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命屏蔽着所有氣息感受,想起了羅大明家的門閂。怪不得比我以前見過的農村門閂都長,原來是要人在門外就能看見。
見我死屍一樣,老三來了氣。他揪住我的頭髮,惡狠狠地要我比一比他和二哥。
我遲緩地聽懂他的話,忍着皮肉痛苦,挑釁地答了羅大明的名字。
一瞬間痛楚加劇,我幾乎呼吸不了。老三瘋了一樣折磨我,我卻強忍着冷笑。
我是故意的。
羅大明把我圈在家裏根本不是什麼寵我,他一定是讓他弟弟想到喫不到,一天一天,他那點心思就越來越暢快。住在他屋檐下,我當然要幫他一把。
而且,既然他們村子有這個噁心的傳統,我之前想的整個計劃就行不通。反正皮肉痛苦免不了,不如趁此機會激起老三的征服欲,再用他的反應,向羅大明表忠心。時間一長,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
接下來的所有痛苦裏,我梗着脖子,拼命地、不停地說羅大明的好話。
等老三終於摔門而去的時候,我早已經遍體鱗傷。
不過不要緊,羅大明這麼在意這些,一定不會像其他插門閂的屋主那樣逛得遠遠的,他或許不會第一時間露面,但一定就在這附近看着自家門。
所以剛剛他也一定會看到,老三怒氣衝衝地踹門而出。一個被拐來的女人,如果不聽話不願意跟他,打一頓教訓就是,怎麼會發那麼大的火?除非,是有什麼不盡興的原因,讓他沒辦法弄死二哥媳婦,又一點也不痛快。
果然,羅大明再回來的時候喜氣洋洋,我乖順地回了豬圈和牛棚中間那個縫隙,他卻大發慈悲地叫我上桌喫飯,想來是猜到之前裏面發生了什麼。
不僅如此,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刷好碗的我還被允許上牀睡覺。
我知道這件事急不得,所以我用了充分的耐心,每天都在勸說自己接受那些屈辱和絕望,然後一點點地調整態度轉變的節奏,吸引老三,對時不時來羅大明家插門閂的村長也不動聲色地逢迎。同時,每天每夜討好羅大明。
等到羅大明習慣我的存在,開始信任我的時候,冬天都過去了。
10.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已經過去大半年了。大半年,我都沒能跨出羅大明家大門一步。
這大半年,村長來得次數不多,我沒什麼把握。但我看得出,老三看我的目光逐漸炙熱,和羅大明之間的不滿也呼之欲出。而羅大明,對我逐漸信任,他現在打電話都不會趕我出屋了。
我不知道還要多久羅大明才肯讓我像來時看到的女人們那樣出門自由行走,但我知道就算能出門,我也不敢動逃跑的念頭。
且不說這裏離我被拐的城市有多遠,就單單說逃出這個村子,都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我有天被准許出門,繞着村子走一萬圈,我都沒把握在所有人注意不到的時候順利出村。更何況,外面山路連綿,沒有足夠的食物器具,我根本走不出那一條條不認識的路。想要逃走最大的可能後果,就是還沒出村子,就被村子裏其他幫兇捉住,然後被弄死。
逃跑根本不現實,最好的求助辦法就是找機會拿到羅大明的手機,然後報警。
我日復一日地忍耐觀察,終於在一個羅大明喝醉的夜裏等到了機會。
他肉泥一樣地蹭進屋,倒頭栽在牀上罵罵咧咧,不多時就鼾聲震天,睡夢間隙都不停拍打磨牙。
我拿着毛巾在一邊「照顧」他,反覆確認他睡熟之後,我用力眨眼,清理乾淨那些恐懼激發的應激性眼淚,悄悄靠近他身邊的牀頭櫃。
那裏放着他的手機。
我大氣都不敢喘,一點一點挪動腳下,生怕自己發出什麼突兀的聲響。
摸到他手機那一刻,我眼前白花花一片,幾乎不能呼吸。
手機密碼我是知道的,六位數,他大多數都用手勢解鎖,爲數不多的幾次密碼解鎖也都注意背對我,但我的目光悄悄藏匿在鏡子裏,看清了所有數字。
耳側鼾聲陣陣,我留神注意羅大明的狀態,一邊快速解鎖屏幕。
我沒敢拿起手機,只探手伸向牀頭櫃,點開短信APP,輸入了這麼長時間我每天都在反覆記憶的、最簡練精確的求救文字。
手指飛快遊走在鍵盤上,我已經盡力做到最快了,可羅大明的破手機總是卡頓,斷斷續續地輸入內容後,收件人的十一位號碼上又開始卡住,我急得滿頭汗。
爲了防止錯誤返工,我只能跟着手機的速度,一鍵一鍵輸入數字,眼看着只剩下四位數字,我等着按數字,眼睛盯在發送鍵的位置上,突然聽到一聲慘叫!
呼嚕聲瞬間被打斷,我沒辦法離開牀頭櫃,羅大明翻過來身時,我只來得及清理運行APP後熄屏。
手裏全是汗,我心臟突突地跳,正對上他睜開的雙眼。
他……醉沒醉?
「大明哥,你喝多了,我給你倒了杯水,」我強壓顫抖,遞了左手一直攥着的水過去,「喝一口吧,要不胃該難受了。」
又一聲慘叫炸開,我被嚇得一哆嗦,水灑了一手。
羅大明一言不發,就只盯着我看。
死一般的寂靜在我們之間散開,我既不敢跟他對視,也不敢完全用怯懦的樣子低頭,只能就這麼僵持。屋外,一聲聲淒厲的求饒成了背景音。
「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
「我打死你!真以爲自己是老子老婆了?看你長得不錯給你好臉了,你真把自己當人看了?還擱這兒使什麼美人計,我呸!」
「敢挑撥我們兄弟關係,弟媳婦——我這麼叫你一句,你太把自己當個玩意兒了。送上門的東西我不要白不要,你上哪尋思出我被你勾得五迷三道了?」
「我錯了,你們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一聲聲哭嚎混着叫罵撲面而來,外面那三人好像就在昭示我的結局一樣,心思被戳中的心虛和日日夜夜期盼破滅的絕望幾乎要擊潰我的神經。
「你知道外頭在幹啥嗎?」
羅大明突然出聲,我心裏一緊,含混應了聲。
11.
