顏面。

哪怕薛珩曾經跟她說:「小滿不想去就不去,我薛家不要什麼顏面。」

薛珩使了個眼色,管家會意地點了點頭。

可她仍舊不想薛珩被人恥笑有一個不知理解、粗鄙不堪難登大雅之堂的夫人。

許時滿清晨起了個大早束髮化妝,然後乘坐小轎到了敬安王府。

饒是她準備得很充足,可還是出醜了。

那些夫人口中的詩書詞句她聽不懂,畫作音律也一竅不通。

當敬安王妃問起許時滿是擅舞還是擅音律的時候,許時滿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什麼都不會,這些太貴了我沒學過,但是我刺繡很好,薛珩就是我縫帕子供出來的。」

惹得衆夫人一陣譏笑。

許時滿只覺得難堪又委屈,她坐在席位上不知所措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就連丫鬟看她的目光都透露着鄙夷。

所幸她們很快轉移了話題,可是當談論到詩書的時候,敬安王妃又用帕子掩着嘴脣笑:「都說薛丞相寵妻如命,我們都想知道這位薛夫人有怎樣的過人之處,沒想到是幹粗活的手藝過人啊。」

許時滿就這樣一次次被她們拖出來鞭屍,到最後她忍無可忍,暗諷敬安王妃是個連縫帕子都不會的草包。

敬安王妃被激怒,反脣相譏,說許時滿粗俗不堪,毫無長處,難登大雅之堂。

許時滿想要反駁卻又覺得自己的確都不會,她只覺得自己難過極了。

04.

落日爍金,散沙一般鋪在了天際,黑壓壓的鳥雀飛過,巷子盡頭是提着糕點走來的薛珩。

薛珩一回府就見許時滿委屈巴巴地倚在門邊,她眼睛紅紅的明顯是哭過了。

薛珩蹲下身子一把抱起了許時滿。

「怎麼坐在地上啊,多冷啊,是誰欺負我們家小兔子了?」

許時滿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麼說,只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05.

薛珩帶着許時滿闖進來的時候,敬安王妃正在打葉子牌。

薛珩冷笑:「我當敬安王妃有什麼過人之處呢,原來閒暇時也不過是打打牌,還不如我家小滿心靈手巧。

「臣聽聞王妃說我家小滿難登大雅之堂,不如王妃與臣探討一下,何爲大雅之堂。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紫禁城下,莫非王民,怎麼到了靖王妃這還分出來了高低貴賤了?

「臣最近在爲皇上清二皇子黨餘孽,若是因此得罪了敬安王妃,那王妃衝着薛某來就可以了,不要爲難我家小滿。」

敬王妃聽得一愣一愣的,等她反應過來,薛珩已經把「與二皇子有所勾結」的帽子給她扣上了。

06.

許時滿閒不住,她性子向來不活潑,一直是個悶葫蘆,哪怕現在薛珩已經官至丞相,她依舊每日倚在門邊縫帕子。

這日許時滿將縫好的帕子送去的時候,與路人撞了一下,等她反應過來,那人已經卷走了她的錢袋。

許時滿大聲呼救,幸得一少年出手相助奪回了錢袋。

許時滿向前道謝,發現少年有着一雙漂亮的眼睛,只不過臉上髒兮兮的,頭髮蓬亂,衣衫襤褸。

她剛想問少年的名字,恰好一輛馬車駛過,差點撞到許時滿,許時滿側身躲了過去,手裏的糖葫蘆卻掉了一顆。

那糖球在地上滾了一遭最後停在少年的腳邊,少年蹲下身子撿起糖球吹了吹,然後塞進了嘴裏。

許時滿看得心裏悶悶的疼,少年卻很是開心,一雙眸子亮晶晶的。

「真好喫,我還是頭一次喫到這麼甜的東西。」

許時滿蹲下身子擦乾淨少年的臉,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一雙眼睛閃着堅毅的光。

她爲少年理了理鬢髮,而後柔聲問道:「你的父母呢?怎麼會讓你一個人在這。」

少年聞言垂下了眸子,滿眼的哀痛。

「咸豐兵變的時候,沒了。」

寥寥幾個字太短,短到許時滿險些沒有聽清,可這幾個字又太重,重到許時滿好似走完了面前少年的前半生。

她只覺得嗓子像注了鉛一樣沉重,悶悶的發不出聲響,她又聽自己道:「你若是願意,便跟我回家吧。」

07.

景承洲跟許時滿回家的時候,走過一條長長的小巷,巷子口有賣各種雜物的,許時滿給他買了泥人和糖葫蘆。

他捏着糖葫蘆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他心裏恐慌得很,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上那麼好喫的東西。

從來沒有人對他好過。

他怯生生地捏着那根糖葫蘆巴巴地遞到了許時滿嘴邊:「姐姐先喫。」

許時滿只覺得好笑,掐了掐景承洲的臉:「怎麼,你喜歡喫別人剩下的啊?」

景承洲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得很是羞澀:「我已經習慣了。」

一句話讓許時滿的心好似又被錘了一遭,許時滿撥了撥他額前的碎髮:「放心,以後姐姐不會再讓你喫剩下的了。」

夕陽散漫,將巷子口割裂成了兩半,許時滿牽着景承洲的手走過這條回家的必經之路,快出巷子的時候,景承洲停下了腳步。

站在陰影中的少年只能模糊地看到輪廓,碎光灑在許時滿身上,在少年與她之間劃出一道分明的線,像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鴻溝一邊景承洲向許時滿伸出手:「姐姐,拉我一把。」

08.

景承洲在喫飯的時候,許時滿就在一旁給他佈菜,薛珩按着眉心只覺得頭疼。

許時滿不樂意了,她掐着薛珩的耳朵迫使他站了起來:「薛珩,咱家是沒法多養一個人了是嗎?」

薛珩揉了揉許時滿的頭髮,許時滿的髮髻鬆鬆垮垮地垂下,薛珩看着眼前氣鼓鼓的人只覺得可愛極了。

他伸手在許時滿鼓鼓的臉頰上戳了戳,而後將許時滿擁入懷。

「倒也不是,咱家就是再多幾個人爲夫也養得起,只是……」

薛珩看向景承洲:「你姓景是吧,景可是國姓啊,你父母姓甚名誰,祖籍在哪?」

許時滿怕提起父母會戳到景承洲的傷心事,於是氣鼓鼓地一拳打在薛珩胸口。

「薛珩,每個姓景的人你都要這樣細細盤問嗎?」

薛珩無奈地哄着自家夫人:「倒也不是,夫人莫氣,只是二皇子黨尚存餘孽,二皇子又生死不明……」

薛珩看了一眼景承洲,放聲道:「若是二皇子沒有死在那年的長陽殿,如今怕是也十四了。」

許時滿聽不懂這些官場的彎彎繞繞,她不明白既然二皇子已經死在了長陽殿的火災,那這和景承洲有什麼關係。

「薛珩,你是不是不想多養個閒人故意誆騙我呢,若是如此,你大可直說,我賣帕子養活他。」

薛珩頭疼不已,只得應下。

許時滿得了準話兒,心滿意足地拉着景承洲去做衣服,她蹦蹦跳跳地出了門,薛珩則是拿起了案上的卷宗。

管家憂愁地望了一眼許時滿的背影,轉頭對薛珩道:「相爺可是懷疑這孩子是……」

薛珩按了按眉心:「懷疑……噗,當年長陽殿走水過於刻意,若是聖上真的相信二皇子死了,怎會着令我追查餘孽。」

管家一瞬間臉色慘白:「那……」

薛珩揮了揮手:「若是小滿高興,便由着她去吧。」

09.

