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每次看到彩虹旗幟時,都會想到那位沒什麼緣份的學生R,帶R可能不到兩個月,卻看了他兩次落淚。第一次的落淚是在實驗室的大會議中,還記得那次問題是問學生"How do you picture yourself in 2 years" (兩年後的你會是怎樣的?)「我畢業了」、「找個好老公嫁了」、「有個好工作吧」,大部分的答案都被我說不優,我問著他們:「未來的你是被所創造的功績堆砌出來的嗎?你在哪裡?這時候的你快樂嗎?」,話剛說完,R就奪門而出,過了很久很久後才回來,眼眶似乎還有忘記擦掉的淚水,我沒驚擾他,我猜想他應該不希望別人知道吧(其實坐他旁邊的實驗室夥伴,應該都知道了)。
接下來,R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來上課,最後也不來實驗室開會了,實驗室同學頗生氣的說跟R同修、同組的課程都被拖累,不來也不說一聲,也不見R說句抱歉,我笑笑的說:「他可能嚴重不適應我們實驗室吧?也許對他來說,我太鋒利」過了很久後,R發了一封信告訴我他想要休學,跟我約時間簽休學同意書。同意書簽好後,他一直沒有離開我辦公室,欲言又止的,所以我請在辦公室的其它人離開,讓他坐下來,講講他想說的事情,我知道今天離開我這扇門後,R應該不會再有勇氣踏進我辦公室了。
「老師,你覺得同性戀怎樣?」
回答他問題前,我的腦袋轉過許多事情,我想到高中好友C,在認識快要二十年後,才告訴我他是同性戀,告訴的方式還很隱晦唷,不是直接說她是同性戀,只是叫我跟她女朋友講電話,然後我很狐疑的講完後,他才看著我說:「就是你想的那樣!」害我愣了好久,想哪樣呀?我後來問她:「為什麼這麼久才告訴我?」她說因為她曾經遇到其它朋友就跟她絕交,所以連提都不敢提,觀察很久很久後,才意思意思的表示一下。讓我小小的生氣一下,把我當什麼人了!她的晚出櫃,讓我一直覺得自己很怪,怎麼長這麼大,旁邊都沒有同性戀者(完全不符合比例原則),而且要是連C都不是同性戀,大概也沒有其他人像了。
「我為什麼要覺得同性戀怎樣?有什麼特別的嗎?」我這樣回他,然後他就哭了,他問:「因為我是呀,你不會覺得我很怪嗎?」我回:「我很早就知道你是,因為你的樣子跟我高中好友是同一類的,我只是覺得你們辛苦了」
我想到C,高中時他可以為了不穿裙子跟教官抗爭,爭到後來讓學校鬆綁制服的規定(夏冬季制服混穿不罰),這樣的他進入社會後,居然也要跟公司內的人低頭,看著他很憋扭的穿著裙裝,刻意的融入群體,別讓人覺得標新立異,這樣的改變真的太辛苦了,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假?」,他說:「沒辦法呀!我學會計的,我們這個產業就是這麼保守」然後接下來三不五時的聽到C小小的抱怨身旁小人真多,我嘆息的在心裡想:「那是因為你一直是少數族群呀」,身為朋友的我只能買條黑曜岩(傳說中抗小人很有效,即使是心理作用也好)手鍊給他,看看他會不會感覺好一點。
忘記和R的那場對談是怎麼結束的,但是我卻忘不掉R的疑問:「你不會覺得我很怪嗎?」不是R怪,其實我從小到大也一直覺得自己很怪,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國小時,成績很好的我一點都不乖,我會在大庭廣眾下指責老師不該當眾說學生『沒救了』,讓台上的老師直掉眼淚、一邊掉一邊說我讓他『心冷了』,在台下罰站的我也一直掉眼淚,我不懂自己明明只是在糾正事情(而且手法比台上老師還要緩和),為什麼這件事情會變成我在攻擊他的人格,回家後,還被媽媽處罰『為什麼不會像XXX不要頂嘴』,這時候的我好怪。