「老葛家媳婦,恨他,趁插門閂時候勾引老葛的大哥,尋思能讓兩人爲她打個你死我活呢,」他沒在意我的畏縮,聲音裏帶着一點奇異的怪笑,「都是一塊堆長起來的,再不濟也就是幾百塊錢幾千塊錢的事,誰能真爲了個娘們急赤白臉呢。你說,咋就有那麼多人掂量不明白自個兒分量?」
「大明哥,我能掂量清楚自個兒!我……我跟她不一樣,我不會動歪心思!」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哆嗦得停不住。
羅大明果然滿意我這個反應,他栽歪着要支起身子,我伸手欲扶,卻觸電一樣縮手,畏怯地跪了回去。
「還得是肖維啊。」羅大明感慨,「肖維就說你們心裏頭憋着壞,我們哥幾個還不信——幾個外鄉來的小娘們,人生地不熟的,能翻起啥浪來?
「沒想到還真敢,頭年那茬娘們,天天惦記跑。獨眼龍你知道吧,上回來咱家那個,他那眼睛就是被他娘們捅瞎的——擱手指頭,多狠。
「誒,你說招不招笑,自己出不去,愣要捅瞎人家一隻眼珠子,她圖啥呢。
「打那以後啊,我們哥幾個都信肖維了。來了人,先打一陣子,馴一馴。肖維說得適當地給點甜頭,你們才能現原形。誒,我們就稍微寵一寵你們,給點飯喫、給點笑臉。
「這甜頭一來,好些人就琢磨着什麼美人計了。肖維就說等等,等看夠了戲,我們就挑個娘們冒頭想整事的時候,告訴她,告訴她都是騙你的,陪你演戲呢哈哈哈哈哈哈——先頭那些使美人計的,都在老賀家旁邊埋着呢。」
又是肖維!
又是他出的主意!
「知道我爲啥跟你講這些個嗎?」羅大明湊近,別人覺得憨厚的臉上此刻滿是算計和類似勝券在握的不屑,「你跑不了。你咋折騰都跑不了。我勸你一句,別跟那些娘們似的面上一套心裏一套,不聽就得死啊。」
我哀哀地求饒又表忠心,心裏恨極了他們每一個人。這麼長時間,我每天忍耐逢迎,希望卻不斷生根發芽。可就在最後一步,我才知道我的所有期冀那不過是劊子手的笑料,可即便這樣,我還是無能爲力。我能做的,好像只有慶幸自己沒被發現。
羅大明聊天似的說完這些話,踏着一聲聲清脆的磕頭聲出了門。涼風一擁而入,地上一圈血燙得我雙目赤紅。
門閂聲嘎吱作響,劫後餘生的虛脫一擁而上,滿屋子的酒味和熟食味捂住口鼻,我那一刻才覺得,無論是屏息還是喘氣,我都脫離不開這股怪味。這樣日復一日,它們就會浸入我的每一根骨頭。
我蜷在地上,一根一根緊攥手指。
12.
那天之後,我就認命了。不再想着逃跑,不再想着報復。心灰意冷的狀態太好辨認,羅大明當然能明顯感覺到。他很是滿意,所以沒過多久,我就被准許出門幹活了。
他們這個村子,除了下地耕種,還要上山幹活。但無論在哪裏,我們這些被拐來的女人都沒有自由活動範圍,甚至私底下說話都不太可能,因爲到哪裏幹活,都會有人專門負責盯着我們,這些監視的人,就是我來的那天看到的那些,走在街上的、已經被馴化的女人。
特別是上山,好幾個女人會圍住我們這些新來的,只讓我們在幹活的範圍內活動,全程都有她們緊緊盯着。別說是推這些被馴化的女人下去,就算是誰想自己跳下去,都做不到。
有天干完活回來,我站在羅大明家門口撕手上的繭子,看見了一個奇怪的人——
是個高大的男人。其實模樣我看不清,但看見他的那一刻我就是覺得不太對,他的氣質和穿着,好像都不是這個村裏的人會有的。
最奇怪的是,他好像是個好人。
我躲在門後看他,隱約地看見他塞了什麼給一個女人。天剛擦黑,男人像棵筆直的樹,女人反而小心翼翼做賊一樣,兩人很快就分道揚鑣。
一開始,我以爲那男人是女人的姘頭,只是覺得這裏還能有「真情」,實在是可笑。後來幹活的時候,偷聽監視我們的那幾個女人小聲嘀咕,我才知道那男人是外鄉人,因爲迷路暫住這裏。
我心頭微動,加快了手上動作。
他可能不只是外鄉人。
這些天我活動範圍擴大,曾遠遠地看到過他幾次,都是在很隱蔽的地方,不過每一次見的都是不一樣的女人。
那些女人都有個共性,她們每天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我卻能在她們眼睛裏捕捉到一點細微的、盡力藏住的光亮。
我不認爲是「外鄉男人」廣撒網騙感情,也不覺得一點施捨或者虛無的承諾能讓那些試過無數辦法的渾濁眼眸發亮。幾次看到男人距離都太遠,我看不清他長相,卻記得很清楚,他很挺拔,像一柄劍。
他會不會是……
「羅大明家的,動作快點,徐松家的解手去了,你替一替她。」
我胡亂點頭,卻被突如其來的腹痛墜得冒冷汗,急忙扯住下命令那女人的衣角。
女人啐我一口抱怨麻煩,但踢了幾腳後見我也真的幹不了活,還是一臉嫌惡地帶我去一邊解手。
我疼得快要昏死過去,監視我的女人連連向前走,嫌惡地捂着鼻子,背對着我。
腹痛稍稍緩解,我終於鬆了口氣。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後背的衣角被什麼扯了扯。
我整個人一激靈,卻理智地沒叫出聲。回頭看向來時空空的草垛,那裏竟然有個男人!
這人長相我從未見過,但氣質一看就是這幾天我注意到的那個男人。
他終於來找我了!
男人衝我比着噤聲的手勢,一手遞過來一個手機。
手機屏上左、右兩張圖片,他滑了一下,第一張是照片,第二張圖片裏是文字,他用這種方式和我交談。
和我猜的一樣,這個男人是潛進來做臥底的,第一張圖就是他的證件照片。第二張的文字告訴我別怕,他們的行動馬上收網,他能救我們所有人出去!