景承洲不是沒想過會被發現身份,他本不欲與這種重臣之家扯上關係,可是許時滿向他伸手時,他還是跟她走了。

薛珩隨手將卷宗扔到一邊,撫了撫白衣,頭都沒有抬:「怎麼也不知道隱姓埋名,頂着國姓未免招搖過市了。」

景承洲一雙眸子像是沉寂已久的一潭死水,泛不起一點波瀾。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薛珩笑出了聲:「你既能藏得這般好,使我派出的兵馬一無所獲,想必背後尚有殘餘的勢力,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景承洲握緊了拳頭,長時間未曾修理,指甲長長地沒入手心,他也絲毫不覺得疼。

薛珩倏然斂了神色,面色嚴肅:「你既有意隱藏,那便藏得好好的,爲何非要湊到本官眼前?」

「所以大人是想我眼看着那人搶走許姐姐的錢袋,甚至準備對她動手動腳?」

看着薛珩面上霜色瓦解,景承洲暗暗鬆了一口氣,利用許時滿打感情牌果真是最好的辦法。

這個以恩情相挾的手段並不光彩,可他本身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人,爲了活着他什麼都能做。

薛珩最終什麼都沒有說,還是擺擺手讓他回去了。

10.

景承洲的到來讓許時滿覺得閒不住的不止自己一個,他也會起個大早劈柴燒水做飯。

也會在許時滿繡帕子的時候默默在一旁陪着,景承洲的手巧,他在庭院中立了個鞦韆架,許時滿黃昏時會窩在上面打盹。

薛珩最近好似很忙,許時滿拎着紅豆圓子送過去的時候,薛珩看着她無奈笑道:「你啊,你也不會知道我爲了保下那個少年費了多少功夫。」

許時滿只是嬌俏地笑,掐了掐薛珩的臉。

自此薛珩下朝會應許時滿的要求帶兩串糖葫蘆,有次退朝作揖時糖葫蘆掉了出來,皇上啞然失笑:「薛愛卿,尊夫人胃口怎麼還變大了。」

薛珩也只是跟着笑,良久無奈地搖了搖頭。

11.

蟬鳴聲聒噪得很,許時滿牽着景承洲回家,她的褲腿擼到了小腿以上,懷裏抱着一捧蓮花蓮蓬。

管家看了拍着大腿直呼不合規矩,許時滿無所謂地笑笑:「怎麼就不合規矩了,下田插秧的時候褲腿不都得擼到小腿往上。」

管家拍着大腿直呼造孽啊。

許時滿毫不理會,蹦蹦跳跳地抱着蓮蓬朝薛珩書房跑去,薛珩正在習字,看見許時滿笑着放下筆。

「夫人可是給我帶了好喫的了?」

許時滿笑嘻嘻地剝出一顆蓮子塞到了薛珩嘴裏,薛珩笑得一臉寵溺:「甜。」

許時滿聞言更高興了,「那我全都給你剝出來」。被薛珩攔了下來。

「這種粗活爲夫來幹就好了。」

許時滿聞言則是癱到太師椅上蹺着二郎腿,她給自己餵了顆葡萄,白皙的小腿一晃一晃的。

「剛剛管家那個老迂腐說我卷褲腿不合禮數,他都不知道我有多熱。」

「小滿若是覺得熱儘管撩起來便是。」

許時滿聞言一激靈,她伸手攀上薛珩的脖子:「你不怕那些世俗之言嗎?」

薛珩一襲白衣端坐在案邊,一副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模樣:「小滿已經說了是世俗之言,既是世俗之言又爲何要理會?

「強加於女性的枷鎖實在太多了,小滿只管做自己,你夫君自能堵上悠悠衆口。」

12.

許時滿嚷嚷着要喫餃子,薛珩就在廚房剁了一下午的餡子,他一身白衣穿梭在煙火中,時不時笑着望向許時滿。

許時滿蹲在爐子前剝雞蛋時,薛珩一臉神祕地叫她:「小滿,來看看我手裏有什麼。」

許時滿噌地跳了起來,捏着剝了殼的雞蛋蹦蹦跳跳地過去,結果被薛珩糊了一鼻尖的麪粉。

許時滿惱怒地攥拳,薛珩放聲大笑:「笨蛋小滿,我手裏什麼都沒有。」

許時滿氣急敗壞,上前就要捶薛珩,薛珩笑着看着她鬧,景承洲望着這一切只覺得無比的溫馨。

片刻後薛珩用額頭抵了抵許時滿的額頭,揪給她一小團麪糰:「小滿乖,去一邊玩。」

景承洲一臉豔羨地看着,薛珩和他對視片刻,也揪了一小塊麪糰給他:「你也去玩去。」

看着許時滿拉着景承洲到一旁去捏麪糰,薛珩不放心地叮囑:「小滿,不要離熱油鍋太近。」

眼看着許時滿走出院子,他才放心地繼續揉麪,管家來送菜的時候,薛珩一臉的驕傲。

「小滿就愛喫我做的餃子,別的廚娘做不出這個味道。」

管家雙手攏在一起:「是是是,相爺最棒了。」

13.

晚上下起了雷雨,景承洲被雷聲嚇醒,夢裏火光滔天,有人推了他一把,讓他趕緊跑。

而後,畫面一轉是成羣的兵馬,他們手執長劍滿臉兇狠地緊跟在身後,怎麼都甩不掉。

緊接着他又在夢裏回顧了他的流浪生活,睡橋洞、住破廟,與野狗奪食。

一羣鬣狗撕咬着他,就在他即將被撕成碎片的時候,許時滿朝他伸出了手。

景承洲從噩夢中醒來,發現外面已然天光大亮,他打開房門,雨水淅淅瀝瀝地從瓦檐下滴落。

一身白衣的薛珩手執一把青色油紙傘,爲鵝黃色長裙的許時滿擋雨,許時滿提着裙襬去踩水坑,眼看着濺起了水花,她便咯咯笑出了聲。

不知道爲什麼景承洲覺得這一幕刺眼得很,有人住陰溝,有人光芒萬丈,這世事真是不公平,薛珩什麼都有,可他連自己唯一的光都握不住。

許時滿這時也看見了他:「小景你醒了?」

景承洲笑了笑,快步朝兩人走去,而後站在薛珩與許時滿中間。

薛珩眉頭皺了皺,向前一步回到了許時滿身邊。

景承洲也不惱,他伸手搭在許時滿的額頭上:「姐姐怎麼一大清早就出來玩水啊,不怕着涼嗎?」

薛珩暗暗磨了磨後槽牙:「你這是在怪我?」

景承洲一臉驚訝:「相爺想多了」,他邊說邊紅了眼眶,「我知道相爺不喜歡我,但是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

「哎呀好了。」許時滿捶了捶薛珩,而後拍了拍景承洲的肩膀,「姐姐知道你沒有那個意思,你不要多想。」

景承洲紅着眼睛點了點頭。

14.

