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寫小說2：獵魔士短篇分析－鉤子鋪排法
相信只要你是一名資訊的接收者（不論是觀眾、讀者，亦或者是聽者），應該都有經歷過像這樣奇異的時刻：單獨看上去，明明這段文字也沒有哪裡特別，角色說出口的話也不是什麼經典名言，甚至就連這段情節本身也沒有半點打殺刺激，為什麼這個故事就是這麼好看？
做為一個寫作者，儘管已經書寫過那麼多、看過那麼多寫作教學書、也上過那麼多課，我心中偶爾還是會閃過這樣的疑惑。所幸，這一次的短篇分析為我開啟了理解進階寫作技藝的大門──
寫作書裡教的那些原理都沒錯。錯的是他們沒有說到一個重點：技巧應用的維度。
那個所有作者、編劇都在說的「鉤子」
如果你是一個寫作者，應該會對這樣的說明很熟悉：
「鉤子」，就是透過提出疑問引發好奇心，使讀者／觀眾很想繼續看下去的一種技巧。提出疑問、給予解答，提出疑問、給予解答，只要成功建立出這樣的迴圈，讀者／觀眾自然會對你創作的故事看得目不轉睛。
然後這個說明後頭可能會附上一小段範例，讓你知道它實際應用在文本當中會是什麼樣子，但除此之外常常沒有額外的解釋跟具體的應用說明，於是關於「鉤子怎麼用」這件事就會產生很多誤會：
比如說，我們可能會認為它必須依靠出色的文字鋪排，在打字／手寫出正式文本內容的當下憑空把它變出來，或是需要寫一篇極為詳細的大綱，好搞清楚在這個特定的場景當中，我究竟該怎麼寫才對。
我要承認，我也是上述這種思路的受害者。而且上述這兩種做法其實並不是完全不對，用這樣的做法可以達到目的，只是會很辛苦，作業流程上也不是那麼自然。
況且，如果要長期寫作下去，總不可能每次一坐到電腦前就是擰著頭髮苦思「我要怎麼讓這段文字更有趣」，對吧？文章都還沒有擠出來，頭髮就先掉光了。所以，若達成目標的途徑不是擰頭髮，那整件事到底是怎麼運作的？我們先來看一下下面這段關於《獵魔士－最後的願望》第一篇短篇〈獵魔士〉的敘事線分析：
（本文內容含有《獵魔士－最後的願望》第一篇短篇〈獵魔士〉劇透）
〈獵魔士〉敘事線分析
假設要把所有資訊都考慮進來，發生在這個短篇裡的劇情內容其實很複雜，層面含概了佛特斯特國王與妹妹雅妲不倫關係的背景、公主變成斯奇嘉，乃至於殺人的過程、國王在十四年間想辦法找人解決詛咒問題的細節……但若是我們靜下心來，把這些多餘的資訊全都剔除，完全就只看「整個故事的行進骨幹」，它的結構其實簡單到讓人心驚：
- 角色介紹
- 主軸引入
- 基本背景故事
- 說明斯奇嘉的實際狀況
- 說明斯奇嘉的處理方式與後續狀況
- 實際對付斯奇嘉
- 檢查公主
- 獵魔士得到獎賞
就這樣而已。只看這樣的結構，實在很難讓人想像閱讀這篇短篇的過程怎麼會那麼引人入勝，畢竟這些內容看上去沒有一樣哪裡特別令人眼睛一亮，跟我在開頭提到的情況一模一樣：這些內容明明這麼單純，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為了破解這個祕密，我進行了仔細的文本分析，分析過後，我發現作者在整個短篇鋪排裡面總共使用了下列四種我認為都可以被歸類為「鉤子鋪排法」的技巧：
維度一：與行進骨幹不統一的故事線
這句話總共有兩個定義不清的名詞，估且不論它們有沒有一個大家公認的定義，先讓我用我流派說明一下這兩個詞的意思：
「行進骨幹」：剝除掉表面情節之後，整個故事場景的實際功能就等於行進骨幹。比方說，某段劇情可能是角色A要去便利超商買東西，但實際上那段情節真正的作用是讓角色A遇到角色B，所以它真正的骨幹（骨幹＝這段劇情的功能）是「角色介紹」。
「故事線」：包在行進骨幹上面的故事情節，比方說角色A去便利超商買東西，然後遇到角色B，這就是故事線（故事線＝包在功能上的皮／情節表現手法）。