我手輕顫一下,脣卻抿得死緊,只低頭盯着手機屏幕。
因爲那張圖片上也說了,他需要我幫他個忙,這件事很重要,如果辦不成會影響他們收網的速度,我們可能會需要再忍耐一段時間。
圖片上說,如果可以就點頭,不可以就搖頭,他一樣會救我出去。
我沒搖頭,也沒點頭。
我能被從幹活的場地帶到這邊,是爲了解決內急。前面監視我的女人雖然還沒開口催促,但很明顯,能允許我們交流的時間馬上就到頭。
心跳一聲一聲,錘子一樣砸在我的耳畔,男人面色也逐漸焦灼,他應該是很需要我幫忙。
但我沒有任何動作。
包括男人又拿回手機,調出另外一張照片,上面說不管我願不願意幫忙,他們一定會救我出去。但我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他拜託的眼神投過來那個時候,我都始終沒有反應,沒答應他也沒拒絕他。
因爲我太怕了。
如果是剛來這裏的我遇見這個男人,我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幫他,我恨不能這個罪惡的村子頃刻消失,所以我一定會願意加速他們一鍋端這裏的進程。
可現在不一樣了,長期繼續的生活已經讓我變得瞻前顧後,我現在每天的期盼只是少挨些打,那些恨意和不甘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開始模糊,連感官都逐漸遲鈍。
所以在他找到我的時候,我突然就遲疑怯懦,哪怕這場他見縫插針接觸我的「偶遇」,實際是我自己思忖多日製造出來的。
更何況,我如果幫了他,他會不會幫我?他單槍匹馬來到這裏,怎麼就能確保救所有人出去?
我如果按照他說的做,會不會只是一場好夢,他救了別人走,又把我留下?
再或者,會不會他們想做的根本做不到,暴露了他逃跑無妨,我卻得留在這裏被打被折磨?
但我同樣不敢直接拒絕他。萬一拒絕了,惹火了他,他到時候故意跟村裏人舉報我有二心怎麼辦?得罪了他,我肯定也完了。
所以那一瞬間我想到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逃避。不答應也不拒絕,我就一直沉默着。
我混混沌沌地回到羅大明家,隔着扎眼睛的頭髮窺着月亮,漫天刺眼的白光烙得我眼熱,我蜷在豬圈旁邊緊捏着胳膊,忽然就顫抖起來。
我肯定做了個正確的選擇。
一定是正確的。
就算因爲我犯慫,別的女人能獲救,我卻要繼續留在這裏永遠不能被救,也沒什麼大不了,對不對?
因爲還有失敗的可能啊,萬一逃不出去怎麼辦,萬一失敗了被發現了怎麼辦,萬一他們又要打我折磨我怎麼辦!
我賭不起了。
只要有百萬分之一失敗的可能,我就永遠都不敢賭。
反覆和自己確認了這個決定的正確性,我竟然荒謬地覺察到一點甘甜的滋味。
起碼我每天可以活動,可以上桌喫飯。而不是被發現後割了舌頭扔進黑屋子裏,不是被綁在柱子上每天被村裏的人毆打泄憤,也不是被剁碎灑在老賀家後頭那塊宰命的荒地裏。
門外腳步聲乍起,我連滾帶爬地蹭起來,躲着眼伺候羅大明。
一連幾天過去,羅大明對我似乎越來越滿意,看他反應,應該是沒人嚼我舌根,我稍微放心,每天卻還是渾身發毛。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我在回羅大明家的路上總覺得心慌。可能是天氣不好的原因,我回頭看向街口的時候,監視我進家門的女人已經看不太清楚。
眼見着黑壓壓的雲碾過來,風聲鴞嚎一樣追着我,我開始慌張地往回跑,心裏直髮燙。
好不容易回了羅大明家,我卻渾身僵住,抬眼都不敢。
他竟然在家。
從我出門幹活以來,基本每次都是我先回來,他在外面玩夠了再回來。
那他今天回來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有誰……跟他說了我?
我雙膝發軟,狂奔後的脫水乾渴一股腦返上來,腦袋裏撞鐘似的響。
羅大明咳了一聲。
我拼命控制,沒讓自己哆嗦得太明顯。
「杵在那幹啥,進來。今天不跟家喫,帶你上我大哥家,瞅個熱鬧去。」
我不知道羅大明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和風細雨的態度並沒有放鬆我半分神經,反而讓我心頭直顫,總覺得要有什麼不好的事。
13.
一路惴惴不安,我腦子一團糨糊,又被涼風灌得麻木,在村長家院裏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時,我甚至沒立刻反應過來。
院子裏地上蜷着很多女人,她們沒人敢抬頭,額前的頭髮絲都在哆嗦。
四角都是網起袖子的監工女人,她們眼裏沒有情緒,空蕩蕩一片。
而那個前幾天說要救我們走的男人,如今耳朵上夾了根菸,矮着身子搭獨眼龍的肩膀,叫他二哥。
其實這麼多天以來,有些奇怪的地方我不是完全沒有察覺,但我一直不願意細想。因爲在潛意識裏,這是我最後一絲希望——只要不去想,去相信,就能看見太陽。
可最終也沒能看到。天上烏壓壓一片,把眼前的人臉悶得陰沉詭詐,沒有一絲光。
男人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看見了我,他突然就變得很愉悅,衝我吹了聲哨兒,然後身形一點點放大,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我頭皮上。
我下意識地就想躲,可腕骨被羅大明緊緊捏着,四下都是看向門口的人,僅剩的一點理智把我釘在了原地。
他們演這出戏就是爲了測試人心,地上的女人一定是盼着出逃的,羅大明說的熱鬧應該就是來看她們受罰。
所以我千萬不能迴避。
是他私下找到我,可我全程都沒有回應——在他們眼裏,我應該已經完成了考驗。
「喲,羅大明家的,怎麼樣啊這個妞?」
周圍人吆喝着起鬨,那個男人已經走到我身邊,卻全程一言不發。
羅大明狠狠攥着我的手腕,腕下冰涼一片,耳朵嗡鳴不止,我垂着頭,等待着最終的審判。
「她呀——」
男人用手挑我下巴,一邊拉長了聲,我知道,他應該是等我扛不住,等我崩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然後哀求他們放過我。
「喲,鋸嘴葫蘆啊。」
下頜處的力道一甩,臉上被風抽得乾熱,我看見好幾個男人興致缺缺地轉身,知道自己賭贏了。
「她倒是沒答應我,沒說要跑。」
我終於鬆了口氣,感官也一點點清晰回來。
羅大明幾乎要捏碎我腕骨的力道終於放輕一點,他「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扯着我往院子左邊走。
看樣子,院子左邊的男人,都是家裏女人通過考驗的,那羣男人斜在椅子上,各自的女人蹲在地上,卻比右邊境遇好不少——右邊一羣撲在地上的女人,男人們也受「連累」,都陰着臉站着。
我像是一張入場券,背脊掌握在看門人的手裏,唯一的價值就是判斷羅大明的入場方位。
背上的冷汗還發潮,被風一灌直涼到後心,我剋制着顫抖,荒唐地慶幸着。
「不過,」男人兀起的聲音驚得我一激靈,「她可也沒拒絕我啊。還是辛苦大明,挪個位吧。」
我猛地抬頭,正對上週圍一雙雙看好戲的眼。