月底的時候酷暑難耐,薛珩便帶着許時滿和景承洲到別莊避暑。

一艘烏篷船斜斜地蕩在荷花塘,許時滿像出了籠的鳥兒,提着裙襬跳上船,水花悠悠漾開,她笑着朝兩人招了招手。

景承洲緊隨其後跳上船去夠纖繩,薛珩淡笑着慢條斯理地踏上了烏木板。

小船晃晃悠悠地駛進深塘,許時滿掬起一捧清水朝景承洲潑去,景承洲也不甘示弱潑了回去。

薛珩一襲白衣坐在船頭,慢慢悠悠地晃着一把扇子,笑着看兩人玩鬧。

許時滿擼起了褲腿,兩雙嫩白的腳丫蕩着水花,她坐在船頭看着鷗鷺飛起,湖面泛金,碎銀一般粼粼的波光打着旋迴繞。

她時不時剝顆蓮子扔到嘴裏,心情好的時候便也扔給景承洲幾顆。

可是船駛到深處的時候忽然頭重腳輕,在船頭戲水的許時滿掉進了湖心,等薛珩反應過來的時候,景承洲已經跳進湖裏把她撈起來了。

薛珩紅着眼睛從景承洲懷裏接過許時滿。

然後重重打了景承洲一巴掌——

「救命的恩情最能讓人銘記一生對吧?」

景承洲愣了,他不明白薛珩是怎麼看出來他對船做了手腳的,他已經算計好了時間,既能讓許時滿永遠欠他的,又不會傷害許時滿。

可是薛珩是怎麼知道的?

薛珩冷冷瞥了他一眼,背起許時滿飛速地跑向醫館,恐慌幾乎崩潰了他,他只能不斷地祈求許時滿沒事。

15.

許時滿醒來的時候,薛珩正在給她暖腳,他那一雙桃花眼在看到許時滿醒轉的時候就紅了。

薛珩給許時滿掖好被子,端起旁邊的藥吹了吹準備餵給她,藥旁邊放好了蜜餞,可是許時滿不肯喝。

「我記得是小景救了我,他人呢,有沒有事?」嗓音嘶啞,許時滿眼裏滿是擔憂。

薛珩心裏針扎一般疼,他的傻姑娘被人賣了還幫別人數錢呢。

「景承洲他啊,他遇到了一個遠房親戚,便跟着他們回鄉了,我勸他留下來,沒勸動。」

許時滿點點頭:「那就好。」

許時滿睡着後,管家來報已經將景承洲趕走了,並且猶豫問道:「相爺爲什麼不告訴夫人真相呢?」

薛珩嘆了口氣放下藥碗:「不能告訴小滿,她若是知道自己被人這般算計,會難過很久的。」

「皇上已經察覺到了他的存在,派出不少人手追殺,我不想親自弄死一個孩子,至於他到底能不能活……看命吧。」

16.

景承洲離開丞相府後一直宿在破廟裏,自己背後的勢力只保他活命,不管他的衣食住行,他已經餓了好多天了。

無奈只能去乞討,可是年紀過大,沒有人願意施捨錢財給他,反倒被這一片的乞丐圍起來打了個半死。

乞丐散去後,景承洲吐出嘴裏的血沫,拖着殘破的身軀搖搖晃晃地走到一個賣包子的攤位前。

包子攤沒有多少人,攤主閒得無聊看見他彷彿發現了什麼樂子,他拿起一個包子在景承洲眼前晃了晃。

「想喫嗎,小乞丐?」

景承洲咽口唾沫點了點頭。

攤主樂了,用力將包子扔了出去,包子滾到了地上的小水汪裏,攤主樂着擺擺手,:「去喫吧哈哈哈哈哈。」

景承洲靜靜地望着那個包子良久,蹲下身子去撿,包子沾滿了髒水,卻是他這幾天喫的唯一的肉食。

城隍廟破敗不堪,晚上的時候又下起了大雨,景承洲就蜷縮在角落裏。

他渾身都冷得發僵,幾度覺得自己會凍死在這裏,可是他不死。

母妃的族人已經出手了,只肖再等幾日——

17.

薛珩最近好像很忙,時常很晚才從宮裏回來,等他到家許時滿已經睡着了。

他便親親許時滿的額頭,然後用炭火驅寒確保自己不會凍着許時滿後再進被窩。

二皇子的勢力蠢蠢欲動,一些臣子幾乎將「倒戈」兩個字寫在了臉上,皇上召將軍回京,卻被他稱病拒絕了。

下朝的時候天灰濛濛的,不少老臣望着天搖頭:「要變天了。」

他們有的說皇上太過仁義,一個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帝王是難成大事的。

也有人說二皇子自小歹毒,怕上位後是個例行酷刑苛法的暴君,很難說是百姓之福。

薛珩在書房時,一旁架子上的八哥忽然被叢窗外射來的利箭射中,薛珩起身出門卻什麼異常都沒有發現。

他明白這是警告。

這是景承洲給他的警告。

18.

元豐五年四月甲辰,帝崩於長樂宮,諡爲孝文皇帝。

聖上駕崩的那天,上朝的一衆官員都被攔在了紫禁城外,薛珩沒來由地恐慌,他下意識地在人羣搜索那個熟悉的身影卻未果。

三朝元老李紹不見了。

薛珩派出人馬搜尋卻一無所獲,大將軍遲遲不受君命,駐兵城外卻抱病不來,其狼子野心路人昭知。

只怕聖上不妙啊。

薛珩正欲闖進去,就聽喪鐘敲了三下,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丞相頹然地癱坐在地上,一瞬間好似被抽去了所有的靈魂。

李紹就是踏着鐘聲出現的,昨天還談笑風生的老人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幾歲。

「其實聖上當初留了聖旨,傳位於二皇子,只不過老夫認爲二皇子身死便沒有將聖旨拿出來。」

底下議論聲四起,李紹宣讀完聖旨後,連脊樑都挺不直了,薛珩只聽見一聲「爺爺」,轉頭看景承洲牽着一個小女孩走了過來。

那女孩正是李紹的孫女李元元。

薛珩一瞬間就明瞭了,李紹沒有應孫女,他最後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垂死的蒼鷹,了無生機卻很是堅毅。

就在李元元跑向李紹的時候,那個身穿官袍的老人理了理自己頭上的烏紗帽,毅然決然地撞向了大殿的柱子。

血染紅了白玉階,衆人頓時亂做一團,景承洲卻笑得瘋魔:「死得好,賞!」

薛珩只覺得這一切荒誕極了。

景承洲在萬臣的朝拜下向殿上走去,路過薛珩時他勾脣笑得涼薄而殘忍。

「薛丞相。

「好久不見啊。」

19.

