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人間歷劫那天,月下老人和陰間若干神明在忘川邊替我餞行,我和九重天的神明八字都不太合,他們嫌我長得醜又粗魯,我嫌他們做作又偽善;但我和陰間諸神因為業務上的合作感情倒是很融洽,常常聚在地獄裡一起打麻將。
「肅靜!」
我大吼一聲,一道雷同時向下劈去,原本在地上扭打成一團的保生大帝和開漳聖王瞬間放開對方跳到兩旁。大殿的石磚被劈出一道黑痕,揚起一陣青煙,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燒焦味。
書記官月下老人面無表情的看向我:「報告庭上,這是你這個月第七次破壞公物了。」
「破壞公物你個大頭鬼,我沒有去申請公傷就很好了,每天都被這些藐視法庭的傢伙搞的滿肚子火,我沒中風真是神農氏保佑。」我舉起法槌重重捶下,不出所料,桌子塌了下去。
月下老人默默轉過身,但我能聽見他偽裝成自言自語的吐槽:「第八次。」
而殿中兩位主角模樣精彩至極,他們的信徒要是看到自家神明如此狼狽可能會大失所望。開漳聖王頭髮被抓得像鳥巢一樣,臉上多了幾道血痕;保生大帝鬍子少了一半,褲子掛在膝蓋上一晃一晃。
「拖下去各劈十道天雷,罰他們互相保佑對方的信徒三年。」
開漳聖王一聽臉頓時變得跟清水祖師一樣黑:「抗議庭上,為什麼我也要受罰,明明就是泉州人先打過來的。」
「我聽你放屁,要不是你們漳州人搶我們這邊的水,我們也不會──」
「通通給我閉嘴!」又是一道雷劈下,反正既然地板都已經劈壞要重鋪了就破罐子破摔。
我瞪著這兩個修練千年卻比人類八加九屁孩還沒風度的神明,他們倆滿臉委屈龜縮在角落,但還是惡狠狠盯著對方。
「你們上次侵占別人部落土地的案子還沒結案呢,那些祖靈已經聯合起來組自救會了,再吵就把你們丟到中央山脈勞動服務十年!」我大手一揮,那兩個煩人的傢伙立刻被掃了出去,外面傳來隆隆雷聲和此起彼落的慘叫。
我攤在椅背上長吁一口氣,底下幾個可憐的小仙進進出出收拾殘局,而一邊的月下老人正忙著潤稿和歸檔法庭紀錄。
「你說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人類自己械鬥就算了,何必顯靈給指示在那裡瞎起鬨。」
「我只知道再這樣鬧下去,我這邊又會多好幾對羅密歐和茱麗葉了。」月下老人拍拍手邊的姻緣簿:「雖然我蠻喜歡虐戀,可是殉情的人太多,閻羅王和司命星君很快就會來找我開跨部會會議。」
自從上次去歐洲開東西交流研討會後,月下老人就成了莎士比亞的腦殘粉,致力於荼毒紅塵間的痴男怨女,導致姻緣簿上常出現一些芭樂情節。雖然說在神界這般的跨時空跨區域的交流很不錯,但也產生狗血全球化的現象。
今天的案子不多但都很囉唆,審完案已經可以看見吳剛和嫦娥在月亮上打情罵俏。我正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時,王母娘娘帶著大批人馬走了進來,把我從法官席趕下去。
「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王母娘娘遠道而來有何貴幹?」話才說完月下老人便狠狠掐了我的腰一把,我知道這話說得很不客氣,但我向來不喜歡總愛包庇下屬的王母娘娘。
那邊王母娘娘十分優雅的抿了一口她自己帶來的茶:「雷公,你可知道陛下為何將裁定眾神罪責的重責大任交給你?」
來了,我在心中偷翻了個白眼。通常這是三明治談話法的起手式,先好好褒揚你一頓再來修理你,而自問自答就是一種不錯的開場方法。
果然不等我回答,王母娘娘就自己繼續說下去:「因為你性情剛烈但古道熱腸,雖然性子急了些可是非分明,秉公執法從不徇私。」
她頓了頓,面色一沉:「但今日你可鑄下大錯了。」