我不記得自己是被怎麼甩進那羣女人裏的,也不記得自己捱了多少打,只知道幾步開外那羣男人圍攏幾桌喫得熱鬧,他們的女人負責虐打我們,男人們時不時轉悠過來點評一番。
好像什麼時候下過雨,落在腿上的鞭子都是潮溼的,飯菜味、酒味和血腥味糾纏在一起,被慘白的月光漚成鏽味,我下巴磕在泥裏,耳朵發漲,只能隱隱約約分辨點什麼。
「使點勁兒啊,你家男人沒給你喫飯啊?還是你打今兒起不想喫飯了?」
「這幹啥呢,你堵住人嘴幹啥——我記得這是老李家的?好像唱歌有兩下子,你把布頭拿開,捂住了人家咋唱歌!」
「誒呦呦,這個不是寫字兒漂亮的女大學生嗎,你看你光照顧腿,人家兩隻手就往這一搭,來把鞭子落到手這兒來……手老動彈打不穩是吧——我幫你踩着。」
「你們姐倆關係不錯啊?你不下手,等着她起來打你呢是吧。」
「喲,這個。大明家的吧這是,瞧瞧,衣服褲子都紅了,不知道的以爲大明今天有喜事兒呢。」
「我聽說這娘們會跳舞……」
「可不,我上過大明家一回,跳得可好看。可惜啊,可惜了——」
我遲滯地接收着這些聲音,不明白什麼可惜。下一瞬,我就聽見一聲清脆的斷裂聲,好像來自我身上。
那應該是腿骨斷裂的聲音,因爲幾乎就在那個聲音之後,劇痛攝住了我的全部感官,我也總算失去了知覺。
14.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我被羅大明拖回家之後又打了一頓,住回了牛棚和豬圈中間,沾了血的衣服依舊硬板一樣貼在身上,每天爬到食槽裏跟豬牛搶喫的,夜裏就縮在地上扒着草稈,眼淚都流不出一點。
幾乎和剛被拐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唯一不一樣的地方是我自己。
我腿瘸了,也怕得要命。
我每天渾渾噩噩,提不起力氣想什麼逃走什麼求救,大多數時候都是安靜地縮在牛棚旁邊,打量着牛和豬的腿,再看看自己的。
也能走路,但骨頭歪了,走起路來應該會搖晃,和從前不一樣了。
不過,我還沒試過,自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就沒再走動過一步。
被打斷腿的這段日子裏,羅大明看我快死了,也沒怎麼折磨我,插門閂的那些人也不來了。不知道趴了多少天之後,他找了個村醫過來。
這些人也不想自己花錢買回來的玩意白白死掉,更不想馴養了這麼久,或許馬上就可以完全馴化的戰利品嚥氣,所以每家每戶都會爲捱打的女人請村醫。
不過不用猜,其他女人的情況也一定和我一樣,不是第一時間治療,而一定要等到再無完全康復的可能之後再治療——唱歌好的嚎啞了嗓子;寫字好的踩斷了手;會跳舞的,就讓她跛腳。
村醫走之後,我的腿就一點點好了起來,但我看着那條彆扭的腿,經常會覺得那不是我的,很想用什麼東西砸下去。
我每天清醒地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萎靡,卻每天又在痛苦自己爲什麼不乾脆瘋掉。
因爲我想不明白,那些簡單的問題霧一樣勒纏住我,我卻怎麼也想不出答案。
我想不明白,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從小到大我一直善良熱心,從來沒做過什麼壞事,爲什麼這樣的事要我來遭受?
爲什麼偏偏是我,爲什麼我非要在那天早上去菜市場,爲什麼我要出門?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其實我心裏也很清楚,這一切肯定都是肖維設計的——包括此時此刻,他也還在設計着我們所有人。
從一開始,拐賣的時候用同夥演戲就是圈套。他們事先安排自己人,一面假意幫我報警,一面讓心存善意的圍觀羣衆「眼睜睜」看到我「欺騙」大家善意的全過程,讓大家對這種現象深惡痛絕,也讓我經歷希望突然破滅的折磨。
我甚至覺得,菜市場那羣大爺大媽口中抱怨的:「前幾天因爲有人呼救報警,結果最後發現是夫妻鬧彆扭」「之前見義勇爲跑來救人,卻發現求救的是拍短視頻段子的」,這好幾次「欺騙」都是他們之前故意設計的,爲的就是讓好心人心冷,讓所有人形成刻板印象——他們以後遇到這樣的事,會下意識地認爲對方是利用善意的騙子。
然後在擄走我後的車程中,他們一步一步踩着我心裏的救命稻草摧毀,車牌是假的、人販子容貌是假的、報警電話是假的、每一個幫我的人都是他們同夥……
等到這一切把我們的希望全部砸碎,他們就開始驗收成果,把車開到加油站來考驗我們。
加油站這個考驗無非兩個結局,第一種是像我當時身邊的煞白女人那樣試圖逃跑,他們會故意放走去廁所裏伺機想逃的獵物,眼看着她們跑出去求救,再由被求救的人親口告訴她們,她們根本逃不掉。
第二種就是像我一樣乖乖去廁所又回來的,這種省心的獵物在他們眼裏應該可以稍稍放鬆一些,獵物本人免了皮肉痛苦,但一樣會從同伴的遭遇裏明白外面的一切。
如果獵物裏有聰明的,就再設置木亭子的考驗,或者其他考驗。每一步都是肖維事先想好的,每個局都是重複的,都是先給獵物生的希望,再狠狠把它踩碎,一遍又一遍地打擊折磨。
他們甚至周密地斷掉了每個獵物最後的念想——每個人的手機上,都有自己賬號發給親友師長、同事領導的、語氣和聊天習慣都和自己高度一致的消息。我恍惚記得肖維說,反正他也沒事幹,發消息這個行爲他會持續很久。
等我們終於到了這裏,也不會有任何僥倖事件發生,每天依然是身體和精神的折磨。毆打、辱罵、凌虐、摧毀,每個人每天不知道會經受多少。
其實一路上的打擊,已經足以讓每個人變得疑神疑鬼,覺得身邊什麼都不可信。但即便是這樣,一旦遇到機會,每個人就還是會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因爲沒有人願意認命,承認自己真的、真的再也逃不出去了。
所以有那麼多倔強的生命,那麼多不甘的女人,淌着血也要反抗——或許也有人猜到真相,可她們沒辦法了,寧願相信騙子是救贖,也不願再做驚弓之鳥,日復一日地忍受無處不在的考驗和酷刑。
所以在他們那些陰險的試探裏,會有那麼多女人中招。
所以村長家的院裏的地面是淡紅色的,太陽烤不掉,大雨衝不淨。
那是她們的希望啊。
村裏的人自然也清楚這些,於是他們縝密地設計了各種陷阱,從每一個方面「教訓」這些女人。
先是持續性的毆打突然停止,他們假意放鬆警惕,假裝注意不到女人的「美人計」「挑撥離間」,等到時機成熟時加以打擊——讓她們知道,這裏沒有人可以相信,也讓她們認清自己的地位。
然後再找個人演戲,私下悄悄和每個女人接觸,等到女人們或是上鉤或是猶豫的時候,再公開揭開自己的身份——讓她們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或許以後遇到真的便衣也不會再相信。
路人不可信、伸出援手的人不可信、周圍的人不可信、便衣也都不是真的……過了這幾關,所有人都會崩潰。可來日方長,這些壞人也沒辦法保證我們不會再有什麼反抗的想法。畢竟毆打和凌辱只能折磨肉體,卻不能長久地掌控精神。
什麼才能一勞永逸、能讓村裏所有女人徹底自發地斷了出逃報警的念想呢?什麼辦法能真真正正讓那些女人成爲村民,讓他們的生意再無後顧之憂?