許時滿在巷子口等了好久,守夜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薛珩才踉踉蹌蹌地回家。

他只穿着白色的裏衣,手裏攥着酒瓶,一邊走一邊仰頭喝酒,笑得很是瘋癲。

許時滿連忙跑上去,將手裏的外衫給他披上:「薛珩,官服呢?」

「官服?」薛珩抱着酒瓶子笑得很淒涼,「我不配穿那身官服,小滿啊,你夫君沒用,做官救不了天下人,我誰都救不了。」

「薛珩,」許時滿推了推他,薛珩摔倒在地,掙扎着去摸酒瓶子,「給我酒。」

許時滿奪過酒瓶給了薛珩一耳光,芝蘭玉樹的少年愣了愣,一雙多情的桃花眼下紅似眼霞。

薛珩緩緩跪倒在地,頭倚靠在許時滿的肩上:「小滿,我救不了他們。」

許時滿輕輕揉了揉薛珩的腦袋,然後緩緩抱住他:「沒事的,我們阿珩已經做得很好了。」

夏夜涼涼升起萬盞孔明燈,紅色的火光映紅了整片天,卻照不亮前方的路。

薛珩茫然地抬頭定定地看了良久,又茫然地垂下頭木木地看向前方。

「國喪期間明燈千盞。

「小滿,多荒唐啊。」

許時滿只是抱着薛珩默不作聲,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阿珩,官服呢?」

薛珩認真想了好久,然後緩緩起身拉着許時滿往巷子走去,巷子裏的石階上放着疊得整整齊齊的官服。

「我不能穿着官袍喝酒,這不合適。

「裏衣可以皺巴,官袍可不行。」

官袍是一個臣子的一生。

20.

景承洲登基改年號永寧,他上位的第一件事就虐殺朝中曾爲先帝效力的重臣。

流放的流放,下獄的下獄。

一時之間朝中大臣的數量驟減,薛珩進諫勸他根基不穩更應該善待朝中重臣。

景承洲只是笑:「朕聽這話倒是不知道薛丞相是在爲別人求情,還是爲自己求情。

「你以爲那些人不包括你嗎?」

21.

薛珩回來得越來越晚,幾乎每天下朝都要被叫到御書房痛罵。

他雙手奉上的奏摺到了景承洲眼裏不過匆匆瞥了一眼,而後當衆砸到了他身上。

朝中的臣子多數已經換成了景承洲的人,他們只會在薛珩受到羞辱的時候譏笑。

「朕聽聞薛大人的官是尊夫人賣帕子供出來的,薛大人的奏摺寫成這樣,不如和你夫人一起去賣帕子好了。」

其他大臣紛紛嘲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薛珩蹲下身撿起奏摺,小心擦乾淨上面的塵土,淡淡道:「是啊,我夫人許時滿是個很厲害的人,她聰慧善良,是全京城最好的姑娘。

「若是沒有小滿我薛珩自然沒有今天,若是大家有想向我家夫人學習的,薛某歡迎。

「只不過上午不要來,她上午喜歡睡懶覺。」

景承洲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只是想讓薛珩難堪,可薛珩絲毫不覺得難堪,這一拳就像打在棉花上,他有氣沒地撒。

最後他笑得很是殘忍:「薛丞相既然將尊夫人說得如此世間少有,那朕倒是想見見了,明日宣她入宮吧。」

薛珩手中的奏摺又掉到了地上。

22.

爲了不讓許時滿入宮,薛珩在大殿外跪了一夜,直到第二日許時滿奉旨進宮兩人相見。

薛珩見到許時滿的那一刻紅了眼,身長八尺的少年郎將頭埋在許時滿懷裏泣不成聲。

許時滿安慰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她故作輕鬆地笑笑:「早知道這個景承洲不是個好人,當初就不帶他回家了。

「都怪我。」

「不怪小滿。」

23.

許時滿並沒有見到景承洲,她只見到了賢妃,賢妃見到許時滿時翻了個白眼。

「真是什麼人都想攀高枝啊,想爬上龍牀的人多了,不缺你一個。」

許時滿的指甲深深掐着手心,她只能解釋自己沒有,可是話語又太過蒼白無力。

最後說出口的只是薛珩很好,自己有了夫君並不會朝秦暮楚三心二意。

她剛說完左臉就捱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感襲來,許時滿後知後覺地摸了下嘴角。

一手的血漬。

「放肆,你竟然敢將薛珩與聖上相比。」

許時滿突然就明白了過來,她說什麼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薛珩大勢已去,她今天一定要受到責難。

24.

許時滿出宮的時候,薛珩已經等在宮外了,他看清許時滿臉上的巴掌印時又紅了眼眶。

薛珩覆上許時滿臉頰的手都在抖,許時滿只能故作無所謂地笑笑:「我剛剛不小心撞的,不疼的。」

薛珩不斷地呼吸,強行壓下去心底密密麻麻的哀痛,許時滿一把抱住了薛珩,她回想起賢妃將帕子砸在她臉上問繡得好不好的羞辱。

「薛珩,我以後都不想繡帕子了。」

「好,以後我養小滿。」

25.

薛珩背起許時滿,踏上了回家的路,那條路很長,但是他們兩個人總能走完的。

「薛珩,我想回薛家村了。」

「好,年底我們就回去。」

26.

景承洲剛登基根基不穩的時候,敵國攻打邊陲溫州,景承洲決定舍了溫州。

朝堂上持反對意見當然大臣遠沒有附和同意得多,提起那一城百姓的性命,景承洲笑得很輕浮。

「朕的子民那麼多,死幾個就死幾個吧」

這樣的話,還有朝臣附和「英明」。

薛珩決定死諫的那天晚上,咬破指頭在裏衣上血書陳情,可他剛打開書房門迎面就撞上了許時滿。

薛珩連忙將血衣藏到身後,訕笑道:「小滿怎麼來了?」

燭火昏暗,讓薛珩產生一種許時滿哭過的錯覺,她將雞湯放到書桌上:「給你燉點雞湯補補身子。」

薛珩扯了扯嘴角,端起雞湯一飲而盡。

他俯身在許時滿的嘴角親了親,望了她良久突然在她頭上拔下一根玉簪。

「成親那麼久,我都沒有小滿的貼身之物,這個就留給爲夫吧。」

許時滿點點頭。

27.

