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
溼地不是沼澤。溼地是光的所在,這裡的草長在水中,水波彷彿直接流入天際。溪水緩慢而閒散地流動,將圓圓的太陽送入海中,長腳鳥以出乎意料的優雅飛升而起──彷彿並不是生來就要飛翔──背後則是數千隻雪雁的躁鳴。
而在溼地中,時不時能看到真正的沼澤棲居於低窪的泥塘地,隱身在空氣潮黏的樹林內。沼澤內的水停滯、陰暗,所有光線都被沼澤的泥濘喉嚨吞嚥進去,就連夜間爬行的大蚯蚓在這帶都是白天出沒。這裡當然有聲響,但跟溼地相比顯得安靜,因為所有分解工作都在細胞層次上進行。生命在此腐朽、發臭,最後還原為一堆腐爛物質;這是一個死亡逐漸重拾生命力的刺鼻泥坑。
一九六九年十月三十日早上,柴斯.安德魯的屍體躺在沼澤地裡,沼澤本來打算安靜、公事公辦地將屍體分解吸收,永遠將其深藏於此地。沼澤對死亡瞭若指掌,不一定將其定義為悲劇,也絕不認為是罪惡。不過這天早上,兩個村裡的男孩騎腳踏車到這座老舊的防火瞭望塔,然後在迴旋階梯的第三個轉彎處,瞄見了他穿的牛仔外套。
一九五二年
這個早晨灼燒得如同八月烈日,溼地的吐納潮溼,為橡樹及松樹掛上霧氣。棕櫚樹林地異常安靜,只能聽見蒼鷺從潟湖起飛時,以低沉、緩慢的節奏拍打著翅膀。當時僅六歲的奇雅聽見紗門砰一聲闔上。她站在小凳子上,停下了刷洗鍋上玉米碎粒的動作,把鍋子放進水槽內已髒污的肥皂沫中。周遭一片寂靜,只有她的呼吸聲。是誰離開棚屋了?不會是媽。她從不會任由門這般隨便甩上。
不過奇雅跑向門廊時,看見的正是穿著棕色長裙的母親,她腳踩著高跟鞋走在沙土小路上,裙襬開衩的褶邊在腳踝處甩動。那雙鈍頭鞋是假鱷魚皮做的,也是她唯一一雙外出鞋。奇雅想大喊,但知道不該驚動爸,所以打開門,站在寬闊的磚造樓梯上。她可以從這裡看見媽帶著藍色手提箱。奇雅總是有種幼獸般的直覺,知道母親會帶包在棕油紙內的雞肉回來,雞頭還會掛在那兒晃呀晃的。不過之前她出門從不會穿這雙鱷魚高跟鞋,也不會帶箱子。
媽總會在小路連接大馬路那裡回望,單手舉高,一邊揮舞著白白的手掌,一邊轉向走上大馬路,那條路會穿過好幾片泥塘上的林地、長了香蒲的潟湖,又或者如果潮汐剛好幫忙,人還能一路走到鎮上。但今天她只是一股勁往前走,腳步因為車子留下的胎溝而顛簸。她高高的身影時不時從樹林間的孔隙透出,最後只剩白色圍巾自葉間閃現。奇雅立刻往另一頭衝刺,她知道從那裡可以清楚看到大馬路;媽一定會在那裡跟她揮手,但她趕到時,只來得及瞥見那只藍色箱子一晃而逝──那顏色跟樹林完全不搭。她感覺到一種黑棉土泥般的沉重感壓上胸口,只能回到階梯口等待。
奇雅是五個孩子中最小的,其他人都比她大上很多,不過後來她老是想不起他們幾歲。他們與爸媽同住,像被圈養的小兔子般擠在那種做工很粗的棚屋內;裝了紗窗的前廊彷彿兩隻眼睛,從橡樹下張大往外猛瞪。
喬帝是跟奇雅年紀最相近的哥哥,但仍大她七歲,他從屋內走出來,站在她身後。他的眼睛顏色跟她一樣深,頭髮也一樣黝黑;他之前教過她不同鳥鳴的曲調、星星的名字,以及在芒草間駕船的方法。
「媽會回來的。」他說。
「我不知道。她穿著鱷魚鞋。」
「當媽的不會丟下孩子。她們就是不會。」
「你之前說狐狸會丟下她的寶寶。」
「是沒錯,但那隻母狐狸的腿都被扯爛了。如果她想餵飽自己又餵飽小孩,最後一定會餓死。她只好先離開,把自己治好,等有辦法養小孩時再生上一窩。媽又沒挨餓,她會回來的。」喬帝的口氣聽起來根本沒那麼篤定,但還是對奇雅這麼說。
