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次攻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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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一跳,努力想讓自己清醒過來,卻怎麼也掙脫不了睏意,意識漸漸消失。
……是雨嗎?
臉上潮乎乎溼漉漉的,像是小狗在拱着我的手心,我睜開眼睛,直直對上沈閻沉黑的視線。
我們已經半個多月沒見了,沈閻看上去瘦了許多,眼睛裏佈滿了紅血絲,氣質更加陰鷙森冷了。
他正把玩我的手掌,受傷的手心養好後,邊緣的膚色有着細微的差別,他就用指頭沿着那塊痕跡慢慢描,比批奏摺還認真。
我使勁想抽回手,卻被沈閻牢牢扣住。
他捏着我的骨頭,語氣還算平靜:「一個月後朕要封你爲後,這期間,你哪兒都不許去。」
憑什麼?
我一下子火了,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下子將手縮了回去:「我不願意!」
「秦嬌嬌!」
沈閻的嘴脣緊繃着,過了會,才緩緩提起一個笑:「你爲什麼又要生氣?朕做錯了什麼?」
他屢屢騙我,還有臉問我做錯了什麼?!
我將頭轉過去,冷硬地答道:「陛下什麼也沒有做錯,是嬌嬌福薄,命不久矣,無法擔任陛下的皇后!」
話音未落,一股大力將我扯着倒在沈閻懷裏,他扣着我的腦袋壓在胸口,雙臂像藤蔓似的牢牢纏住我。
沈閻在我耳畔呼哧呼哧地喘息,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
「不許這麼說……嬌嬌,你不會死的,朕不會讓你死的。」
我笑了,好耳熟的話。
當初我替沈閻擋了一劍,他也是這麼說的,可後來還不是——
……還不是什麼?
我愣神的工夫,沈閻已經捧起我的臉,將脣印了上來。
他閉着眼睛,漆黑筆直的睫毛輕輕顫着,眼尾的弧度流利漂亮,像是鳥雀翹起的羽毛。
我張口,惡狠狠地在他脣上咬了一口。
沈閻發出喫痛的氣音,但他沒有後退,反而變本加厲地深入,血腥氣在口腔蔓延開來,我鼻子一酸,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沈閻,你已經什麼都有了,爲什麼還要騙我?你到底想要我幹什麼?」
沈閻眼神複雜地看着我,眼底似乎閃過一絲痛楚。
「我沒有騙你,嬌嬌,我是真心想娶你的。」
他的笑看起來這麼悲傷,沈閻微微彎着腰,替我擦淚。
他的手很涼,將我冰得瑟縮了一下。
「我不會再騙你了,我只有你了,別拒絕我,嬌嬌。」
無論是什麼時候,沈閻都是笑着的,這副笑似乎刻在了他的骨頭裏,哪怕是現在——
沈閻捲起左手的袖口,修長結實的手臂上,是一條深而長的傷疤。
「我的血好不好喝?」他溫柔地看着我,笑容一點點綻放,問我,「嬌嬌,你告訴朕。你到底想從朕這裏得到什麼?朕還能給你什麼?」
29.
我也想知道,我到底能從沈閻這裏得到什麼?到了這個地步,我還能做什麼?
我盯着他血淋淋的傷口,想到剛剛喝掉的藥,胃裏翻江倒海的,乾嘔不止。
沈閻輕輕拍着我的背,這副深情款款的樣子讓我噁心。
沈閻就是個滿口謊言的騙子,他的花言巧語只不過是使目的得逞的手段,他騙了我那麼多次,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我質問他:「我要什麼你都會給我嗎?」
沈閻點點頭。
我口不擇言:「那我要你的命,你給嗎?」
沈閻拍着我的手一頓,他輕輕笑起來:「傻嬌嬌,你知道這不可能。」
「那我要自由,你給嗎?」
「……」沈閻斂了笑,手指上移,輕緩摩挲着我的後頸,「留在我身邊不好嗎?」
我譏諷地扯了扯嘴角。
看,沈閻從來沒有真心,我能要的,只是他的施捨罷了。
我厭倦地揮開他的手,沉默了片刻:「沈閻,那你就做個好皇帝吧。」
「……嗯?」
「別再釀成你們家那樣的慘劇了。」
我像是在教導一個少不更事的孩童,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別再殺人了,你這麼聰明,肯定能想到更好的辦法,總之別再殺任何人了,行嗎?」
我不敢直接求他護住秦家,我怕秦家成爲沈閻威脅我的籌碼,所幸沈閻很痛快地點了點頭,他的食指虛虛抵在我頸間,曖昧地滑動着。
「若有國母監督,朕會做得更好。」
我閉着眼睛,任由他親暱地親我的耳朵:「沈閻,我真的很累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相信你,你明白嗎?」
親吻的動作停了一瞬,沈閻沉沉的聲音震得我胸腔發麻。
「我明白。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騙你了。
「真的。」
30.