薛珩打來熱水給許時滿脫去鞋襪洗腳,他一邊洗一邊故作輕鬆地跟許時滿說着朝堂上的樂趣。

久久沒有回應。

薛珩抬起頭只見許時滿已經哭成了淚人,她一邊手忙腳亂地擦眼淚一邊扯起嘴角笑:「我沒事的,我就是眼睛難受我……」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緊緊地抱住薛珩,好似只要她足夠用力地抱緊,薛珩就不會走一樣。

薛珩木木地看着前方,良久才道:「小滿不哭,我身爲百姓的父母官,不能不管我的百姓啊。」

許時滿哭得稀里嘩啦:「可我也是你的百姓啊,你怎麼就能不管我呢。」

血衣自薛珩的手中掉落,他緊緊地抱住許時滿,良久許時滿漸漸停止了哭泣。

她擦乾淨臉上的淚痕,眼睛亮晶晶地衝薛珩揚起一個笑容:「沒事,我就是一時感傷。

「阿珩你只管放手去做,我都支持你。」

28.

血衣被景承洲用劍挑起來看了一眼,扔到了腳邊,他輕笑:「你是當真不怕死嗎?」

他揮劍刺向薛珩,劍鋒架在薛珩的脖子上擦出了血痕,薛珩臉色未變仍舊淡淡道:「君子死節,俠士死道,臣願爲百姓而死。」

「噗——」景承洲仰天笑了起來,甚至笑出了眼淚,「好一個君子死節,你既然願意爲百姓而死,朕就成全你。」

29.

許時滿在巷子口坐了一夜,一整夜都沒能等到薛珩,第二天天空泛起魚肚白,陽光灑在她身上的時候。

她突然就意識到,薛珩不會再回來了。

30.

許時滿被接進了宮,景承洲讓她住在長陽殿,給她金銀玉帛,給她最好的一切。

可是她都不想要。

她每天都會問景承洲,薛珩去哪兒了,可景承洲只是笑着讓她聽話,說只要她聽話,薛珩就會回來了。

可是一晃數月她都沒有見到薛珩。

於是她開始絕食,她不喫,景承洲就掐着下巴給她灌下去,若是許時滿敢吐出來,他就嘴對嘴地喂。

任憑許時滿咬得他滿嘴鮮血。

到後來景承洲就放軟了態度,答應只要許時滿好好喫飯,她就一定能見到薛珩。

31.

許時滿再次見到薛珩是在宮宴上,他被剜去雙眼,打斷雙腿,一身破衣爛衫摸索着去撿達官顯貴掉到地上的爛菜葉。

百官指着他談笑風生,更有甚者踢了他一腳,一枚白玉簪從他身上掉落下來,薛珩摸索着去撿,白玉簪卻被越踢越遠。

許時滿一瞬間如遭雷擊,她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蹲下身撿白玉簪的手都在抖。

可她一滴眼淚也沒掉。

原來人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真的是哭不出來的。

薛珩接過白玉簪,笑着說了聲「謝謝」。

聽到許時滿嗚咽聲的時候,薛珩愣了愣,良久才試探道:「小滿?」

他伸手在許時滿臉上摸索,一寸一寸描摹她的輪廓:「是我的小滿,你過得好不好啊。

「小滿不要哭,我沒事的。」

薛珩笑了笑,在許時滿的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許時滿,我好像不喜歡你了。」

許時滿點點頭,強迫自己的語氣平和。

「巧了,我想說我也不喜歡你了。」

薛珩聞言笑得很開心,許時滿只覺得錐心一般地疼:「我現在已經是他人婦了,過得蠻好的,你不要擔心我,誰拿我要挾你,都不要聽信。」

薛珩點了點頭:「那就好。」

「還有薛珩,你要活着。」

薛珩一愣,握着白玉簪的手收緊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小滿也是。」

小滿小滿,另嫁高官。

小滿小滿,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32.

薛珩被拖下去的時候衝許時滿笑了笑,許時滿仰頭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

直到被拖到宮門外,薛珩才斂了笑容,他遙遙回頭望向許時滿的方向。

他什麼都看不見。

可他知道他心愛的姑娘就站在那。

33.

長陽殿的杏花今年開得格外好,蕭貴妃經常抱着琴來陪許時滿解悶。

許時滿起初只是呆呆地坐着,她在長陽殿的石階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從天空破曉,割裂翻出魚肚白,到傍晚鳥雀烏壓壓一片返巢,到月升星泳,她始終坐在那一言不發。

像是斷了線的木偶。

她再也見不到提線的那個人。

蕭貴妃也不說話,她就靜靜地陪她坐在臺階上,自顧自說着自己小時候的趣事,不管許時滿聽不聽,是否有回應。

天冷了她就給許時滿披衣,下雨了就給許時滿撐傘,一連半個月,許時滿才轉頭望向她。

那是她進宮那麼久第一次細細打量蕭貴妃,一雙柳葉眉總是笑意盈盈地彎着,看誰的眼神都帶着些許心疼。

許時滿不知道爲什麼蕭貴妃要心疼她。

蕭貴妃抬手將許時滿額角的碎髮別到耳後,然後輕輕抱住了她:「我知小滿難過,可是你答應過薛丞相要活着的。

「要好好活着。」

許時滿那雙死潭一般的眼睛才突然泛起點點光亮:「要好好活着。」

她又唸叨了一遍。

許時滿忽然站起來,她神情恍然,雙手攪弄着衣裙,口中不斷的重複:「對,要好好活着,要好好活着。」

許時滿提起裙襬向屋內跑去,她端起桌子上早已涼掉的飯不住地往嘴裏扒拉,既不嚼也不咽。

彷彿只是爲了把飯扒進嘴裏。

彷彿只要喫飯,她和薛珩都能活得好好的。

許時滿喫着喫着突然就停止了動作,她端着碗的手慢慢垂下,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掉,心臟處好似有把刀不斷地絞動,許時滿疼得說不出話。

她恍惚想起薛珩一身紅色狀元袍騎馬過長街的模樣,他笑得像三月的暖陽,朝許時滿伸出手。

許時滿放下手中正在繡的帕子,故作驚訝地抬頭:「狀元郎來這裏做什麼?」

薛珩笑意愈甚:「來見我的妻。」

許時滿哭得撕心裂肺。

34.