奇雅感覺喉嚨緊縮,悄聲說:「但媽提著那只藍色箱子,好像要去某個很特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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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屋就位於棕櫚樹後方,那叢棕櫚樹長在一片沙地上,樹叢蔓延到項鍊般的一連串綠色潟湖邊,再蔓延向遠處溼地。這些綿延數哩的草葉非常堅韌,長在鹹水裡也沒問題,時不時打斷這片棕櫚樹叢的是一些被風吹彎的樹木。橡木林群聚在棚屋另一側,共同為最近的潟湖遮蔭;湖面因為生命旺盛而翻湧滾動。鹹鹹的空氣和海鷗的歌聲從海邊穿林而來。
這裡取得土地的方式打從十六世紀以來就沒什麼改變。散落各處的溼地歸屬不是透過法律詞彙來描述,而是由一群社會叛逃者隨意插旗掠地──以這條小溪為界,在那棵死橡樹旁。正常人不會在泥塘內挨著棕櫚樹搭建小屋,除非他正在逃亡,或者人生旅程即將走向終結。
溼地被一條崎嶇破碎的海岸線守衛著,這條海岸線浪極大、風很猛,船常擱在淺灘後如同紙糊的一樣被扯碎,因此曾被早期探險家貼上「大西洋墓園」的標籤。這也就是後來我們所知道的北卡羅來納海岸。曾有名海員的日記這麼寫道:「在海岸漫遊……但看不出任何入口……有場激烈的暴風籠罩我們……我們被迫跳下海,想保住我們的性命和船,卻被快速的強力海流推送……」
「這片地都是溼地和沼澤,我們回到自己船上……那些之後決定定居在此的人們,一定會深受這類令人沮喪的事物侵擾。」
想找一片像樣土地的人離開了,這片惡名昭彰的溼地成為一張網,撈捕到一大堆有的沒的傢伙,包括叛變的水手、社會邊緣人、負債者,以及那些躲避討厭的戰爭、稅金或法律制裁的逃犯。靠著生養孩子,這些沒被瘧疾殺死或沒被沼澤吞沒的人發展出一個林中部落,其中包含了許多種族的人及各種文化。不過每個人都能靠一把手斧砍倒一小座森林,或者背一頭雄鹿走上好幾哩。他們就像河鼠,每隻都有自己的領域,但必須想辦法適應林地的極端環境,不然總有一天會在沼澤中消失。兩百年後,這群人當中又出現了逃亡黑奴,這些逃進溼地的人被統稱為「逃奴」,另外還有被解放的奴隸。他們身無分文,坐困愁城,因為沒什麼選擇可言,只好在這片水流漫溢的土地上四散求生。
這或許是一片環境惡劣的鄉間,但絕沒有一吋地是貧瘠的。這片土地上層層疊疊堆滿生命,包括彎曲的沙蟹、在泥中歪倒前行的淡水螯蝦、水禽、魚、蝦、蠔、油脂豐厚的鹿,以及肥嘟嘟的鵝。如果是個不在意晚餐湊合著吃的人,在這裡絕不會挨餓。
現在是一九五二年,四個世紀以來,陸續有人將部分取得土地的過程零散記錄下來,但其中許多人沒留下紀錄。這一切大多發生在南北戰爭之前。其他人則是最近才開始佔據土地,兩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案例尤其多,因為許多男人在從戰場回來後破產或沒了另一半。溼地不是他們的牢籠,反而定義了他們的存在,而且就像任何聖地一樣嚴守著他們的祕密。沒人在意他們佔了這些地,因為也沒其他人想要。畢竟,這裡就是一片荒涼的泥塘。