通常我們在寫作的時候，常常會碰到「某個場景一定要滿足某種需求」的狀況。比方說，我們一定要在場景A提供跟一艘飛船有關係的資訊，不然到了場景B，讀者絕對會看不懂角色在做什麼；或是因為角色A要在第三個場景崩潰，所以我們一定要在第一跟第二個場景幫他鋪陳崩潰的原因。
這些情況在寫作的過程都很常見，也很讓人頭疼。
因為如果要滿足那些資訊提供的需求，常常我們能寫作的內容，或能挑選的情節就被框住了。而那些內容或情節又常常不是那麼有趣。對不對？
大錯特錯。
為什麼會這麼說呢？我們再來看一次獵魔士的敘事線分析，這次把行進骨幹跟故事線擺在一起：
- 角色介紹＝傑洛特挑了一間酒館進去，跟人大打出手
- 主軸引入＝守衛跑進來阻止他們，傑洛特要求去見城主
- 基本背景故事＝城主要傑洛特給他一個理由不把他處死，傑洛特揭露來意
- 說明斯奇嘉的實際狀況＝城主帶傑洛特去見國王，結果國王一下子就走了，傑洛特跟貴族們問起之前的狀況
- 說明斯奇嘉的處理方式與後續狀況＝某個士兵把斯奇嘉的攻擊倖存者帶到傑洛特的房間讓他詢問細節，結果士兵是國王假扮的，跟傑洛特問起這件事到底能不能辦成
- 實際對付斯奇嘉＝傑洛特準備戰鬥，揭發整個事件背後的陰謀，然後跟斯奇嘉實際戰鬥
- 檢查公主＝戰鬥結束，檢查破除詛咒的公主是否一切正常，結果被公主攻擊，失血過多昏過去
- 獵魔士得到獎賞＝傑洛特在床上醒來，獎賞拿到了，公主也正常了
在把行進骨幹跟故事線彼此對照之後，很容易就能發現一件事：薩普科夫斯基大師在提供讀者應知資訊的時候，選擇的其實並不是「最直覺能提供那些資訊的情節」。
以主軸引入來說，最簡單的做法應該是傑洛特直接帶著從布告欄看見的委託文件去找國王，根本不用搞跟人大打出手、被國王帶去找城主那一齣；要說明斯奇嘉的實際情況也可以讓國王跟獵魔士在晚餐時間進行一場深談，也不用把國王支開，用問答的方式跟讀者透露資訊。
那麼，這背後代表的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是說：「行進骨幹」跟「故事線」本來就該分開考慮。
「行進骨幹」是硬需求，「故事線」是表現手法。我們在安排情節時，可以先想好每個場景有哪些硬需求要顧及，但故事線／表現手法不該因為我們要透露那些資訊就被綁住，反正只要特定的場景有透露出那樣的資訊就行，只要能夠傳達出資訊A，該段情節到底要寫「公園出現一隻恐龍」，還是「有隻壁虎跑進小明的房間」根本不重要。
「行進骨幹」是死的，但「故事線」應該要是活的。只要有了這個概念，就等於賦予了情節編撰一個很大的自由。這是第一步。
維度二：簡單，但突破預期的故事線
這就是實打實的鉤子鋪排訣竅了。不過我之所以把它放在維度二，是因為我認為它應該要配合維度一才能達到最佳效果。我們先來看一下下面這段情節分析：
- 第四章
- 結尾傑洛特要城主帶他去見國王，了解案件細節
- 第五章
- 見到國王，國王（竟然）只問了他幾句話就離開了
- 傑洛特跟在場的貴族詢問案件細節
- 章節的最後，傑洛特問起有沒有倖存者，想找他來詢問
- 第六章
- 倖存者來了，但什麼忙都沒幫上
- 帶倖存者的士兵揭下兜帽，發現（竟然）是由國王假扮的
通常我們對「鉤子」的想像是不尋常的狀況、危機、懸疑──總之就是各種跟殺人、流血、威脅、勒索有關係的內容（至少我是這樣），上述的分析直接打破了這個迷思，我覺得以口語化的方式來說，可以稱呼它為「假動作」：
第四章結尾，作者讓我們「以為」接下來會看到一段跟國王有關係的長章節，但到了第五章，他三兩句話就把國王支開，讓貴族負責了解說了任務。
到了第五章結尾，作者又讓我們「以為」接下來會跟倖存者進行一段漫長的談話，沒想到他又三兩句話把倖存者支開，這次速度更快，馬上揭露國王的身份與他的目的。
簡單來說，薩普科夫斯基大師利用了讀者的預期心理，刻意加上這些情節上的「假動作」，使讀者從第四章閱讀到第五章，再閱讀到第六章時產生「出乎意料」的感受，進而達成了鋪排鉤子的目的。