我很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最近是罰了王母娘娘哪個手下,讓她大費周章來找我麻煩,而王母娘娘身邊的侍女遞給我一卷絹帛,月下老人湊過來和我一起讀上面的內容,抬頭看見彼此難看的臉色。
「這小娘子是成仙的命格,本該在人間歷經劫難後升天,卻因雷公你一時不察錯殺,令她命格大變,轉世投胎或進入仙界進退兩難,現下一縷幽魂尚在奈何橋邊徘徊。」
死於雷擊的人不少,但必須是閻羅王登記在生死簿上的死因我方能動手,錯殺一個無辜的人已是大罪,更何況是「準成仙」之人。
「豐隆知罪,自請罰責。」我跪在殿中額頭抵在冰冷的石磚上,我很清楚自己犯了什麼錯,這一跪是跪那個遭我枉殺的生靈。
「按例你應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但陛下念你素行優良,恰好這也是你修仙兩千周年,按舊例本就該歷劫,這便罰你去人世間歷劫三世。」
接下來就是謝主隆恩天帝萬歲萬萬歲那套官方辭令,再把王母娘娘這尊大神請走,儘管我打從心裡覺得這輕罰背後肯定有鬼。
去人間歷劫那天,月下老人和陰間若干神明在忘川邊替我餞行,我和九重天的神明八字都不太合,他們嫌我長得醜又粗魯,我嫌他們做作又偽善;但我和陰間諸神因為業務上的合作感情倒是很融洽,常常聚在地獄裡一起打麻將。
我遠遠看見孟婆身邊站著一名女子,身材纖細五官清秀,和半透明的人類魂魄不太一樣,她全身上下泛著淡淡的金光,我戳戳白無常:「那個小娘子是誰?」
白無常瞥了她一眼:「就是那個被你劈死的準神仙娘子啊。」
我走上前向那名女子行了一禮,盡力讓我的鳥臉顯得和藹可親些:「在下雷公豐隆,誤殺娘子是我的不對,今天在這裡鄭重道歉,不求原諒,但娘子如果在人世間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人事物,我會盡己所能替你完願。」
她大概是被我嚇到,往後退了一大步,雙脣緊抿手抓著衣角,看向我的眼神有點複雜,我分不清楚那是厭惡恐懼還是戒備。但想想挺正常,有誰會給殺害自己的兇手好臉色。
「見到了就趕緊去投胎吧。」孟婆將湯遞給她:「王母娘娘特別吩咐,要這小娘子見了雷公方可轉世投胎。」
王母娘娘不是說這小娘子如今升天也不是投胎也不是嗎,怎麼現在又能投胎了?我還沒問出口,那小娘子已經喝乾孟婆湯,晃悠悠走上奈何橋。
月下老人在我耳邊輕聲道:「我昨天和閻羅王互相交流了一下資訊,你這次下去要歷的是情劫,至於這準神仙小娘子和你的瓜葛我們還沒搞清楚。總之,你小心一點。」
小心你個頭,喝完孟婆湯什麼都不記得要怎麼小心,知道這件事的唯一用處就是更清楚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絕非寬容大度的上司,把你賣了還要你感恩戴德。
我接過孟婆湯仰首飲下,不過是區區情劫,都被天雷劈過了這算什麼。
§
恢復所有記憶是黑白無常來勾我魂的那刻,那時我的肉身渾身是血非常狼狽,也不知道是死於失血過多還是痛到休克。
回首向來蕭瑟處,真是令我咬冷筍。
這一世的我出生在十九世紀後半的艋舺,是一個小戶人家裡的大姐,那時臺灣剛開港通商,大稻埕的茶葉生意做的熱火朝天,我十二歲就去茶廠裡做女工,薪資不錯足以補貼家用。
我的手還算巧,有時會繡一些香囊帕子到市集上賣,為自己賺一些零花錢,於是我就在那裡遇見他,一個來自英國的水手。
遇見他那天是個大熱天,赤炎炎的日頭照得人頭暈目眩,他在街上用著需要二度翻譯的癟腳福建話向人問路,水果攤的阿姨受不了,把我抓過去當翻譯。
我跟著牧師娘和洋人頭家學過幾句英文,但也就幾句而已,所以和他的對話還是以比手畫腳為主。一陣兵荒馬亂後,終於明白他是要去我們洋行,也就順便帶路。