國中時,我跑去離家五十公里遠的地方唸音樂班,相較班上的同學都是舊生,學業成績也因為都透過補習(聽說補到國中二年級的程度),所以我一進班上就掉車尾,不但術科掉車尾、學科也掉車尾,班上的資優同學還在下課後說我「你好怪~笑起來很像小丑」,那時候我神奇的發現:怪只要相比就好,如果有另一個人更怪,大部分的箭頭都不會射在我身上,還好我學科成績不太好,和另一名轉學生H(成績卻非常好)相比,我這個靶小多了,H所有受到的待遇都比我更無奈。國三,我穿著不一樣的制服轉回自家附近的普通班,坐在教室中就有人指指點點說我怪,而且更怪的地方是,我成績很爛,在升學班中實在是慘不忍睹,聽說老師們看到我的考卷成績紛紛都搖頭,拿著考卷對著同校教書的父親說:「這小孩這樣高中很難考耶!」還好我爸每次聽到後,轉述後都會加一句:「哼~我陳某某的女兒以前只是沒唸書而已,高中聯考簡單的很」,然後我就一步步的把課本內容慢慢的烙印到心中,最後成為一匹黑馬以非常高的成績進入第一志願,這時候的我了解『怪,沒關係,相信自己就好」。
高中時,頂著班上聯考最高分的光環上課,我可以考進自然資優假日班,假日時到大學上著量子物理、有機化學,做著各種有趣的實驗,可是我高中課堂考試卻很難看,老師們總是很為難的叫我去談話:「你明明可以....為什麼不做?」是呀!我只要把這些公式背下來就好,為什麼不背?也許我就是怪吧?我總跟自己說:「沒關係,我們高三再來好好唸書就好」只是高中要背的東西太多,甚麼三民主義爛東西,大學聯考後,由於不想轉系,我還是跟台清交揮手說掰掰,這一年的暑假我關在家中幾個月終於了解自己的極限在哪裡。
跟很多人不一樣,他們是高中時候很認真大學放手飛,我高中時候玩過了,所以大學反而超認真,所以在一群重視玩樂人的眼中,我這個女生很怪,程式為什麼要自己寫?還堅持不看學長好心傳下來的答案,人家上課都往門口坐,我卻每次都坐第一排,其他人上課都睡得一塌糊塗,我還興致勃勃的在課堂上跟老師對談。人家為了班級經營提出的建議,我卻自以為是『就事論事』的反駁,那幾年我跟大部分同學都不一樣,頭腦上雖然知道這是自己選擇了不同,但是心裡卻很孤單。
這樣的孤單感一直存在,出國第一年聖誕假期,整個宿舍空蕩蕩,大部分的留學生都回家、或出去度假,我卻留在宿舍中趕著要給老闆的程式,我不敢離開,因為要是程式沒寫完,老闆可能接下來就不會給我助學金了,程式寫完那天是聖誕夜,這是我給自己的聖誕禮物,隔天我可以放假了,可是我卻不知道該去哪,我想著:「我沒事離開台灣來美國做啥?」想著想著就哭了,因為覺得沒伴很孤單,然後我想起了大學一個老師(也是個怪人),他曾說:「其他人出國我會擔心,就你不會,你會幫自己爭取權益,然後會好好的」。
在那個很悲慘的聖誕節中,為了要好好的,我想了好久,才懂了這個孤單感是哪來的,不是因為沒有朋友相伴,因為即使跟很多好朋友歡樂聚會的場所中,我還是會有少許的不自在,那個孤單是因為我沒好好的跟自己相處過,我沒問過『她』要怎樣才會快樂,我做很多決定是因為那對『她』的未來會比較好,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望向未來、我試著比較『她』和其他人,我勉強『她』做其他人會喜歡的事情,我超級在意他人的眼光,所以即使順著『她』的意願走,我還是擔心別人會覺得『她』怪,我從來沒有100%的接受『她』。
隔天太陽起床,我問『她』今天沒車子要幹嘛?『她』說要吃好吃的東西,所以穿得暖暖的我走到住家旁的超市買了一堆平時嫌貴卻不敢買的好料,一邊買一邊想:「一張飛機票一千美元,這才不過1%,我省了真多」,然後拎著重重的食物回家烹煮,在打開電視看著聖誕電影,這樣一整天就耗掉了,那天晚上上床前,我發現自己很開心,從那天起,我試著讓自己孤獨卻不孤單。
當自己不會勉強自己後,我發現我也不想去勉強別人了(我家那幾個未成年子女例外,因為他們常常不想上學,這時候的他們是在探試大人世界的底線,不是真的意願),即使研二學生J跟我說要出國玩幾天,同一個學期已經出國兩三次了,我看著J的眼睛,她的眼睛說:「不管你怎麼說,我去定了」,我回:「後果自負啊!未來不能準時畢業不要怪我唷!」(這大概是我最嚴重的警告了。)當我接受自己的怪後,其他人的怪也就不奇怪了,那叫做獨特性。
這世界很有趣,有千萬種表達自己獨特的選擇,同性戀只是其中一種帶著愛的生命選擇,同性婚姻也只是一種帶著愛的生命選擇,每一種帶著愛的生命選擇都應該被祝福,我想我欠R一個回答。
「妳不怪,祝福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