無論我怎麼拒絕,沈閻每天都堅持放血給我熬藥,神奇的是這血偏偏有效,我雖比尋常人體弱,但也總算不是油盡燈枯的樣子了。
沈閻左臂的傷口因爲長時間纏着紗布反覆,往往一條傷痕沒有結痂,又立刻疊上新的。
沈閻對待自己的胳膊像是對待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那樣鋒利的匕首將傷口扯開,他連眉頭都不皺一分。
他手握着許多朝臣的把柄,威逼利誘雙管齊下,居然也將動盪的朝廷安頓下來。
雖然討厭他的人仍舊寫了罵他的文章,傳得滿天飛,沈閻也不生氣,只是將那些文人後宅的私密挖出來,叫人編成童謠,傳遍大街小巷。
文人好面子,只好就此偃旗息鼓,捏着鼻子認下這個新帝。
我的鳳服正在加急製作中,後宮清淨,前朝也還算聽話,一時之間,我居然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寧靜。
沈閻成功地用他自己將我捆住身邊,而他漸漸轉好,原本瀕臨失序的天道也慢慢走上正軌。
一切看起來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我的第一百次攻略,看起來似乎要成功了。
——只是「看起來」。
我知道有一小股反對沈閻的擁皇勢力始終在暗中蟄伏,也知道看似風平浪靜的後宮中,每天都有人在掘地三尺地尋找着什麼。
那天在桃林遇見的小太監告訴我,沈閻想找一個四五歲左右的男童。
再結合我聽到的消息,我幾乎可以確定這個男童就是先帝的十四皇子——一個先天不足,連生母都不知道是誰的孩子。
沈閻從來沒有放棄過,他恨到要將先帝所有的血脈斬草除根,連一個癡傻的孩童都不放過。
而每天晚上,沈閻都會若無其事地陪在我身邊,摸着我的肚子問,什麼時候可以給他生一個孩子。
我對沈閻的恐懼與猜忌已經深入骨髓,哪怕他待我再好,我都忍不住要往最壞的方向猜測。
沈閻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他想利用這一點幹什麼?
我甚至自虐地期待沈閻快點露出他的真面目,讓我頭上的閘刀快點落下,也好過我擔驚受怕的猜忌。
然而就像故意和我作對似的,直到鳳服被送進了我的宮殿,我也沒等到那個意外。
精美繁複的宮裙靜靜躺在牀上,每一根絲線都流光溢彩,上面的繡樣幾乎要活過來似的,我驚歎地看着,甚至有些捨不得伸手撫摸。
沈閻托腮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試試看?」
我搖搖頭:「太重了,穿起來很麻煩,還是留到明天吧。」
沈閻過來抱起我,眼神亮晶晶的,好像充滿了期待:「既然如此,就先來履行一下皇后的義務。」
他緩緩將我放在牀上,紅脣咬着一節烏髮,眼神暗了下來:「嬌嬌,叫聲夫君聽聽?」
我有些臉熱,推了他一把:「不要臉。」
沈閻不依不饒地鬧我,這時屋外卻傳來稟報,說得語焉不詳,沈閻卻一下子嚴肅起來,披上外衣。
「等我回來。」
他捏了捏我的耳垂,我卻心底一突,不祥的預感越發鮮明。
沈閻這一走就是一個晚上,等到第二天曉色將明,我正昏昏欲睡的時候,他披着一身寒霜進門,伸手將我從被子裏拉出來,擲到地上。
「是不是你!」
他眼眶猩紅,目眥欲裂:「十四皇子在你手裏!」
我聽到了命運之手落下的聲音。
31.