於是肖維就想了最惡毒的攻心法子,就是這場村長家裏的毆打。他要從內心摧毀我們所有人,毀了我們引以爲傲的東西,毀了我們期冀的以後,讓我們再也融不回正常人的生活,讓我們自己拋棄自己。
等所有人從心裏拋棄了自己之後,自然就會心甘情願成爲他們村子裏的一員。
他其實做得很成功。
因爲我即便現在頭腦裏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目的,即便再想把自己拔出來,也還是不可避免地掉到了他預料之中的情緒陷阱裏,越陷越深。
一年多以前,我還是個優秀的大學生,正值花季年華,有家人,有朋友,有愛人,有擅長的東西,有自己的理想和願望,有光明的、無限可能的未來。
現在……我的同學們應該順利畢業了,可能在自己喜歡或者合適的崗位上忙碌,可能和愛人組建了家庭,可能偶爾和家人撒嬌玩笑,他們應該有很多我想不到的可能吧。
只有我,被困在了沒有希望的囚籠裏,一天天蒼老,慢慢地萎靡,蜷縮在惡臭和血腥裏苟延殘喘。
就算、就算我能出去,我要怎麼面對我的家人,我要怎麼開口和我男朋友說起這一切——明明不是我的錯,可我的出現,一定會帶給身邊的人無盡的痛苦自責,這些東西會和我身上的枷鎖一起,滲進我每一天的生活裏,日復一日,直到最後。
還有我的身體。從前它很健康的,我可以跑,可以健身,可以在臺上自信地跳舞。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能感覺到,它破損了。不只是被故意拖延治療的腿,還有身體其他部位,五臟六腑,和一些我可能還沒意識到的地方。就算重見天日,它也無法復原。
所以我還怎麼出去啊,我出去又能怎樣?一切都毀了。
我沒有未來了。
15.
我就那樣每天都盯着天上,看厚實的雲彩疊着擠走太陽和月亮,只有一點朦朧的光影。
沒過多久就有什麼把那光影擋住——是羅大明。
他大概是把我拖出牛棚,用什麼東西抽了我幾下,然後把我踢到浴頭邊,盯着我遲鈍地清理自己。
沒過多久,門閂就嘎吱嘎吱地碾出了聲,我硌在牀上,手腳都沒什麼溫度。
身上的人我不認識,也不想認識,我木着臉,看向窗戶。
我還是不甘心。
即便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沒有未來,即便情緒都燒乾了一樣,即便我現在連頭腦都無法集中,根本想不出什麼有邏輯的對策和計劃,我也還能感覺到不甘心。
我就那樣一邊不甘心,一邊得過且過,看走了一天又一天。
轉機出現在又一個夏天,有人把機會遞到我面前。
那是個女人,是老賀家的媳婦,叫賀筱。
她想逃跑,悄悄地告訴了我和另外一個女人,在沒得到任何一個願意和她一起的肯定答案後,她依然偷偷準備了乾糧,打算夜裏找機會跑出去。
不過,賀筱最終也沒能出村,甚至連家門都沒出去。
夜裏她的嚎叫混着沉重的敲擊聲散到各家各戶的時候,羅大明正笑着扔給我一隻雞腿。
這是我這麼久以來第一次喫肉,我怕羅大明反悔,沒敢出洋相一樣立刻狼吞虎嚥,而是正常地下口,但每一口都咬得又急又狠,趁着他沒看我,偷偷攥着骨頭用力嘬。
「幹得挺好,早尋思啥了,早這樣還用挨那個打?」
羅大明的聲音隔在煙霧酒氣後,我慌忙嚥了嘴裏東西,偷偷留了塊肉藏在兩頰和牙之間的位置,然後垂着頭給他倒酒。
是我告的密。
賀筱捱打,是因爲我把她要跑的事告訴了羅大明,羅大明又告訴了她男人。
她男人火大,卻也看到了平日裏討好他的婆娘的真面目。羅大明假模假樣地和他罵一通,收了一筆好處費。我垂着頭不看賀筱怨恨的雙眼,回來真真實實地喫到了一口雞腿。
羅大明敲着桌子,感慨真是好買賣,他們村子裏每幾天就有這麼一單生意。
看他神情,是終於相信我真真正正地成爲了他們村子的一員——和那些滿臉漠然的女人一樣,我也出賣了一個無辜女人。
或許他也沒有完完全全相信我,但至少,我之後的日子應該能好過不少。
我唯唯諾諾地附和他,桌子底下的左手還在不停地抖。
賀筱的真實身份我早就知道。
她纔是這個村子裏的一員,也應該是村民用來試探的工具。她的逃跑邀請,就是他們爲了測試我們這些女人是否真正被馴化而設置的又一道考驗。
從她的角度上,其實所有行爲都很有迷惑性。每一步的節奏很合理,如果我不多想,或者說,如果在我心神麻木甚至心灰意冷時被動接收這一切,應該不會太警惕,甚至可能會生出同病相憐的親近感,把她當成共患難的同伴。
直到最後一步,她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逃走的那一刻,都很順理成章。
但賀筱應該想不到,我從一開始就懷疑她,直到她的最後一步,我完全確定了她的身份。
她和她背後出謀劃策的人可能太過自以爲是,一直站在他們的角度設置陷阱,並沒有考慮到我們這些受困者的處境。
因爲她最錯的一點,就是——「逃」。
從我到這個村子的那一刻,我就清楚,我或者任何一個女人,都根本沒辦法逃出去。在之後的各種打擊之下,這個事實早就已經深深地刻進了我的心裏。和這些惡魔刻意要通過希望燃起有破滅的方式強加給我們的刻板印象不同,我是真的知道,逃不出去。
這個村子有多大我不清楚,下山出村是什麼路我沒見過,要走多久能到最近的城區我也不知道。想單靠一雙腳逃出去,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甚至不要說逃,就連求救,我都沒有辦法。