城隍廟有個新來的乞丐,起初總是被欺負,後來漸漸就沒人欺負他了。

因爲他不僅是個瘋子還是個傻子。

傻到把自己乞討的食物分給別人,傻到把乞討的錢財全部一個一個銅板地攢起來。

有乞丐笑着打趣:「這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的攢起來也買不到什麼,你莫非存錢娶媳婦呢?」

薛珩但笑不語,他只是視若珍寶般把裝有銅錢的錢袋貼在胸口。

小童回來的時候手裏捏着一個兩個饃,他興高采烈地跟其他乞丐說自己今天遇到了好心人,不僅給了錢還給了飯。

小童興沖沖地掃視了一圈衆人,視線落在薛珩身上的時候停了停,他遲疑良久還是將其中的一個饃掰了一半,扔了過去。

薛珩聽到動靜笑了笑,他伸手去摸掉落在自己身邊的饃,饃卻被另一個乞丐嬉笑着搶走了。

小童剛想發怒,薛珩卻擺了擺手:「沒事的小童,我不餓的,如果他餓了,那就給他喫吧。」

小童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覺得這個新來的乞丐多少是有點智力缺陷的,他滿嘴奇怪的話。

什麼自己本來應該上學的,什麼是朝廷對不起我們,是他對不起我們。

小童不明白,自己乞討是祖傳職業,他奶奶那輩就開始乞討了,這關薛珩什麼事。

「多管閒事。」小童一邊喫饃一邊道。

薛珩也不生氣,他只是伸手溫柔地摸着小童的頭髮,像是在照看自己的孩子。

景承洲來的時候,破廟裏只有薛珩正在教小童寫字,他雙手負在身後彎腰看了一會,轉頭望着身後的太監一臉嘲諷的笑。

景承洲踢掉薛珩手中的炭筆,用腳尖蹍碎:「一個雙腿殘廢的瞎子還能教人寫字?」

薛珩聞言神色淡淡地直起身子,他推了推小童,小童會意跑了出去。

景承洲蹲下身子直視着薛珩,他伸手在薛珩眼前晃了晃,而後一臉的惋惜。

「嘖,朕一直覺得薛丞相這雙桃花眼漂亮極了,怎麼就被剜掉了呢,可惜了。」

薛珩依舊是神色淡淡的模樣。

而景承洲最討厭的就是他這副樣子。

景承洲忽然笑了起來,他拍了拍薛珩的肩膀:「薛丞相對朕有恩,朕也不是那般薄情寡義之人,這樣吧……」

景承洲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後道:「朕準你一個條件,但是不能和許時滿有關,除此之外你說什麼朕都答應你。」

薛珩臉上出現了一絲動容,他掙扎着想要起身卻又跌坐了回去,他這纔想起來自己已經殘疾了。

長安城每年都會死很多很多乞丐,他們或死於達官顯貴的凌虐,或死於其他乞丐的毆打,有餓死的,也有凍死的。

「草民求皇上給這些乞丐一個歸宿,讓他們喫飽穿暖,有地可居。」

景承洲笑得更開懷了,他拍了拍薛珩的肩膀一臉讚賞:「薛愛卿真是愛護百姓啊,實乃我朝之福啊。」

景承洲站起身朝身後的太監使了個眼色,太監會意彎腰退了下去。

3555.

小童跑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才停了下來。

雖然他不知道薛珩爲什麼要讓自己避開,有什麼話是自己不方便聽的,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麼身份。

但是那個人的確是凶神惡煞。

小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不斷地喘氣,自己十三年來還沒見過那麼可怕的人呢,可不能落在他們手上。

小童還想長命百歲呢。

他跑到了山腳下,滿地都是一片綠意,小童撩起衣服,他要挖一些野菜放在衣服裏包回去。

等會去就讓薛珩給他熬野菜粥喝。

順子昨天跟自己打賭輸了,還欠自己一個饃呢,他今晚得回去討,這樣晚上就能加餐了。

等小童回到城隍廟的時候,已經天黑了,入目是刺眼的一片紅,城隍廟內外滿地的血。

屍體被堆在一起,有柱子、有阿福、有欠他饃的順子、有他昨天才給糖喫的樂樂。

他們昨天還鮮活的一起談笑,今天就變成了地上的屍體。

懷裏的野菜掉了一點,被地上的鮮血染紅,小童踩着血水踏進城隍廟。

薛珩聽到動靜笑了笑:「你回來了,剛剛外面有扔東西的動靜,我吆喝也沒人理我還有血腥味,你看看是不是廟外的陷阱進了野兔。」

小童走到薛珩身邊緩緩蹲下,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小童突然就哭了起來。

「死了,他們都死了。」

薛珩一瞬間臉色慘白,他張了張嘴,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破廟的屋頂爛的可以看到星星薛珩癱在地上仰頭望着流淌的星河,他突然恨爲什麼死的不是自己。

36.

許時滿從前總好奇擅舞擅音律的人該是怎樣的蕙質蘭心,如今她見到了,蕭貴妃琴彈得很好,舞更是名動京城。

她總是一身水藍色的衣裙,柳眉輕蹙,好似眉宇間有化不開的哀愁,撥弄琴絃時常望着宮外的方向發呆。

許時滿問起時她總是笑笑。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春光好的時候,許時滿就跟蕭貴妃學跳舞,她身體不夠柔軟,四肢僵硬,舞姿很是笨拙。

但是許時滿很高興,她再也不是那個只會繡帕子的許時滿了,她不會再給薛珩丟人了。

她跳累了便將頭倚在蕭貴妃腿上歇息,蕭貴妃愛憐地摸着她的臉頰,目光凝視着一片虛無。

景承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他先是笑着望向蕭貴妃而後又定定地看向許時滿。

蕭貴妃一瞬間臉色慘白,她福了福身子轉身回宮,景承洲看着她的背影笑得很是惡毒。

許時滿上前一步擋住景承洲的視線,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景承洲一巴掌打倒在地,他面目猙獰地拽着許時滿的頭髮。

「怎麼,姐姐心裏有薛珩,如今也有朕的貴妃了嗎?那爲什麼就不能有朕呢?」

許時滿疼得直掉眼淚,景承洲忽然又鬆開了手,他一臉溫柔地扶起許時滿。

「剛剛是我的錯,姐姐不要生氣。」

許時滿突然覺得一陣反胃,她望着景承洲只覺得噁心,他故作溫柔的笑很噁心,故作明媚的樣子也很噁心。

許時滿擦了擦嘴角的血,她笑着扯了扯景承洲的白衣:「殿下知道什麼叫畫虎不成反類犬嗎?」

景承洲笑着掐起許時滿的下巴,抬手又是重重的一巴掌,他拔出匕首抵在許時滿的脖子上:「你不過是朕的玩物,有什麼資格說話?」

許時滿冷眼望着他,景承洲突然又換上了一副受傷的模樣:「姐姐,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他目光四處打量而後落在了桌子上的粥上,景承洲端起粥吹了吹:「來,我來爲你喝粥。」

許時滿死咬着脣不肯張開,景承洲執意要喂,她索性直接打翻了碗。

景承洲看着滿地的碎片冷笑:「姐姐,不愛惜糧食可不是個好習慣,既然你不想喫,那薛珩也就別喫了。」

許時滿滿眼慌張,她艱難地爬向景承洲,抓着他的衣角哭求,景承洲只是笑,很溫柔和煦的笑。

「姐姐,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也不能愛他。

「我沒有的,誰都不準有。」

37.

