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加護病房看老爸期間,往返經過路樹繁茂的福科路,白天日照,間隔的樹影斜入車窗,陰陽交錯,彷然生命徘徊幽明間的光景。
【路樹繁茂的福科路】
車上,大家很少說話,除了老媽。
「…那時候要嫁他前,外婆說:『也不知在大陸有娶某冇?』我就去問他,跟我說没有,結果不但結了婚還有小孩……想說算了,還能怎麼辦?後來聯絡上又一天到晚為了那邊的事跟我揮……」
「…在部隊很少回家,回家只想看到孩子乖乖的,有時候孩子生病哭鬧也不體恤,開口罵人,說孩子帶得那麼嬌……那時帶孩子辛苦,家裡又窮,好東西都給孩子,我營養不夠,很瘦,有一次竟然罵我不會照顧自己,瘦得跟鬼一樣……」
「……去畫奶奶的照片,一張要兩千塊,我去問到一家只要一千的,這樣也不行,說捨不得為母親花錢,罵得狗血淋頭……」
「媽!妳不要一直回想把拔的不好,應該多想想他對妳的好,至少他讓妳很自由啊……」有一晚妻對她說,她便沈默下來。
【大概是老媽「瘦得跟鬼一樣」的時期,那些衣裝,包括自己的與孩子們的,全都由她一手裁製,而隨時將自己穿扮得整潔光鮮,簡直是她的天性,被說不會照顧自己,實在冤很大,若說是一種心疼的表示嘛,好像也太「疼」了。】
不像老爸晚年的回首前塵,雖偶有激憤,但多半充滿了膨脹的榮光,老媽則愛細數委屈舊帳,或許這是讓自己不那麼難過的方法吧!她畢竟以二十餘年累積的禮佛修為與資源,至虔至誠的圓滿了老伴的身後事。
老爸本是那種易於發洩憤怒而拙於表達愛意的人。
在老媽的怨懟聲中,神思回到高二一個週六的三樂醫院,老媽因子宮出血不止而動手術摘除,送醫、住院,所有程序都靠鄰居幫忙,那時老爸在憲兵司令部忙得不可開交,這天下午才抽空搭直升機來看她,也只能停留1小時,他就默默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臨走前說:「我沖杯牛奶給妳!」從背面我看見他頻頻中止攪拌玻璃杯,用手擦拭眼睛。
奔波在福科路上,老爸一生中的許多片段浮掠腦海,那些溫馨的,更散發著光熱,暴烈的,倒蒙上了一層紗,意識著他生命的流逝,純然的親情漸漸向他回歸,而老爸已超脫了現實的路,帶著自信自足的對全部親人的愛,朝著夢魂中那條永遠通明的路歸返了。
【JB與爸媽─很久以前的幸福溫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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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懷思二首
民國三十八年,局勢惡化,遵師彭郁公指示,於農曆四月初一日還鄉一趟,安慰兩位慈親,並轉達郁公關懷之情。十五日返校(南岳震華文學院),叩別祖母與母親。慈訓:『不要牽掛家,好好照顧自己,發憤努力,光大門楣。彭郁公的恩情、囑附,感銘在心,代我致謝。』時間荏苒,屈指算來,五十餘年矣,思之,不禁涕零。
烏啼布榖辭親淚 千萬叮嚀記在心
奮節由來德義尊 華顛耿介赤心存
風波海上愁千結 夢想空歡葉落根
還鄉探親感賦
楚客離家久 還鄉喜欲狂 風清月皎潔 蛩韵吟秋湘
嶽麓雲峰出 雩江映夕陽 鄉親情似火 遊子心慚惶
故舊多凋謝 後生問客忙 當年比翼鳥 鬢髮兩蒼蒼
歷盡滄桑淚 欣欣壽且康 兒孫齊奮勉 蘭玉謝貞芳
三徑悲零落 梁園惆悵長 風霜銀杏老 依舊散清香
在秩堂鄉雩江大街端生家吃了早飯,我堅持走回曉塘村大哥家,約3公里遠!由台中而桃園而香港而長沙而茶陵而秩堂而曉塘,這是父親還鄉之路的最後一程,恰是「近鄉情更怯」的距離。
【老爸在茶陵站。他返鄉時期尚未直航,要經香港轉飛長沙,住一晚,翌日搭火車到茶陵,再轉小車。我則直飛長沙,走高速公路接縣道回家。】
【老爸回來時,這條路還是泥土路,狀況大概與他離家時相差不多。】
【三弟與端生的老婆國英在其家門前】
【雩江大街,右下角有個載豬頭的男子。】
這一段路,少年的我也曾魂牽夢縈,但想像中的踏上它總在「反攻大陸」後。後來,家裡、島上、兩岸乃至世界都發生了那麼多事,山不再是山,心中的「故國」支離破碎,這段路逐漸失去依靠而被刻意遺忘。
「大哥請了轎子迎接把拔,一路放鞭炮回去。」回憶二弟說。
「他們看到我都跪了下來,大家哭喔……」回憶老爸說,那是1992年,距他叩別慈親經此出亡,已43寒暑,那場相見所呈現的萬鈞劇力,是用整個大時代的苦難營造的,在赤縣神州的無數個角落輪番上演,有多少人填屍溝壑,無緣得見,而歷劫餘生有幸參與的,心靈早已百孔千瘡。「發憤努力,光大門楣。」親身踏上這條路,對華顛老父為何要「從寬」解釋自己的成就與地位,才感到真切的理解與同情。
「把巴最後一次回來,也還没有舖水泥……」
「那裡是奶奶娘家的村子……有些房子是這幾年才蓋的……」
「我們蓋新房子的磚是從這裡買的……」
「那裡以前是我們家的茶山……」
大哥鄉音濃重的普通話迴繞耳際,我的心溫暖而平靜,這條路,曾經神聖、曾經幻滅,但都宛若不在人間,如今,不須「收拾舊山河」,我歸來,它那麼理所當然的伸展在眼前,像連接生命與原鄉的臍帶,惟願而今而後,任何人都能自由平安的出門與回家,不會再「夢想空歡葉落根」。
只可惜,我没能陪老爸走上一段。
【我堅持走回曉塘村大哥家,這條路那麼理所當然的伸展在眼前,像連接生命與原鄉的臍帶。】
【那裡是奶奶娘家的村子】
【蓋新房子的磚是從這裡買的】
【那裡以前是我們家的茶山】
【任何人都有權自由平安的經過它出門與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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