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冷靜,沈閻已經查到了我,撒謊沒有任何意義,我直起身子,仰頭看着他的臉。
「沈閻,你已經報仇了。他只是個孩子,你不能放過他嗎?」
「他在哪?」沈閻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嬌嬌,你不要逼我。」
「我從來沒有逼過你,你捫心自問,你殺的那些人當真惡貫滿盈嗎?你究竟是想要爲家人報仇,還是想報復你這十六年受到的磋磨和屈辱?」
「秦嬌嬌!」
沈閻發出一聲暴喝,隨即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他的手指在不斷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下頜緊咬,看着駭人極了。
「我只問一遍,你把他交出來,我保證絕不對其餘人動手。」
啊,又是這句話。
我失望地看着他:「我不會再相信你了,沈閻,你不會改的,我不會把他交給你,你一定會殺——呃!」
五指猛地收攏,我用力掰着他的手指,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我憑什麼不能殺他?他是個孩子,我當初不是孩子嗎??!」
沈閻的眼睛紅得像是能滴血,他拖着我在地上走,將入眼的所有東西都砸個粉碎。
「那時候我才九歲!我母親被他們侮辱、我父親被迫自縊、我的弟弟妹妹被推到井裏壓上石頭的時候他們還沒有死!有的甚至還不會說話,只會慘叫!」
沈閻粗暴地拎起我,直直地盯着我的眼:「他們也是孩子?他們該死嗎?那個時候怎麼沒人站出來阻止那羣混賬,說他們只是個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幾乎要忘了呼吸。
沈閻微微鬆開我,聲音嘶啞道:「秦嬌嬌,我只有你這一個家人了。我從未想過再騙你,爲什麼你要騙我?」
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我突然笑了:「沈閻,原來你也知道被騙是多麼痛苦啊,那你爲什麼要一次又一次騙我呢?」
沈閻攥緊的指節不斷髮出用力過度的咯吱聲,他憤怒的喘息、瞪着我:「你不會告訴我,對嗎?」
「對。」
「好!好!!」
沈閻突然用力將我的臉按進水盆裏,狂湧的水爭先恐後沒入我的鼻腔,隨後,他抓着我的頭髮「嘩啦」一聲將我提起來。
他的表情完全扭曲了,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眼底燃燒着熊熊火焰。
「我警告過你要乖乖聽話的,也警告過你不要再靠近我了,你爲什麼不聽呢?」
他不等我反應過來,再度將我按進水盆裏,那隻手牢牢地釘着我,一寸寸剝奪我的生機。
腦袋疼得幾乎要炸開,光怪陸離間,像是有個水球被突然扎破了,陌生的記憶突然塞滿我的腦袋。
「是你害死了他們」「背叛天道」「我是爲你而生的」「你又要殺了我嗎」……
恐懼從心底蔓延,在沈閻將我提起來時,我猛地咳出一口水,嘶聲尖叫起來:「沈閻!」
沈閻黑沉沉的眸子映出我狼狽的臉。
「想起來了?」
32.
我看着他,牙齒打顫,胸腔裏像是被塞了一個火把,將我從內而外燒成了齏粉。
我想起來了,我全部想起來了。
我吐出一口血沫,盯着他一字一頓道:「你永遠也別想知道他在哪,永遠也無法復仇!」
「秦嬌嬌!」
沈閻像甩一個破麻袋一樣將我摔倒地上,他死死扼住我的脖子,像是失去理智的野獸,肆無忌憚地撕去人皮的僞裝。
「你總是這麼笨,攻略?呵,你憑什麼覺得我會愛上你?蠢貨,你做的最蠢的事就是以女人的身份接近我,如果你能在我九歲那年殺了我,一切就結束了。都是你的錯,是你害死了他們!」
他放肆地大笑着,像是戲弄獵物一樣時松時緊地掐着我的脖子,不至於讓我痛快地死。
「你以爲你是誰?救世主嗎?告訴你,無論你攻略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我都不會愛上你!愛?哈哈哈哈!愛是隻有你這種蠢貨纔會相信的謊言,愛無用又軟弱,愛能讓我復仇嗎?我若如你所願耽溺於愛,如何對得起我府中上下的性命!如何對得起我爹孃!!!」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赤紅的瞳孔盯着我。
「……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實話告訴你,看着你被我騙得團團轉的樣子,真有趣。」
他的臉上浮現出獰笑。
我氣得氣血上湧,拼命在他手臂上撓出一道道血痕,耳朵也開始響起陣陣嗡鳴,沈閻惡劣的臉在我眼眶裏晃來晃去,我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
「無藥可救的……是你,你就是頭、不知感恩的……畜生,你的家人、若知道你變成了這個、樣子,泉下有、知,恐怕也不會、見你。」
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刺哪裏最痛,我們兩個像是一對殺紅了眼的仇人,肆意施展彼此的惡意,每一句都戳在對方的心口。
沈閻被我氣得青筋暴突,臉龐煞白得像個鬼,我也不遑多讓,已經快要被他掐死了。
「你以爲這就算贏了?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出那個——」
我瞅準時機,抽出藏在袖子裏的髮釵,用力向他胸口刺去。
「鐺」的一聲。
沈閻突然頓住了。
他一點點低下頭,看着破裂外衫下的軟甲,脣角翹起一半,又頹然地落下去。
「我原本是真的想留下你的,哪怕你想殺了我。」
他喃喃,方纔的歇斯底里、瘋狂偏執全都不見了,疲憊而蒼白地俯視着我。
「你總是這麼蠢,在我身邊這麼久,什麼都沒學會——
「我再教給你最後一件事:十成把握,也藏起七分。剩下的三分,一分示敵以弱,一分故弄玄虛,真正致命的那一擊,不到得手時也不要露出來。
「記住了,投胎的時候機靈點,別再來找我了。」
他伸手,牢牢地掐住了我,無論我如何掙扎哭泣也沒有放手。
「嬌嬌,再見。」
第一百次攻略,失敗了。
33.