自此景承洲總會來長陽殿陪許時滿喫飯,他命令許時滿給他夾菜,給他盛粥。

許時滿一旦沒有順其心意,換來的就是一陣毒打,外加對薛珩的懲罰。

這次景承洲對許時滿動手的時候,蕭貴妃聞訊急忙趕來,她一把推開了景承洲,死死護在許時滿面前。

景承洲伸了個懶腰,一臉憐憫地看着蕭晚意:「唔,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朕的蕭貴妃啊,怎麼,你今天沒去會你的情郎嗎?」

蕭貴妃一瞬間臉色慘白,她連站都站不穩,堪堪癱倒在地上。

「怎麼,朕往你宮裏新送去的太監,你是還沒看嗎?嘖,真是可惜啊。」

景承洲又勾起了脣角,他的眼珠黑白分明乾淨得沒有一絲雜質,長着一張奶狗臉,眸色無辜的很。

這樣的一個人卻是個心理扭曲的惡魔。

38.

許時滿第二天正打算去看蕭晚意的時候,她卻主動來了長陽殿。

依舊是那一襲水藍色的衣裙,她抱着琴朝許時滿淺淺笑了笑:「小滿,你今天可要好好練舞哦。」

許時滿笑了笑,重重點了點頭。

39.

薛珩進京趕考時許時滿跟他說:「不要有太大壓力,考不上也沒關係的,我賣帕子你抄書,我們也能把日子過好。」

薛珩聞言仰頭大笑,許時滿也笑。

等笑夠了他掐了掐許時滿的臉像是發現了什麼稀奇物種:「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姑娘。」

當時的許時滿不以爲然,還追着薛珩氣沖沖地要打他,如今想來她只覺得薛珩說得真沒錯。

許時滿的確笨,她自小就沒有兩個姐姐聰慧,既聽不懂言外之意,也不會察言觀色。

一如她絲毫看出來蕭晚意有什麼不對勁。

蕭晚意死了,她很平靜地彈琴,笑着教許時滿跳舞,而後回到寢宮焚燒了所有的詩稿以及那把琴。

還有——

她自己。

蕭晚意自焚的那天晚上,許時滿在長陽殿跳了一夜的舞,她準備明天告訴蕭晚意自己學會了,她覺得蕭晚意肯定很高興。

說不定會捧着她的臉說小滿真聰明。

可她唯獨沒想到會等來這麼個消息。

景承洲根本沒往蕭晚意那送新太監,他只送來了一具殘破的屍體,屍體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面容早已被毀,連個全屍都沒有。

有人認出這是周侍郎,是景承洲的臣子,是和蕭晚意一起長大的周至。

許時滿甚至還沒來得及悲傷就發生了另一件事——

她見到了周至。

景承洲一臉惋惜地將周至帶到了蕭貴妃的寢宮,去認領被燒焦的屍體。

許時滿快要瘋了。

周至因爲刺殺皇上被當衆萬箭穿心,弓箭手早已在草叢裏等候多時,周至的屍體倒地的時候,還在掙扎着爬向蕭晚意。

景承洲笑着蹲下身子附在周至耳邊道:「其實朕早就知道了,朕會好好埋葬你們,分開埋。

「你們死後生前都別想再見。」

40.

蕭晚意的死就像湖面落下石子很快就恢復平靜了,皇宮已經開始選秀了。許時滿貴爲皇后卻做了甩手掌櫃。

饒是如此,秀女依舊被送了進來,新選進宮的秀女懵懂地望着周遭的一切,她們談笑嬉鬧,完全不知道自己一腳踏進了半個地獄。

許時滿不想活了,她現在只想殺了景承洲,景承洲就是個瘋子,她不能再讓這個瘋子爲禍人間了。

可是她裏裏外外找遍了整個長陽殿,才發現偌大一個宮殿卻連一把剪刀都沒有。

沒有任何尖銳的物品。

景承洲一直在提防她。

許時滿突然覺得很茫然,她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夕陽頹頹落下。

許時滿茫然地出了長陽殿,卻撞見一個秀女正在逗弄長廊下的鳥兒,看見許時滿出來,她不鹹不淡地瞥了一眼。

「娘娘可看見這雀兒了?」

許時滿冷眼望着少女默不作聲。

少女也不惱,她自顧自道:「這雀兒是聖上的心頭好,可是娘娘知道嗎,這樣的心頭好有好多個。

「他喜歡便願意哄着你,可是不代表他離不開,一旦這雀兒惹惱了他,他就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他買雀兒不是因爲喜歡雀兒,是因爲看不得別人擁有它,籠子裏總會有新雀,但是好死不如賴活着。」

饒是許時滿再笨也聽懂了,她不知道少女是誰,可她既然願意安慰她,那總歸是好意。

可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那雀兒的死活誰在意呢?」

「賣雀兒的人在意,他賣雀是想活着,可他也想雀兒活着。」

「只要活着,總會相見的。」

41.

宮裏新進來個李才人,短短兩個月就從李才人晉升爲了李淑妃。

景承洲對她極盡寵愛,甚少來長陽殿了。

許時滿每日都在捧月樓站一整天,那裏是皇宮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

她只希望能再看薛珩一眼。

哪怕只一眼。

42.

城隍廟的乞丐是個怪人,他只在紫禁城下乞討,他說紫禁城是離皇宮最近的地方。

誰也不知道這個乞丐爲什麼那麼執意於離皇宮近一點,他每日都將乞討來的錢財珍重地裝好,放在最貼近心口的地方。

然後朝紫禁城笑笑。

他知道他的姑娘在看他,他能感覺得到。

43.

許時滿撞見李淑妃和人苟且是在偏殿,她本是閒着無事隨便逛逛,卻撞破了這檔子事。

李淑妃發現了她,她挑眉衝她笑了笑。

許時滿這才發現,她是那天在長陽殿長廊逗雀兒的人,那個聰慧的姑娘此時正在一個男人身下婉轉承歡。

哪怕被許時滿撞見她也絲毫不慌,反倒是衝她笑得妖嬈嫵媚。

許時滿轉身就走,她本以爲是一個宮女在偷食兒,可那姑娘卻幾步追上了她,衣着不像宮女,有路過的太監跪下行禮。

他們說許皇后。

他們說李淑妃。

原來她就是李淑妃,李元元笑着理了理許時滿額前的碎髮:「皇后娘娘可知那人是誰?」

李元元用帕子捂着嘴脣笑得嬌俏:「那是本朝的威猛將軍——魏鑫。」

許時滿不明白她爲什麼要跟自己說這個,就見景承洲一身白衣笑着小跑而來。

許時滿一瞬間如墜冰窟,她一見到景承洲就恐慌得遍體生寒,李元元笑着朝景承洲張開懷抱。

「皇上怎麼又是一身白衣?」李元元皺着眉頭跺腳,「臣妾不是說了嗎,皇上穿青衣比較好看。」

景承洲也注意到了許時滿,他微微眯了眯眸子,眼底滿是厭惡:「可是朕覺得薛丞相穿白衣就很是好看。」

話是對着李元元說的,他卻始終看着許時滿。

李元元聞言笑得更厲害了。

「薛珩一個臣子怎能和聖上相提並論,再說,臣妾就覺得聖上穿青衣好看。

「在臣妾這裏聖上是獨一無二的,誰都比不了。」

她一臉柔情地望着景承洲,景承洲溫柔地抱住她,昏黃的光灑在他們兩人身上,好似一對神仙眷侶。

如果剛剛沒有看到那一幕許時滿差點就信了。

此刻她卻突然明白了李元元的話,她神色複雜地看了李元元一眼,轉身回了長陽殿。

44.