因爲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我也不知道這裏是哪。
我更不知道自己被拐到哪裏,不知道車程是多久,不知道出城後走的是東南西北。
那個時候,我猶自存疑。我也想過,這個賀筱或許是思慮不周,只是太想逃出去,沒有考慮到種種不可能,但後來她演技裏的紕漏再次出賣了她。
賀筱口口聲聲說她一個人逃,但實際上這段時間裏,如果她孩子有什麼情況,她的擔心焦急藏都藏不住。有次有人因爲孩子來叫她,我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真實的母愛。擔心孩子和獨自逃跑明顯矛盾,只是她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
而且,就算她因爲迫切求生而衝昏頭腦選擇逃跑,因爲骨肉親情產生情感牽絆,我還能發現其他的她身上不符合受害者的特徵。
她太迷信了。
從我來到這裏不久,我就發現這個村子風氣及其古板迷信。村裏上上下下做事情,都按着老幼尊卑聚衆解決,守着一種近乎嚴苛的規則秩序。
而他們的迷信,也正能從那些一次次聚衆的行爲裏看出來。
人到了驗貨、各家各戶挑選「媳婦」、互相商量打聽價錢……這些流程都是所有人聚在村長家完成的。
等人在各家各戶安置了一段時間,他們各種考驗有了結果後,會把所有需要得到懲罰的女人、各家已經被馴服的女人都帶到村長家,衆目睽睽下進行一系列的毆打羞辱。
這些正是因爲他們迷信。他們也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傷天害理,所以即便平常敢動輒打罵,但真到了需要狠狠懲罰自己買來的女人時,他們又怕在自家把人打死或者打得只剩一口氣會遭報應,所以他們需要一個地方,來集中處理所有女人。
村長家就是他們選定的地方。相應地,村長獲得的好處就是,所有女人在第一時間運到他們家,先由着他和兒子胡來。
村長家得了好處,村民也少了晦氣,當然皆大歡喜。但村長家最多也只允許折磨女人,他折磨算計也只是爲了好處,如果真的死了人,他心裏也覺得瘮得慌。
我記得我剛被拐來帶進村長家那天,他兒子因爲被一個女人咬了耳朵就把對方活活抽死,村長當時還喝了他兒子幾句,抱怨他爲什麼不把人丟進老賀家再弄死。
老賀家就是村裏人集中拋屍的地方——他們自己也覺得虧心事做得太多,也怕冤魂索命,又怕惡鬼纏身,所以不致過於殘忍的行爲要在村長家、衆目睽睽下統一進行,更血腥的處理屍體也要找一個固定地方。
正好老賀家從太爺爺輩開始就是屠夫,他們家也算是個小型屠宰場,用來宰村裏各戶買的雞鴨牛羊豬,還有各種野味。村裏人覺得屠戶有煞氣,能鎮住這些「沒安好心」的死鬼女人,所以縱然老賀不情不願,也還是被村長一拍板定下,所有被凌虐致死的女人屍體都會運到他家院子後面的那塊空地。
當然,據說村長也答應了老賀,每次分錢的時候算他一大份。老賀罵罵咧咧,自己也心虛膽寒,但也改變不了局面,加上村長這一利誘,也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下來。
除此之外,他們村裏還有個習俗,就是村子裏的紅事白事都集中在村中心的那個小餐館辦席。
辦席當天,村裏所有原住民都要清早趕到餐館。至於家裏被拐來的女人,他們可以選擇鎖在家裏或者帶來席上跪着。不過開了席後,任何人在第二天凌晨之前都不能離開餐館。就連這個村裏的孩子,在席間也不被允許亂動。之前有天夜裏,我聽見誰家男人因爲孩子差一點跑出餐館這個「不吉利」的行爲,打了那孩子半宿。
而如果有要離村上城或者其他重要的事,必須要提前告訴村長,半夜十二點前是不允許回村的。
這個村子裏這麼迷信,我想應該是肖維的手筆。畢竟,合作伙伴越愚昧越好控制,越迷信越好糊弄。應該就是他潛移默化立下了這些規矩,再反過來利用村民的心虛加以恐嚇,讓他們更加迷信,也更依賴他。
至於紅事白事全村不得離席,不然會給全村人帶來災難這一說法,我猜應該是肖維爲了一己私慾編造的。這樣,在那一天他就可以先告訴村長他不回去,再趁着所有人不在,摸進哪家哪戶,既沒人打擾又自由放鬆,還不需要花錢——他上次來羅大明家插門閂就正是辦席當天。
可以說,這個村子裏除了肖維,每個人都異常迷信。賀筱也一樣。我虛與委蛇幾天後曾試探過她,問她賀家後院那片地的事,她臉色驟變,以不敢提那裏,怕老賀知道爲由打發了我。
從她口中,我得知他們村裏的人,包括老賀本人,都不會踏入後面的空地。就算運屍體,也要聚齊所有人壯膽。甚至白天大家都要繞着賀家走。
其實迷信的人我被拐前並非沒見過,但賀筱的表現太過,並不像是我曾見過的那些人。她在說起這些的時候,眼裏根本不是對於老賀的害怕,倒像是心虛所致的懼怕。
從那個時候,我就完全確定了她的身份。
所以爲了防止她騙更多的女人,再讓她們經歷希望狠狠摔碎的痛苦,也爲了讓羅大明他們相信我,我找了最合適的機會,把她要跑的事告訴了羅大明,神色裏還帶着「被迫出賣別人」的愧色和羞窘。
結果自然是皆大歡喜,不過我確實沒有料到賀筱會捱打,我以爲他們是同夥,只需要做戲懲罰一番,沒想到老賀真的狠狠打了這麼久。
好在接下來的日子,我終於好過一些,雖然羅大明依然只把我當工具和物件,不時對我拳腳相加,但我總算獲得了一些信任,羅大明打我的次數也明顯變少,偶爾他心情好的時候,我們甚至還能心平氣和地聊上幾句。
16.