我回到雲端俯瞰,沈閻正呆呆地坐在地上,抱着我的屍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看向我的本體,一百張書頁已經全部消失了,可我是一本書,我還有一層書殼。
如果用人類的觀念比喻,那麼書頁是我的壽命,書殼就是我的靈魂。
沒了書殼,我就真的要消失了。
我不想死,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可唯獨這件事,我不得不去做。
這也是我最初就計劃好了的。
我緩緩撫摸着空白的書殼,秦嬌嬌的臉一點點浮現在上面,隨後,我的靈魂一重,從雲端疾速下墜。
我回到尚且溫熱的身體裏,將臨死前牢牢攥着的金釵捅進了沈閻的頸側。
在沈閻驚愕的眼神中,我用力翻身將他壓在地上,憑藉身體的重量將金釵捅得更深,血泉噴湧,濺在我臉上。
沈閻用力握着我的手,薄脣翕動,眼神複雜地久久凝視着我。
我笑着,咳出一口又一口血,斷斷續續地問他:「這次……誰是、獵物?」
沈閻聰明多疑,除了自己不會相信任何人,因此第九十九次攻略失敗後,我想了很久很久,終於想出了這個兩敗俱傷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
置之死地,而後生。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沈閻已經開始懷疑我,因此最後一次攻略,無論我用什麼方式靠近,都不可能獲取他的信任。
我知道「秦嬌嬌」會讓他懷疑,可我要的就是他的懷疑。
沈閻不是輸給了我,而是輸給了他的自負自信。
他相信了他製作的吐真劑,相信了這是我的最後一次機會,他懷疑一切,唯獨不會懷疑我的屍體。
十分把握,藏起九分。最後一分,一擊致命。
我注視了沈閻十六年,從他身上學到的,是狠辣與執着。
我知道自己很笨,肯定會被沈閻哄得團團轉,因此我一直牢牢記着自己的目標,我非要殺了他不可。
全天下最不值得原諒的人是沈閻,最不應該被我可憐的人也是沈閻。
我用力拔出金釵,沈閻的手徒勞地捂着傷口,可越來越多的血染紅了他的手掌,在地面上匯聚成一攤血湖。
他的目光開始渙散,喉嚨裏發出莫名的氣音,又像是在嗚咽。
「……我沒輸。」
他這麼說着,緩緩閉上了眼睛。
我跪在他的屍體上,一聲聲咳嗽,咳出了好多血,一行眼淚「吧嗒」一下砸在沈閻的眼角,看起來像是他也哭了。
34.
