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在湖水邊,水面清澈如鏡,景色清晰的映在水面上,只在風拂過時微微的皺摺,她默默的盯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看著看著,默默的模糊了視線。在模糊的世界裡,一切景物都失去了輪廓,變成一團一團的光暈,她努力瞪著眼睛不讓眼淚掉落,仍於事無補。
豆大的淚珠掉下瞬間,她的視線恢復了些許清明,然而湖面卻因一滴又一滴落下的水珠泛起波紋,把世界變得模糊扭曲,在撲朔迷離之下,她看見了一抹扭動的橘紅,是既鮮明又醒目的紅,而水面上的自己暈染開來,隨著波紋動盪搖曳,恍然間自己也好像那倒影一般,失去了形狀,心裡一股莫名的悸動油然而生,她咬了咬牙,縱身一躍。
啪沙一聲,墜入水晶琉璃面。
四周紛亂充斥著氣泡和水流,漸漸散去。好冷,從失去至親之後,她一直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滲漏著寒風,而今湖水浸濕了薄紗,肌膚感到刻骨的冰冷。水裡的世界逐漸變得清晰,從水裡往上看,方寸大的天空像是一層剔透的紗,鋪展開來還一直晃悠著。一束一束自天邊照映的光,浮在水面幻動漂泊,那些隱約紅的黃的綠的藍的都扭曲的揉在一起,還填上銀色的藍色的,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像浮動在水面上的油彩。
她試圖追尋方才那抹強烈的、吸引她的身影,定睛一看,發現那抹橘紅色儼然是一尾有手臂長的、美麗的錦鯉,它的鱗片流光溢彩,細細密密排著蜜柑色、彤色、殷紅色,如那中元節路上掛的花燈,隱隱散發著金光,她彷彿看到了蠟燭上搖曳著火光的燈芯。而那尾錦鯉似乎察覺到有人跟著牠,扭動身軀一轉身便朝湖裡深處鑽去。
「等等!」她趕緊滑水跟上去,然而那錦鯉靈動輕巧,她就是拚盡了全力也無法稍稍碰到那薄紗般剔透的尾鰭。
鯉魚張開半透明的金色的鰭,向上悠然翻身,在她的頭上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就好像在天空翱翔一樣,美的近乎窒息,她一時看花了眼,愣愣的看著。
那鯉魚卻沒有等她,越遊越遠、越遊越遠……
看不見了。四周只有寬廣幽藍的湖水,還有些許自水面折射下來的光束,模糊地能看見幾隻小魚自遠處游過。
她嘗試著往更深更深的水底划去,皮膚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色的光,指尖流動的水是那麼的冰涼、那麼的輕柔,雙腿一踢一蹬,她就向前滑進好幾尺,就像是一隻魚一樣得心應手,那關押在心裡已久的暢意突然從心底不斷地湧出來,好久……沒有感到這麼自由。
一頭長髮如墨藻一般妖嬈縹緲的隨著水流舞動著,輕的像一縷縷煙擴散,又好像不小心滴入水裡的墨汁,飄飄蕩蕩的渲染開。
“姑娘家挽什麼髻兒!”