當然，這招之所以有效，和作者安排章節結尾的方式大有關係，如果第四章的結尾沒有推進情節，讀者不會想看下去；如果第五章的結尾沒有提供原來有倖存者這個新資訊，讀者也不會想看下去，下一章的出乎意料自然也就無法成立了。
這三章的開頭／結尾鋪排最精妙的地方就在於，雖然手法多變，作者打算向讀者傳達的行進骨幹卻一點都沒有跑掉；而且，發現了嗎？作者是以「章節為單位」在思考鉤子的鋪排這件事。
顧及硬需求，然後利用靈活、自由的故事線打造鉤子。在安排情節的時候多問自己一句：要傳達這項資訊，真的只能用這段情節嗎？我是不是被硬需求綁住了？我能不能用一點創意，賦予故事線更大的自由？
維度三：漸進式的資訊提供
這一項技巧跟行進骨幹比較有關係，而且如果不多做分析，也沒有特別留意，其實很難注意到作者在做什麼。我們再看一次獵魔士的敘事線，這次剔除掉跟實際主線無關的部份：
- 基本背景故事
- 說明斯奇嘉的實際狀況
- 說明斯奇嘉的處理方式與後續狀況
- 實際對付斯奇嘉
- 檢查公主
通常在談鉤子的時候，我們都說要不斷提出新疑問跟新資訊，這個技巧其實不只要用在場景的實際寫作上，也應該要用在章節的鋪排上。
把雜訊都拿掉以後，我們可以發現這整個短篇的鋪排，本身就是一個大型的「新資訊提供」系統：先說背景跟斯奇嘉大致上做了什麼，然後說斯奇嘉具體幹了什麼好事，再說解除詛咒的方法跟破解之後的維護方式，都說完之後讀者已經期待得不得了，當然接著上主菜，最後用檢查公主幫主線收尾。
有了這樣的概念以後，誰還怕不知道該寫什麼呢？當你不知道該怎麼替自己的故事做架構時，問問自己：我要怎麼提供讀者越來越深入的資訊？這些資訊的前後順序又應該是什麼？
維度四：章節的漸進式鋪排
陌生人沒有進入「老那拉寇特」。他牽著馬，繼續往路的另一頭走去。前頭有另一間比較小的酒館，名叫「狐狸」，那兒沒什麼人。這間酒館的風評不太好。……「要什麼？」
「啤酒。」陌生人生，他的聲音令人心生不悅。
陌生人不老，但頭髮幾乎全白了……
在獵魔士短篇的開頭第一章，作者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介紹傑洛特的出場。如果完整閱讀過整章，就會發現作者安排這一整章的手法和維度三提及的漸進式資訊提供驚人的相似，只不過這次是發生在一個場景裡：
- 熱天裡披著黑大衣，引人注目
- 挑了一間沒那麼熱門的酒館進去
- 外貌細節：白髮、揹劍
- 獵魔士在找過夜的地方
- 酒館老闆拒絕他
就跟整篇短篇小說的鋪排一樣，作者對獵魔士形象的勾勒也是漸層式的，這樣的手法能夠用由遠而近的方式很好的建構我們對一個人的印象，先從旁人的看法、他的樣貌，到最後他說起話來給人的感覺，進而促使我們實際對他的為人產生判斷。這一段就是在模仿我們慢慢熟識一個人的過程。
像這樣的技巧也可以用在角色介紹以外的章節。比方說城主說明佛特斯特與雅妲的背景故事時，作者寫起來也是用漸層式的技巧，漸層式的技巧關鍵在於能夠不斷提供更深入的資訊，也難怪雖然行文之間不見驚人的技巧，獵魔士通篇讀起來還是那麼引人入勝了。
結論
以上就是我透過獵魔士短篇分析學到的鉤子鋪排法，一共四個應用維度，如果你是一名寫作者，希望這篇文章多少可以幫上一些忙。由於我才剛開始進行小說分析的作業，這個技巧的應用究竟能含括到哪些情境裡我還不是很確定，但就目前來看，我認為這次的技巧非常適合開場跟介紹讀者尚不熟悉的事物，畢竟它的優點就是由遠而近。
今天比較沒有談到在實際打字鍵入文本時的維度，如果之後還有機會的話或許也會做相關的分析。
謝謝你閱讀到這裡。我們下篇文章見──祝，在寫作之路上一路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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