「你說你上學的時候,就靠這個什麼短視頻,掙了第一筆錢?這玩意兒還能掙錢?」
「是啊。」我抱腿坐在地上,目光放空。
「我同學做的號,她發了我幾個跳舞的視頻,當時我們也不太懂這些,就想着發上去,看看有沒有網友點贊支持。」
我給羅大明解釋了點贊評論的意思,儘量把語言說得通俗。
「結果發出視頻當天就有很多網友來看,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羅大明突然坐起身,牀板跟着嘎吱亂動,我不自覺一哆嗦,發現他只是換了個姿勢靠在牀上。
「當時我也沒想到還能靠這個掙着錢,我同學從後臺提現轉給我的時候,我倆都嚇一跳,當天就出去大喫了一頓呢。」
「就靠一個手機裏頭的視頻?」
「是啊,現在這種方式越來越火,網上什麼類型的短視頻都有。唱歌跳舞的、打遊戲的、魔術把戲、喫喝玩樂幹什麼都可以,還有拍農村生活城市生活的、什麼自然風光啊人造美景啊,都有人愛看。」
這些遙遠的詞彙對羅大明來說都很陌生,但他聽得還算有興致,尤其是聽到有拍農村生活的短視頻,他直接打斷了我的話。
「還有拍村裏生活的?扯啥呢。」
「當然有,這些很火的,我以前手機裏關注了好幾個呢,」我急得反駁他,「你上網搜,好多網友就愛看農村生活,還有愛看農家喫飯的,還有專門愛看人喫飯的——不管是哪裏人喫的什麼,人家都愛看。」
我說了幾個短視頻博主的ID,羅大明半信半疑地按着我告訴他的方法搜,他的破手機卡了好幾次,總算跳出來了視頻頁面。
羅大明湊近屏幕看了半天,視頻自動連播,哇啦哇啦響個沒完。他把手機倒了個手,無意識地敲了敲手機外殼,神色略有鬆動。
「這玩意兒誰都能整?」
「是啊,這個可簡單了,就是隨手拍個視頻,發在網上就行。」
我比比畫畫地告訴他應該怎麼做,有想不起來的地方,羅大明還遠遠地給我看了眼手機上短視頻APP的頁面。
「這麼整就能掙錢?」
「掙不掙錢不好說,就算掙也不知道能有多少,」我皺着眉搖了搖頭,「不過,我們當時也不是爲了掙錢去的,當時就覺得發出來有人誇有人看,心裏就挺開心的。」
「那你們後來咋不整了?」
「當時是又拍了不少視頻,存在我同學手機裏。有天手機掉水裏了,我倆當時沒用新手機,用的是幾年前買的那種帶後蓋的手機。泡了水之後太着急了,慌里慌張地就把手機後蓋打開了,又開機又吹風烘乾,結果折騰一頓,手機徹底打不開了,裏面沒發的視頻和之前發了的全沒了。
「視頻沒了,再拍心情也不一樣了,我倆當時本來也是圖新鮮,就沒再重新拍。
「後來我倆才知道掉水裏了千萬不能打開後蓋,也不能自己折騰手機,得把表面的水擦乾淨,然後找專業的手機店來修,那樣所有東西都能留下。」
提起從前的生活,我遲鈍的思維也跟着有些活泛,語氣也跟着輕鬆。
羅大明骨節捏得脆響,似是無意地問了我一句:
「想不想回去了?」
我心裏一緊,卻沒有看他,眼裏浮上無奈的悵惘。
「想。」
「做夢都想。」
我一點點斂去嘴角的苦笑,攥着拳敲在那條傷腿上。
「但是不行了,」摳着手指上的倒刺,我頓了頓,「我徹底完了,還咋回去。現在這副德行,回去不就是現眼去嗎。等着那些人對我指指點點,還不如在個沒人認得我的地方待着呢。
「我也不想那些沒用的了,我現在就想有好過的日子,能活着,不捱打,有口吃的就行。」
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揪着手指,沉默半晌,羅大明沒說話,我也沒看他表情,提了口氣繼續講短視頻的事。
羅大明聽着我緩和情緒的話若有所思,一句話在眼裏心裏過了幾圈,纔出口問我:
「你說,我能整這個不?」
羅大明問得遲疑,我也跟着有點躍躍欲試,卻突然猶豫着沒吭聲。
他注意到我的神色,耷拉在牀邊的腳抬起來,踢了我膝蓋一下。
「尋思啥呢?突然啞巴了?」
「不是不是,大明哥您肯定能整好這東西。我是覺得,千萬別不小心把人拍進去,也別像那些博主似的繞着村子走。還得儘量別直播,視頻拍完了咱能回看一下合不合適,直播的話我怕出什麼狀況,要不小心把村子具體樣子露出來了,肖維哥肯定不樂意。」
羅大明面色發沉,但到底也沒說什麼。
緩和了一會兒,他撥弄手機屏幕,聽着其他博主的視頻介紹,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後背重新靠回了牀欄。
「這玩意兒都得起個名字吧?」
他倒精明,知道不該用村子原名。
我點點頭,順着他的思路走。
「你有經驗,叫啥漲粉兒快?」
我當然知道他想聽什麼,但我思忖半晌,把答案反着說了出來。
「一般生活化的、更貼近視頻內容的名字好一些,肖維哥要知道了,肯定不能讓咱用村子本名……村長名字裏有『大民』倆字,要不就叫『大民村』——」
最後幾個字音剛出來,我的臉就瞬間被抽向一邊。羅大明不知哪來的邪火,尤不解氣地踹了我幾下,房門被他掄得震天響。
屋外的鐵門都悠盪了幾個來回,他疾走那股勁風還剮着我滾燙的雙頰。
我手撐着地面,試了幾次終於站起身,看向他離開的方向。
應該是出去錄視頻去了。
羅大明的性格,扭曲又彆扭,貪財又好沾沾自喜。
而短視頻的渠道,他明顯是第一次接觸,遙遠的世界和構想的成功都讓他急不可待地去嘗試。
這些因素都會導致一個結果。
——他不會告訴肖維,也不會告訴他兄弟。
因爲這個短視頻他不清楚能做成什麼樣子。
如果做不好,說出去反倒遭人笑話。
如果做好了賺了錢,他更不會告訴任何人,會生怕別人搶了他風頭,攔了他賺錢的路。
但他同樣不可能放棄這個能賺錢的機會。
老大、老三的富裕多子讓他嫉妒不已,他自身又沒什麼了不起的本事,恨不能天降橫財。
如今有了這個法子,就算不能賺錢,也能在視頻點贊評論裏,充實他極端的自尊心,他迫切地想要得到別人的肯定和認同,迫切地想在心裏壓老大、老三,甚至村裏所有人一頭。
因爲原生家庭,羅大明養成了「沒有嘴」的性格。表面上老實敦厚,誰提出什麼他都點頭應和。
實際上,他想要什麼,從來不自己說出來。要麼是通過手段攪和對方,要麼用身份年齡奪人所好,要麼就是借別人口替他說出來。
就像剛剛的交談中,羅大明問我村子在視頻裏叫什麼,意思其實很明顯。
我先用「肖維不樂意」來提示他,已經讓他面色不虞,但我想得周全,他確實也說不出什麼——如果真的不小心暴露了村子,或者惹來什麼其他麻煩,會是很嚴重的後果。
還沒等他氣順,我又反着他意思,取了「大民村」這個名字,他當然一瞬冒火,新仇舊氣連着對老大、老三的不滿一起,掄在我臉上、身上。
他問我的時候我就清楚,答出他想要的答案,我會好過不少,我們的關係也會緩和一些。
但我怕他反過來懷疑我別有用心,這樣的敏感事情還是由他自己想出答案比較好。
所以我故意激怒他,現在他摔門而去,我就即便不用看視頻也能確定,他的短視頻裏,這個村子的名字。
大明村。
17.