他是第一次來大稻埕,顯然對這個陌生的新地方很好奇,雖然語言不通還是不停問問題,我也盡可能地回答他。我們從菜市場一路聊到洋行門口,這一來一往居然也相談甚歡。
在洋行門口跟他告別後,我打算走回市集,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見他跑了過來,伸手遞給我一個懷錶,說是謝禮。
正打算推辭,他卻直接把懷錶塞進我的包袱裡,然後把手放在背後往後退了一大步,臉上掛著捉弄人得逞的頑皮笑容。
陽光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把他的臉劃分出光與暗兩個部分。他的笑很張揚,嘴角幾乎要扯到眼角。
「你的英文不錯。」他說。
我忍不住笑出聲,又趕緊摀住嘴。他見我笑便笑得更開懷,要是有旁人看見我倆,一定會想這是哪來的兩個傻子,站在路邊看著對方笑個不停。
他揮了揮手,大步踏進洋行。望著他高大的身影離去,我的臉有些燙,不知道是日頭曬的還是什麼。
後來我們時常在洋行或茶廠裡碰見,他每回遇到我都會熱情地打招呼,引來不少旁人側目。起初我有些手足無措,不知怎麼面對他的善意、還有應付茶廠裡各類好奇或非議,便總是躲著他,遠遠瞧見他便繞道而行。
我時常上教堂找牧師娘,我不是基督徒,但很喜歡聽牧師娘講經,她開的識字班裡我也是學得最認真的一個。她對我也挺好,常陪我聊些天南地北,牧師曾笑說我們兩個是忘年之交。
於是教堂成為除了茶廠以外,我待的時間最久的地方,在這裡能暫時忘記身為長姊的家庭責任,還有在茶廠裡的辛勞,一個人安靜地看書、擺弄花花草草,或什麼都不做,只是坐著看天空想事情。
那天在幫牧師娘整理花園,把夏日裡瘋長的雜草拔得乾乾淨淨。告一段落後我拍去手上的塵土,頗滿意的欣賞我的作品,撐著膝蓋站起身。或許是久蹲使我有些暈眩,一站起身便正個人向後一傾,跌進一個人的懷裡。
「小心!」一個熟悉的腔調響起,我馬上站穩,跳出那人的懷抱,是他。
他穿著乾淨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裝褲,臉上難得沒有帶著笑容,站在原地靜靜望著我,眼神裡有著許多說不明白的東西,看得我不知手腳該往哪裡擺,明明沒做什麼卻心虛不已。
「你為什麼最近都不理我?」他像是一個被欺負後委屈巴巴的孩子,「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只剩下一句:「對不起。」
不知怎地,眼淚跟著那句道歉一起迸發,淚珠不斷滾落臉龐,低下頭想趕緊離開,卻被他一把摟進懷裡。
他的肩膀很寬、擁抱很溫暖,我哭得更加肆無忌憚,眼淚幾乎沾濕他整個肩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哭什麼,只是覺得這是一個安全的所在,可以不用再隱藏自己的喜怒哀樂。
哭了好一會兒,我掙扎著從他的懷裡爬起身,他輕碰我滿是淚痕的臉頰。「你哭起來好醜。」他說:「還是笑好看。」
後來在洋行或茶廠裡遇見他時,我能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看到他燦爛的笑容還是難免臉紅,但不會再逃跑;我們常在夜晚港口邊的草地上一起看星星,聊我們聽過的故事。他跟我說羅密歐和茱麗葉的生離死別,我告訴他牛郎織女的一期一會。
他在臺灣只停留三個月,在他離開的前一天,我們做了這輩子最衝動但也最不後悔的決定,我們把自己交給了對方。
「我父母要我回家,他們幫我找到對象了。」我靠在他懷裡,任他撥弄著我的長髮。「你會忘記我嗎?」
「我不會。」
他離開後一個月,我在給媒人相看時忽然吐得七葷八素,找大夫來脈一把,說是懷孕了。