這一次,我並非附身,而是重生,我真真正正成了一個人類,成了秦嬌嬌。
太醫斷言我還有一年的壽命,我忙得腳不沾地,與舊皇黨聯繫、順便照顧十四皇子、安撫朝臣。
那孩子其實並不笨,相反心思十分敏感柔軟,大概是知道我救了他,一直黏着我不放,天道推演,斷定他哪怕成不了明君,至少也能保證皇朝順順利利延續百年。
這就足夠了。
我忙活了大半個月,終於能空出一天清閒,順便見見故人。
——沈閻沒有死。
大概真像他所說的那樣,禍害遺千年,那時候我瀕死復生,頭暈眼花捅歪了也是有可能的。
我走進地牢,偌大的牢房上方延伸出兩條手指粗的鐵鏈貫穿沈閻的琵琶骨,將他釘在上面。
而他的雙手雙腳也被短鏈鎖着,像是一隻被釘住翅膀的蝴蝶,動彈不得。
獄卒忐忑地跟我彙報:「稟太后,他總是想逃跑,前天餵飯還咬掉了兄弟的一根手指,我們實在是沒辦法才……」
我看了他一眼,沒錯過他眼底的惡毒與恨意。
沈閻得罪過的人很多,如今他一朝落難,無論什麼身份都想來踩上一腳。
「無妨,不傷性命即可,」我道,「你先下去吧。」
地牢陰暗潮溼,還散發着一股腥臭味,我走近了,藉着石頭縫裏的日光才發現,沈閻比我想象中還要慘。
他被用了刑,五根手指扭曲地反轉着,爲我割肉放血的左臂因得不到醫治,裸露的傷口潰爛發炎,散發着一股惡臭。
原本烏黑的頭髮亂蓬蓬的,遮住他的大半張臉,沈閻低着頭,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一下子想起曾有人給我稟報,說沈閻的喉管被切斷了,只能靠專人喂流食活着,當時我聽了只覺得解氣,可看到他如今形銷骨立的樣子,我只覺得心酸。
沈閻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如今卻要靠仰人鼻息活着,想必對他而言也是生不如死吧?
我踟躕着不敢前進,沈閻卻聽到動靜,緩慢抬起了臉。
我看清他的臉,心裏不禁一顫。
我見過很多次沈閻陷入絕境的樣子,他像是一頭野獸,哪怕身陷囹圄也仍舊戾氣十足,可他現在卻像是快要熄滅的蠟燭,渾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死意。
他的眼神很平靜,好像我不是害他如此的罪魁禍首,而是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友。
「你來了。」
他的聲音像從砂石上滾過,粗啞難聽。
「你是來殺了我的嗎?」
35.
我搖搖頭,將那股澀意按下去。
我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性子,沈閻落魄一點,我又覺得他可憐了。
「我不會殺了你的,」我輕聲說,「我要你活着贖罪,你我都是如此。」
「贖罪?」
沈閻低低笑起來,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鎖鏈:「我的罪是什麼?被滅族、被下獄、被折磨——這就是我贖罪的方式嗎?」
「你要向被你無辜害死的人贖罪,」我說,「你要向被你賣掉的農家女、被你抄家的劉小姐、被你害死的溫閣老的孫子、被你誣陷的陳相和陳清……許多許多人,你要向他們贖罪。」
「你如今所承受的痛苦,不過是他們遭遇過的萬分之一。」
「是嗎?」
沈閻無所謂地笑了笑,他的側臉隱在陰影裏,唯有一雙眼睛漆黑深邃,像是一顆閃着光的寶石。
「成王敗寇,我接受,可我不會後悔。」
我氣急:「你!」
「你們可以盡情審判我,」沈閻冷冰冰地說,「我無罪。哪怕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依舊會不擇手段、殺了他們所有人復仇。」
他微微昂着頭,我彷彿看到了曾經驕傲自負、面若桃花的沈閻:
「若天下人負我,我便殺光了天下。哪怕換作沈家人在這裏,我也一樣會這麼做。」
我一下子想到了半個月前我們的輸死相搏,那些狠毒又傷人的話語。
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吵架,吵架時脫口而出的,究竟是真心話還是氣話呢?
「……對不起,」我聲音軟了下來,「你是爲家人才走上覆仇這條路的,唯獨這一點,我沒資格指責你。」
「……」
沈閻啞火了片刻,突然頹然道,「我不懂你爲什麼這麼執着地想要改變我……可如果這些話,你一開始對我說就好了。」
——不怪你,你沒有錯,你爲家人報仇了,你勇敢而堅強。
我一直在否定沈閻的行動,可我也忘了,他用十六年的鑽營,來複仇。
想必沈閻在心中,也一直在思念着家人吧。
我語氣澀然:「沈閻,我一直想要溫暖你,很多次我都在你身邊,可你看都沒有看我,你的心已經被仇恨填滿了,我已經不知道怎麼對待你了。」
我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字字用力說道:
「直到最後我都想要相信你,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是你親手放棄的。」
我想起我最初誕生的時候,由於找不到完成任務的思路,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觀察沈閻。
那時候沈閻不像現在這樣,他很不愛笑,小大人似的緊緊繃着臉,一言一行都恪守禮儀標準,古板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小孩。
他是家中嫡長子,父母對他要求嚴苛,沈閻的書房的燈常常亮一整夜,冬天室內暖和,他怕背書犯困,便站到院子裏大聲背,一個冬天下來手腳都生了凍瘡。
我看着他的時候便想,這樣好的小孩,爲什麼日後會長成那個樣子呢?