和我估計的一樣,羅大明從拍短視頻開始,並沒有給我看過視頻當中的內容,他只是在上傳視頻的過程中或者一些必要的操作上會來要我告訴他怎麼做。
我暗暗鬆了口氣,他給我展露的東西越少,我反而會越安全。
日子一長,他的賬號逐漸做起來了。
開始是零星的點贊好評,他已經很是得意。到了昨天,他從賬戶裏收穫了第一筆錢。
數量不算很多,但足夠讓他想炫耀了。
果然,今天一早,他告訴我不用去幹活了,要我拿着東西去羅老三家,幫羅老三丈母孃幹家務活。
我受寵若驚地哆嗦一下,生怕他反悔一樣摞着東西,腳步忙亂地出了門。
我心裏清楚,羅大明依然是想用這種自己不動口的方式來炫耀。
家裏女人沒去幹活,除了羅老三,別人也會注意到。等到他們好奇問起,羅大明肯定會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自己偶然賺了點小錢。
羅老三家就在羅大明旁邊,中間隔了條土路。我快走到羅老三門前的時候,被一股勁力狠狠撞了下,東西撒了一地。
撞我的人惡劣地扔下一串笑聲,繼續向前跑。
原來是個小畜生。
我收拾好東西敲門,羅老三家的大門吱嘎一聲開了條縫的時候,我正看到門扇上的手,並不像羅老太的手那樣蒼老,也不是羅老三粗糲的手,是一隻偏瘦的、屬於年輕孩子的手。
又是個小畜生。
門完全打開前的剎那,我擰過頭,看向剛剛撞我那人跑的方向。
「看啥呢?」
門裏的人也跟着我的視線向外瞥,我剛回神似的趕緊收回眼,訥訥地應聲。
「小……小龍,剛從這兒過去。」
門裏的小畜生不屑地笑出聲,在嘲諷我的膽怯。
「賤種。」
他罵了一聲,撒開門,自顧自地進裏屋去了。
我盯着視野裏漸遠的鞋後跟,知道羅老三家這個小畜生今天大概是心情不好。
被罵的是獨眼龍家的兒子,和給我開門的羅軒年紀相仿,年歲不大,卻都已經成了惡劣的小畜生。
我剛來這裏沒多久,他們兩個就趁羅大明出門的時候闖進來插門閂,還好羅大明很快就回來了。
當然,羅大明說笑把他倆轟走,也不是因爲什麼道德底線,只是因爲兩個小崽子沒錢而已。他們兩個也清楚這一點,纔會專門撿家主人不在的時候偷着來。
這兩個小畜生遊手好閒,所謂學習也不過是耗着自己爹的錢,認上幾個字,因爲兩家在村子裏都算有點小錢的頭部村戶,他們就經常在一起玩鬧,算是夥伴。
但羅軒一直瞧不上小龍,因爲小龍媽是被拐來的,而他羅軒一家子都是高貴的原住民。
所以羅軒經常戲耍小龍,特別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經常栽贓小龍,說他偷自己東西,每每鬧得盡人皆知。
當然也並不全都是陷害,小龍的確偷過羅軒東西,還人贓並獲地被大人親眼抓到過好幾次。
不過就算這樣,因爲兩人家境都高於其他孩子,加上臭味相投,而且獨眼龍一直在討好羅老三,所以兩個孩子每次鬧了不愉快後,也還會聚在一起。
羅軒一直很享受小龍對自己又羨慕又嫉妒的情緒,就像剛剛我進來之後,他沒讓我關大門就徑自進屋,也不過是在和小龍炫耀。
——看,羅大明家的女人,只要我家需要就會乖乖地趕到,你小龍做不到吧?
我目光快速地在羅老三家前院轉了一圈,落在了院裏那張書桌上。
那是羅家小畜生學習的書桌,上面擺着一沓白紙一個文具袋,文具袋裏是比較新的筆芯,十支。
應該是羅老三上城給他買的。
我匆匆從旁經過,文具袋被帶掉在了地上。
不一會兒羅軒就出來了,看見散落一地的東西,他直接沉了臉,從背後踹了我一腳。
「剛纔有沒有誰來?」
小畜生年紀雖然不大,力氣卻大得出奇,我佝僂着緩了一瞬,才喘着回答:
「小龍,小龍來了。」
小龍剛剛的確在大門那探頭看了裏面一眼。
羅軒聽着話,嘴上馬上就掛了笑,又刻意向下撇撇嘴,陰陽怪氣地嘲諷出聲。
「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你去,把小龍叫家裏來。」
我放下手裏的活,趕緊跑出去叫小龍,回來剛把大門關好,就被叫進了後院。
等終於幹完活,羅老太留小龍喫飯的時候,我甩了把袖子,邊抹手邊走回了前院。
書桌擺設如常,但筆芯少了三個,一沓白紙最中間那幾張都少了一大部分。
我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衣兜,鬆了口氣後,我躬身探手,摸向小龍搭在院裏椅子上的外套衣兜。
——三個筆芯,一小沓紙。那紙和書桌上被撕毀的部分正好能拼成幾個整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