奶奶奪過母親手中的桃木雕紋梳子,替她從新編了兩條油亮亮的麻花辮,鏡子裡的她穿著紺色綢緞的刺繡長衫,襯的皮膚更白嫩,眉目更清秀。
記憶中的母親笑的眼睛彎彎的“我們囡囡的頭髮生的好,又黑又亮,像綢緞一樣!”她害羞的只是抿嘴笑。
從前,奶奶和母親總是這樣替她梳頭,說女孩子家披頭散髮的不好看。
回憶如潮水,她恍惚的抬起手,輕輕握住隨意一束飄揚的髮,烏黑的秀髮纏繞著白玉似的手指,依然柔亮細膩。
她也有過無憂無慮的日子、有過在閨房裡繡花書畫的時光,住在兩層樓的洋房,聽著窗外鳥啁啾,感受透過紗簾的陽光帶來的暖意,憧憬著未來的一切。
她的純真善良、不諳世事,一直以來都被奶奶捧在手心上寵著、溺愛著,讓她曾經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然而一封電報,掐斷了她美好的未來——父親發生船難,沒了。
客廳的花卉換成了白色的,奶奶和母親換上黑色的服飾,那些漂亮的首飾、精緻的髮型卻是再也沒有出現的了。家裡不再笑語晏晏,下人們也繃著臉,默默的做著自己分內的事,沒敢像以前一樣嬉鬧。
奶奶依然溫聲細語,卻彷彿失去了靈魂,父親出殯之後更是一病不起,每日每日躺在床上,慢慢的消瘦、漸漸的憔悴,家裡被陰鬱的氣氛籠罩,她的生活從此自繽紛轉為黯淡。
換了一個又一個的醫生,奶奶卻還是不停的惡化,幾乎連水都要喝不下了,她成日守在奶奶床前,看著曾經紅光滿面的奶奶,她想起奶奶替她梳頭、陪她畫畫、給她說故事,握著佈滿血管及皺紋的皮包骨般的手,不禁潸然淚下。
就在所有人對奶奶的病情絕望時,她忽然奇蹟似的轉醒。
她又驚又喜,忙差人去找醫師,自己則是緊緊的抓著奶奶的手,深怕鬆了手奶奶就會再次昏睡不醒。
她扶在奶奶的身上痛哭失聲,感受著奶奶撫摸著她的背,感到無比的安心。奶奶不但吃了好些的粥,還能下床走路,起初她看到了希望,然而看著奶奶突如其來的好轉,她漸漸開始感到不對勁,一絲不安蟄伏在她心裡,悄悄的擴大。
但是奶奶什麼都沒有說,她只是一如往常和藹的對著她笑。
還記得那日,鏡子裡奶奶的臉被窗外陽光反射的看不清,但她依然能看見她帶著多麼慈和的微笑、感覺到她的動作有多溫柔,彷彿帶著眷戀不捨一般,一縷一縷的順著她的髮絲梳下,那時的她掐緊了手指才抑制眼淚掉下來的欲望,而奶奶的動作卻是越來越輕、越來越慢……
啪嗒。
那蘊含數十年歲月的梳子撞擊木質地板上,發出清脆卻又沉悶的聲響。
鏡子裡的她眼角閃爍著,一滴淚水簌地滑過臉頰,落在梳妝臺面。
摺疊整齊放置在一旁的陳舊手帕,上面的花紋依稀繡著如花燈般絢爛的魚。
在水裡遊蕩的久了,衝動退去,她漸漸生出迷惘,茫然的向水面看去。
那日奶奶離世,她守在她身邊許久,整夜都沒有闔眼。
不知道過了多久,瞥見天空微亮,她恍惚走到窗前。
只見那天空已從濃濃的墨色變得清淺幾分,接近地面處隱隱的泛著一抹青。
慢慢的顏色越來越亮,光明一點點的向上拉起,一線耀眼亮白自地面處溢散,最底層是微微的橙,然後慢慢的轉淺,再接著藍,再接著靛青色。
這曖昧不明的顏色就要混在一起,霎時之間天空的色調不再含蓄,變得濃艷昏黃,靛色青色完全消散,只剩下浮雲或橘或金,還有更為明亮懾人的白。
殷紅色的太陽從山邊露面,卻在完全顯露之時瞬間變得亮白,光芒萬丈之後,那奔放的景致隨之收的乾乾淨淨,瞬息之間,世界從她從未見過的樣子,變成了再日常不過的平靜模樣,彷彿剛才那奇異詭譎而絢爛多彩的模樣從未出現過。
此時才傳來啁啾之聲,止住的眼淚再次滾滾掉落。
萬物復甦的景色多美?襯著奶奶的離開顯得格外諷刺。
這是上天給她的啟示嗎?寓意著奶奶的離開代表一段新的開始?可是奶奶尚且躺在她身後的床上、存在她腦海中那麼鮮明,她又怎麼能好好的送走她?