就像私釀酒一樣,這些住在溼地的人也私自制定他們的法律──不是用火燒在石板上或抄寫在文件上的法律,而是銘刻於基因內更深層的法則。這些法則既古老又自然,就像直接由老鷹和鴿子推論出來的通則:當你被逼到無路可退、絕望或孤軍奮戰時,人就會回歸本能,完全只以存活為目標。這樣的改變迅速、有效又正當。這些規則永遠是這類人的最後王牌,因為比起相對溫和的基因,這類基因遺傳給下一代的頻率更高。這不是一種道德判斷,而是單純的數學問題。畢竟在這些人之中,鴿派必須奮戰的頻率都跟鷹派一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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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那天沒回來。沒人提起這件事。爸更是不置一詞。身上散發魚腥味及劣質烈酒臭氣的他只是敲敲鍋蓋問,「晚餐吃什麼?」
兄弟姊妹們垂下雙眼,聳聳肩。爸大罵了一串髒話,跛著腳走出屋外,返回樹林。他們之前也吵過架,媽也離家出走過一、兩次,但總是會回來,然後把需要擁抱的孩子一把抱進懷中。
兩個年紀比較大的姊姊煮了腰豆和玉米麵包,但沒人跟媽在時一樣坐在桌前吃。大家各自從鍋中舀了一些豆子,把玉米麵包堆上去,隨意晃回鋪在地板上的床墊,或者就在褪色的沙發上吃。
奇雅吃不下。她坐在門廊的階梯上望著小路。她的身材以這年紀來說算很高,骨瘦如柴,膚色曬得很深,一頭直髮又黑又粗,就像烏鴉的翅膀。
黑暗讓她無法繼續偵查外頭的動靜。就算有腳步聲也會被青蛙的嘓嘓叫聲淹沒;即便如此,她還是躺在門廊的床上仔細聆聽。今天早上她起床時聽到豬背肉在鑄鐵煎鍋內劈啪作響,還有比司吉在木柴爐中逐漸烤熟的香氣。她穿起連身工裝褲,跑去廚房擺好盤子跟叉子,挑出玉米堆裡的象鼻蟲。大多數清晨,媽會滿臉微笑地抱住她──「早安呀,我獨一無二的小女孩」──然後兩人彷彿跳舞般忙著各種家務事。有時媽會唱民謠歌曲,或者來個兩句童謠:「這隻小豬去了市場。」抑或是她會拉著奇雅大跳吉特巴舞,她們的腳敲擊著合板地面,直到收音機逐漸沒電,聲音聽起來就像從酒桶底部發出的悶響。還有些早上,媽會跟她說一些大人的事,奇雅聽不懂,但她想媽需要有人傾聽,所以在把更多柴火丟入烤爐時透過皮膚吸收了一切,還彷彿理解地不停點頭。
接著就是要忙亂地把大家叫醒後餵飽。爸不在場。他只有兩種模式:徹底安靜或大聲咆哮。所以最好他就是直接睡過頭,或者乾脆別回家。
不過今天早上,媽一直很沉默。她的臉上沒有微笑,雙眼通紅,還像海盜一樣在頭上綁了白色圍巾,幾乎蓋住了整片額頭,但頭巾邊緣還是透出了一些紫黃色的瘀青。才剛吃完早餐,連碗盤都還沒洗,媽就把一些私人物品放進手提箱,沿著大馬路離去。
─────────本文摘自《沼澤女孩》
《沼澤女孩》
作者:迪莉婭.歐文斯(Delia Owens)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20-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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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澤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