後來我附身沈府姨娘接近沈閻,給他糖糕、編草螞蚱、在他被夫人罵的時候替他求情,沈閻偶爾會驚詫地看着我,似乎在想無緣無故,我爲什麼會對他這麼好。
又一次我偷偷拉過他,問:「你的願望是什麼?」
他一本正經:「回姨娘,我的願望是長大後考取功名,爲朝堂效力、光宗耀祖。」
我又問:「這是你爹孃的願望,你自己的願望呢?」
這次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後很靦腆地笑了一下,小聲湊到我耳邊:「我想要大家都愛我。」
那時候我看着他,心裏像是被貓爪撓了一下似的。
正如有些動物會將破殼後見到的事物認作娘一樣,或許是我對沈閻兒時的記憶太深,往後無論他如何心狠手辣、殘酷無情,都洗刷不了這一幕。
九歲的沈閻想要沈府的人們愛他,而二十五歲的沈閻卻說,他不在乎親人們怎樣看他。
我眼眶一溼,帶着哭腔問:「沈閻,你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沈閻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太遲了。」
太遲了,我來得太遲了。
從我誕生的那一刻起,從我眼睜睜看着沈家被滅門的那一刻起,一切命運都有了定數,哪怕再來一千次、一萬次,結局還是一樣的。
我頹然地低下頭,我知道我以後不會來這裏了。
黑暗中,沈閻卻粲然一笑,光華灼灼蔓延開,恍惚間我好像又見到了那個儂麗精緻,心若蛇蠍,卻面若桃李的沈閻。
他輕聲問:「最後一面了,嬌嬌,你不問我究竟有沒有愛過你嗎?」
那些暗含機鋒的對話、那些相擁而眠的夜晚、那些以假亂真的謊言,在這個親密的稱呼下突然活了過來。
回憶紛沓至來,我搖搖頭:「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轉身離去,順着石階向上走,陽光愈來愈近,刺得我眼眶生疼,幾乎要落下淚來。
「秦嬌嬌!」
踏上最後一階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刺耳的摩擦聲,我回頭,發現沈閻正掙扎着向外,他消瘦的身軀掙得鐵鏈嘩嘩作響,琵琶骨被撕扯開,新鮮的血液汩汩湧出。
他渾然不覺,用嘶啞的聲音喊道:「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曾經的我是一本無字書,現在的我是秦嬌嬌,這就是我的名字。
我說:「秦嬌嬌。」
沈閻笑了,他那雙被鐵鏈拴着傷痕累累的手臂朝我伸過來,像是要像從前一樣將我抱在懷裏。
「那你記住,我不叫沈閻,我叫——」
「砰」的一聲,牢門在我身後關上,隔絕了所有聲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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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鏡錄 ‧ 卷九十九 【由心現境】「由心現境。由境顯心。心不至境。境不入心。常作此觀。智慧甚深。」故知此法,過去佛已說。今佛現說。未來佛當說。所以一佛說時,十方佛同證。乃至智慧剎土,真俗等法,凡聖等性,皆同無二。以唯共一心故,終無異旨。若人菩提心中,行念佛三昧者。一切煩惱,一切諸障,悉皆斷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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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相應一念佛
    2023-01-28
    題目:講不完的教育(九十九)從十大熱搜榜淺談兩岸青年教育有一種世代差之感教育部的大綱領明擺著四個字「適性揚才」,究竟有多少從事教育者能夠很清楚的了解,當教育者無法明瞭時,又如何讓學子們創造自己的技能生存下來。 教育很重要,教育很重要,教育比社會事更重要。 在前一篇文章裡提到:「教育理念違背人性,終究毀在人性!」現在繼續來談談教育怎麼毀在人性! 海峽兩岸的十大熱搜榜有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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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立婷
    2022-10-07
    小說連載 斷簡 九十九守道看了看他,驚詫地瞥一眼僵成木石的二人,慢慢地轉過頭來發問:「這是打算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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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兒
    2022-07-26
    熊野古道記|03.九十九回的重生記起自由哭泣的方式,是完整活著的證明。在熊野古道漫步,融化了故作堅強到麻木不已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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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ho 的路上觀察手記
    2022-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