銀白色的光灑在奶奶的臉上,照的她花白的頭髮閃閃發亮,她骨感的面頰蠟黃、嘴唇變得透明,神就連她手心一絲餘溫都不留,毫不保留的將她帶走了。
她手裡捏著那把小小的梳子,用力的按入手心裡,在梳齒之間極力的找尋著奶奶生前的蹤跡,但是沒有,除了冰涼,她什麼找不回。
記憶回朔暫歇,她茫然的看著四周,除了深幽的碧藍還是深幽的碧藍,沒有擠著來分遺產的親戚、沒有紛紛擾擾的吵雜聲、沒有一個個擠眉弄眼的戚容,搶著訴說自己對奶奶的離去有多麼心痛……
忽而鈴鈴噹噹的游來玲瓏的魚群,反射著光芒閃閃爍爍,彷彿洋樓裡那盞水晶吊燈上熠熠生輝的珍珠和水鑽。
奶奶的離開宣告了平靜生活的結束,支離破碎的偌大的宅邸再也容不下她,她只能離開一直以來視為家的那棟洋樓。
最後回頭一眼,告別了曾經溫暖鮮明的回憶。
和母親一起搬到新居,過了一陣子雲淡風輕的日子,她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了。
粗茶淡飯、生活圍繞著柴米油鹽,平靜且簡單的、安靜的日子。
可是戰爭爆發了,大批大批的飛機從頭頂飛過,發出嚇人的聲音。
她對於新生活的希望,在一群軍人闖入她家、在她面前殺死拚命保護她的母親的那一刻,陡然崩塌。
“快逃!”
快逃、快逃,可她還有哪裡可以逃?
隨後國家的軍隊即時趕到,救下了她,卻救不回她可憐的母親,還有她被鮮血玷染的純真。
不過一個月,她失去了所有一切,從首都最美的閨閣千金成了一個孤兒,茫然若失的漂泊於街頭巷尾,國家收留了她,他們開始教導她一些她從未學過的東西,但她很害怕,她不願意去記得那一個一個長著小鬍子噁心的面容和非自己國家語言的陌生文字,她不喜歡男人們盯著她時猥褻的眼神,當長官像她威嚇國家不養閒人,並繼續教導她如何透過取悅敵人來獲得機密時,她只能無助地流淚。
她曾經不是這樣的,她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
當她第一次穿上暴露的旗袍,披在肩上的白絨貂皮趁著她的鎖骨華美嫵媚,她被挽了個時下最流行好看的髻,她卻再沒有過去試新裳、梳頭時的快樂,她站在鏡子面前,身後的男人扶著她的肩,低語呢喃著威脅和鼓勵的話語,另她害怕,她不是物品,她曾是嬌養出來的一朵鮮花,如今卻被當作溝瀾裡呼之即來招之即去的妓子一般,母親殷紅的鮮血至今在她的眼前抹不去,逐漸的乾涸變深,成為她揮之不去的惡夢。
無數夜裡噩夢的折磨和日復一日的洗腦,她逐漸變得麻木。
所以她屈服了,順服身邊的長官拿起殺人的匕首,學習著如何最乾淨俐落的取走一個人的性命,也學習什麼樣的神情、姿態才最能引起男人的憐惜。或許只有如此可以讓那日尖刃穿透她母親時的慘叫聲不那麼淒厲、讓潑墨般染入靈魂的鮮血不那麼扎眼。她的母親會替她驕傲的,所有人都這麼對她說,但她甚至不敢再憶起母親和奶奶的面容。
她是有天分的,當敵營的將領看見她時,就會忘記一切,把什麼都告訴她,她總是用柔若無骨的手撫上那些充滿鬍渣的粗礪臉龐,用如黃鶯般的聲音迷惑一個一個將士英雄,然後毫不留情地在他們的脖梗上留下怵目驚心的紅色刀傷,纖細而豔紅、耀眼而致命。她也遇過多疑而心機深沉的,可當她掉下眼淚時,沒有一個男人能不相信她的真情。真情、真情,到底什麼是真?又哪裡有情?唯有無情到了極致,才能表現出有情到了極致的樣態,不要錢似的給一個又一個的人自己的真情,儘管她唯一的那一抹情,早在唯一的致親離世後,就消散於煙硝之中。國家軍中再沒人敢小瞧於她,儘管她對待所有人都是淺笑盈盈、溫婉可人,但大家都知道她笑容的底下,曾有多少敵國的性命喪於其中,荊棘裡的茉莉,他們私底下都這麼稱呼她。