沒有夫家會接受未婚懷孕的女子,我甚至被父母趕出家門,在茶廠裡也被別人指指點點。幸好牧師娘收留了我,她因為當年流產而終身不孕,所以特別同情我。
我比預期早兩個月破羊水,生產時胎位不正導致大出血。我聽見接生婆在問一邊的牧師娘是要留子還是留母,連忙死命抓住牧師娘的手。「留孩子,從今以後你是他阿娘。」全身所有力氣從身下迸發而出,一聲微弱的稚嫩哭啼響起,「是個男孩!」
我想笑,但已經沒有力氣。
渾身劇痛讓我暈了過去,恍恍惚惚間看見了兩道頗熟悉的身影,身子忽地一輕,身旁多了黑白無常兩張長臉。
「雷公不愧是雷公,到人間歷劫也這麼轟轟烈烈。」黑無常嘖了兩聲:「你這為情而死的畫面真是太感人肺腑賺人熱淚了。」
我的嘴角抽搐了兩下,看著腳下那個臉上不見半分血色的女子,一邊剛出生的嬰兒被牧師娘抱在懷裡哇哇大哭,卻已經喚不會他的娘親。
「你放心好了,你這樣搏命換命,這小子往後的人生不會差到哪裡去。」白無常輕嘆道:「只是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娘,也真是苦命人呵。」
「他爹也死了?」
「前兩天在海上碰上颱風發生船難,連人帶船沉進太平洋,我們哥倆一次拖了一堆人回去,肩膀都快脫臼了。」黑無常一臉不懷好意:「怎樣,你捨不得?」
「我只是在想月下老人和司命星君是看了什麼肥皂劇,可以把別人的命格姻緣寫的這麼驚天地泣鬼神。」
「哦,最近九重天挺流行瓊瑤。」
難怪,但瓊瑤也太復古了吧。
剛踏進陰間,月下老人就飛撲到我身上,他從來都不是這麼肉麻的神,如此熱情著實嚇了我一大跳。正想問他是欠誰錢要我幫忙還時,他十分激動地抓住我的肩膀:「你知道把你肚子搞大的那個阿斗仔船員是誰嗎?」
「誰?不是宙斯我都無所謂。」是我就用天雷把他閹了。
月下老人無語問蒼天的看著我:「是那個準神仙小娘子,這一切都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的陰謀!」
於是經過月下老人製作精美內容豐富的批批踢報告,我算是弄清楚這對夫妻到底在搞什麼鬼。簡單來說,我那道雷根本就不是誤劈,而是準神仙小娘子成仙必經的劫難,她只需在人間再歷劫三世便可成仙;剛好我成仙兩千年也要去歷劫,王母娘娘看我不爽很久,就乾脆把我們兩個綁定一起遭情劫被虐。
「這是詐騙!趕快去懲戒委員會申訴!」
「算了吧,天王老子都親自下海,我去申訴又能拿他們怎樣。」我伸手把投影機關掉:「所以現在的意思是,我在人間談戀愛被虐就算完成任務囉?」
「應該沒錯……吧?」
我招手把孟婆叫過來:「你上次打麻將欠我一百金是不?」
「是,但老身近來手頭緊,錢一時轉圜不過來。」孟婆一臉視死如歸:「若雷公要老身現下還債,那只好以身相許了。」
一口茶從我的鳥喙裡噴了出來,我覺得我被性騷擾了。「不用你以身相許,只要我這次下去別給我喝孟婆湯,就跟你一筆勾銷。」
孟婆月下老人兩臉困惑,我施施然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嚨:「現在不是要我歷情劫嗎?我就下去趕快找到那準神仙小娘子愛一愛虐一虐,早死早超生,她能早點成仙,我也能早點結束這一檔子麻煩事。」
月下老人咽了口口水:「爺您以為談戀愛是拱白菜,隨隨便便就能愛得死去活來啊?」
而孟婆則難得對我擺出專業姿態:「雷公願意盡釋前嫌,老身自然欣然同意,只是老身在奈何橋下看過無數悲歡離別,還是要提醒雷公一句,這人間情愛並沒有您想的如此容易。」
「我心意已決。」我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大不了就晚點碰上,我也沒有逆天改命的膽子。」
§