晚上又下起了雷雨,一道雷電閃過的時候,整個夜幕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景承洲從夢裏驚醒,坐在牀上喘着粗氣,李元元急忙來到牀邊給景承洲擦去頭上的冷汗。

「皇上可是又做噩夢了?」

景承洲緊緊地握住李元元給他擦汗的手,緊貼自己的臉頰,語氣近乎哀求。

「元元,你可不可以不要離開朕?」

李元元笑了笑,她戳了戳景承洲的臉頰:「真傻啊,我怎麼會離開你呢?」

景承洲好似喫了定心丸瞬間平靜了下來,他喝了一口茶水:「你一直都守在牀邊嗎?」

李元元笑得很溫柔,眸光軟成一汪春水:「元元知道皇上害怕打雷,我怎麼放心你晚上一個人啊。」

景承洲紅了眼眶,他也是有人心疼的了,原來也會有人怕他害怕,也會有人一直守着他。

李元元掐了掐景承洲的臉頰:「聖上,喝點安神湯。」

景承洲紅着眼睛接過安神湯一飲而盡,轉而吻上了李元元的脣,溫柔得好似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他突然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沒白活。

他身上穿的裏衣是李元元親手給他縫的,李元元不擅刺繡,爲了縫裏衣扎破了好幾根手指頭。

景承洲當時心疼極了,李元元只是淡然笑了笑:「元元怕聖上穿別的不舒服。」

自從她入宮後,他喝的雞湯是李元元煲了好幾個小時的,李元元會在他晚上熟睡時給他掖被角,會在他批奏摺時給他擦汗。

他和李元元好似一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夫妻,就連看奏摺他也要枕在李元元的腿上。

景承洲沉溺在李元元的溫柔裏,他生於勾心鬥角的皇家,從未體驗過純粹的愛意。

他沒有的,也不準別人有,可是如今他想要的,李元元全都給了她。

他太依賴李元元了。

他甚至都沒有懷疑過元元到底愛不愛他。

45.

你知道極度缺愛的人有多好糊弄嗎?

你給一顆甜棗他都能感動好久,他堅信你是愛他的根本不會懷疑你的愛是否忠誠。

因爲他堅信自己值得被愛。

他不願意相信你的愛有所目的。

他不願信。

46.

李元元懷孕了,她整日都與景承洲膩歪在一起,景承洲上朝的時候,她就去長陽殿陪許時滿做衣服。

許時滿做了好多小皇子的衣服,見到李元元來,她高興地拿出來給李元元比劃。

有男孩子的,有女孩子的。

李元元遣去宮女,她撫摸着肚子笑的得一臉慈祥:「小滿不用做那麼多。

「因爲這個孩子,根本生不出來。」

許時滿愣住了,是啊,她都差點忘記了,李元元怎麼會生下景承洲的孩子呢?

李元元細細撫摸着那些小衣,眼眶突然紅了,她突然抬起頭朝許時滿粲然一笑。

「當然不可能生的。

「我是有仇,我又不是有病。」

46.

臨近年關的時候,長安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城隍廟死了個乞丐。

城中不知道是誰散播的消息,說讓皇上割捨溫州之地,讓溫州百姓赴死是原丞相薛珩的進諫。

一時間民憤難平,不少大臣站出來證實這個說法,當初附和「聖上英明」的人此時都一臉氣憤地說薛珩怎麼可以這麼做呢。

薛珩是被百姓用石頭活活砸死的,這是景承洲爲他早就想好的死法。

君子死節,噗。

薛珩既然那麼在意清名,他就讓他揹負污名,滿身劣跡地死去,而後化成青冢黃土,成爲史書上最爲潦草的一筆。

他們往他身上扔爛菜葉、砸石頭和雞蛋,絲毫不忌諱用最爲惡毒的語言辱罵他。

他們說他不配爲官。

薛珩等了半生,等來一句——

不配爲官。

47.

薛珩死的那天,許時滿正在縫小衣,爲了她以後和薛珩的寶寶能穿上孃親縫製的小衣。

手指被銀針刺出血珠,她放在口裏吮吸片刻,只覺得難受得緊。

李元元將小童帶了進來。

小童紅着眼睛晃了晃手裏的白玉簪:「這是你的簪子吧,他臨死前還攥在手裏呢。」

許時滿愣在原地,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她看到小童的嘴一張一合,可她什麼都聽不進去。

小童剛剛說誰死了?

怎麼會是薛珩呢,不可能的。

許時滿不住地搖頭,正思量着手裏又被塞進了一個錢袋:「這是薛珩留給你的,他說若是你有一天能出宮,這些錢你用得上。」

「還有原來的丞相府已經被拆了,原來的那棵枇杷樹下,埋着一些銀錢,那是他早就給你想好的退路。」

許時滿握着錢袋怔怔地坐了良久,而後點了點頭:「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受苦了。」

她將白玉簪戴在了頭上,將錢袋塞回小童的手裏:「小童,姐姐出不去,你能不能幫姐姐把那些銀錢取了。

「取了銀錢後你拿着那些銀錢,好好活着。」

48.

許時滿要喫糖葫蘆。

景承洲給了她買了很多很多,靜靜地看着她喫完,喫到最後一顆糖葫蘆的時候,許時滿笑了笑。

她把糖葫蘆遞到景承洲嘴邊:「阿珩喫。」

景承洲愣住了,就在他怔愣的時候,許時滿握着糖葫蘆扦猛地刺向景承洲的眼睛。

許時滿冷冷地伸出手描摹着景承洲的輪廓:「你不是他,薛珩只是薛珩。」

許時滿終其一生,只愛過薛珩。

血從他的眼眶流了下來,滴在了滾落地上的糖球上,他還沒來得及叫人,就被李元元死死捂住了嘴。

李元元俯身附在景承洲耳畔很是溫柔地說:「景承洲,該喝安神湯了。」

49.

許時滿冷眼看着景承洲嚥氣,她扔掉了手裏的竹扦,外面佈滿了將軍魏鑫的兵馬,許時滿提着裙襬朝外走去。

她用腳尖狠狠蹍碎了地上的糖球,徒留一地殘留的糖渣,年鐘響起,萬千盞孔明燈升騰。

許時滿緩緩走到城牆上,她在漫天火光中跳起了蕭晚意教的邀月舞,薛珩肯定想不到她還會跳舞。

她想跳給薛珩看看。

紅色的舞裙在漫天明燈下搖曳,許時滿跳完最後一節動作後,笑着跳下城牆。

燭火葳蕤,像是她被揉皺的一生。

許時滿好似透過那一小簇火光看到了那個她心心念唸的少年郎,看到薛珩朝她伸出手,說:「小滿,我回來了。」

她在半空中笑着伸出了手。

卻什麼都沒有握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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