她在湖裡目送走了粼粼閃閃的魚,放任自己沉下更深處,淚眼朦朧中,四周漸漸地變暗、漸漸地變暗,她只顧自己沉淪於頹喪之間,是以沒有發現自己陷入旋渦之中,四周的水流變的不再平靜,呼嘯間將她死死的往下拉,她拚命的伸手,想抓住甚麼似的,而周遭的拉扯壤她近乎窒息
“賤人!”她被狠狠地甩到一旁,撞擊的霎那,花瓶硄地四散於地。臉頰火辣辣的紅腫,被碎片劃破的雪膚迸出鮮紅的花,而她被男人拉起,狠狠的掐住脖梗,留下青紫的印記。
“我以為我們是好情人。”她流利的說著不是母語的話,帶著調侃和挑逗,男人用力扣緊,讓她無法呼吸,從對方灼燒的眼神中,她知道間諜生涯中她是失敗的,可這場感情遊戲裡面,是她贏了,她在對方心裡刻下一道狠狠的傷疤,就像他的利刃穿透了她的母親,這張臉,她永生永世都無法忘懷。
“告訴我!我容忍妳的還不夠多嗎?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痛苦的大聲質問,她只是感到來自施力點的疼痛,不一會兒臉頰就有了不斷地腫脹感,感覺血壓和眼壓飆升,就像一個氣球一樣,不斷的膨脹,缺氧的窒息感讓她感到一絲絲的報復性的快感,只有這樣強烈的不適才可以蓋過其他感受,包含心臟紮紮實實傳來的刺痛和痠楚、以及這麼多年以來仍舊迴盪耳邊的慘叫聲。
因缺氧而逐漸朦朧不清的腦袋帶給她酩酊的感受,在意識模糊的邊界,她不忘扯出一張扭曲的美麗笑臉,眼前的男人還在質問著,她艱難地張開塗著口脂地美麗的小嘴,如在空氣中掙扎呼吸的魚,男人放輕的大手的力道,她才輕聲的用氣音說了一句話,吹氣如蘭,只消一句,男人就如遭雷擊得陡然放手,她如破敗的布偶摔落在地,可以感覺血液快速湧出湧入頭部,脈搏碰碰的在皮膚底下鼓動,眼前那些斑斕變化的紋路也快速消失。目眩之中,她睜眼看著那只摔碎的花瓶,輕輕地笑了笑。
男人還是放她離開了,她一瘸一拐地離開宅邸,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國家政府,否則定遭猜疑,她不知不覺地走到童年最喜歡和母親、奶奶一起遊玩的湖,蹲於湖邊,明白自己再無容身之所。
奶奶,母親,我做的對嗎?
過往的一切都像幻世一般飄渺,她想,這裡或許就是她的終點了。
旋渦將她拉至水的最深處,她卻好像什麼都不怕了一般,釋然,鬆了緊繃著的那條弦,停止掙扎。
她緩緩閉上眼,捧著心,四肢蜷縮,下巴收攏,就好像胎兒還在母親肚子裡時一樣的動作。
水流肆意擾亂著,她的心卻像明鏡似的,清澈的看不見一絲漣漪。
她閉上眼,奶奶和母親的身影漸漸遠去,水流圍繞著她,也漸漸平息。
好像能聽見水裡生物游動的聲音、能聽見小小的氣泡上升的聲音、能聽見伏在水底的烏龜沉穩呼吸的聲音……
恍然間有什麼冰涼的觸感擦過她,睜開眼看去,身邊聚著許多赤色墨色的小錦鯉,悠然穿梭,像彩帶一樣,圍繞著她旋舞。
再抬眸,那絢爛多彩、光彩溢目的鯉魚就在她面前凝視著,清澈的眼睛裡映照著她的臉,大魚沉穩又靜謐,如同她此刻心中的感覺。
她伸出手,捧著大魚的臉頰,淚水已盈滿眼眶,鼻尖貼近,魚鱗光滑沁涼,溫度慢慢的滲入她的皮膚。
“你是來帶我回家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