在這具肉身裡生活數年,我好像能理解孟婆和月下老人的警告:在人間談場死去活來的戀愛,真不是件易事。
這一世我是日治時期霧峰林家的小姐,雖然只是旁系子孫,但也堪稱含著鑲鑽的金湯匙出生。原本我挺擔心如何扮演一個驕縱蠻橫傻白甜富家大小姐,畢竟我這當了將近三千年雄性的靈魂很容易出包,不能表現得太直男,也要克制自己說出過分社畜厭世的言論,和這副嬌嫩皮囊大不相符。
雖然被困在女人的軀殼裡我實在很不自在,但歸功於社會化的威力,在林家嚴格的家庭教育下,我這一大莽夫也能被塑造成乍看溫良恭儉讓的淑女。也幸好家裡人非常注重教育,盼望家中子弟無論男女皆能知書達禮,家中長輩也樂於跟我們小輩談古論今,所以我不小心蹦出幾句超出生理年齡的話並不會顯得突兀。
但出生在林家有利必有弊,我這世遇見的優秀男人都是林家人,要不是這具身體跟林家的青年才俊有血緣關係,我早就對那些才貌雙全的堂兄弟們下手了。無奈我只能小學看班上男同學耍笨,默默在心中否決培養青梅竹馬這個選項。
初中和高校讀女校,我身邊的雄性生物剩下少數男老師工友和校狗,我也不是沒有想過交個女朋友,我這生理女心理男喜歡個女孩也挺說得過去,但不知道是不是月下老人被王母娘娘收買,我遇上成百上千個年華正茂的少女,卻始終未有小鹿亂撞荷爾蒙衝腦的感覺。
而據說女校的男老師不是已婚就是姿色平平,不過當兵兩三年母豬賽貂蟬,在女校但凡五官端正些的男老師就會被學生捧成寶。高二那年我換了一個新的地理老師,謠傳他長得很帥,班上同學跟看到飼料的雞一樣興奮。而我深知自己的審美觀比較非主流,在沒見到真人前都不會妄下定論,對比之下顯得十分冷淡。
他踏進教室時我正在跟數學搏鬥,突然被隔壁同學用手肘一撞,筆在作業本上劃出一條長線,而始作俑者則一臉花痴望著前方。
我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目測年紀不超過三十,和學校裡其他白皙斯文的男老師不同,他的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身材高大稱得上健壯,眼鏡遮不住目光犀利的雙眼。
那節課我上得不太平靜,我想好好抄筆記但四周的同學不斷轉過來,一下跟我說他捲起袖子的手臂線條很好看,一下又說他低沉的嗓音甚是悅耳,害我不得不陪這群瘋女人打量這個男人。
我不否認,他是真的挺好看。
他上課很喜歡問問題,問題範圍也不限於地理,有時會扯到歷史政治經濟或是文學,大多題目我都答得上來,讓他不禁多看了我幾眼。
「你叫什麼名字?」他翻開講桌上的名冊:「我從來不記學生名字的。」
下課我去辦公室找導師,恰好旁邊是他的座位,在等導師的期間我多看了幾眼。他的座位在辦公室角落,書桌架上所有書籍雜物都井然有序,和隔壁老師簡直是垃圾堆的位子形成鮮明對比。
我打量著他書籍累累的櫃子,上面的書有日文有漢文甚至英文,大部分的漢文書我都讀過,還有幾本日文書我從堂哥那邊偷來翻過幾回。
「看過莎士比亞嗎?」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轉頭差點撞上他,連忙向側跨一步。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
他架上放的是原文版,我之前和月下老人一起看的是中文譯本,還是回答沒有保險一點,免得他等等抽背原文台詞我直接掉漆。
他拿起《馬克白》遞給我:「借你回去看。」
後來他承認當時只是想為難我,十分惡趣味的想看我把書還給他時,滿臉苦惱的窘樣。但神經粗壯如我沒有體會到他老人家的細膩心思,傻傻拿出英文字典來,磕磕絆絆讀完整本《馬克白》,還書時厚臉皮的問能不能借別本書。
他抽了抽嘴角,要我發誓如果我因為讀課外書成績下滑絕不能牽扯到他。在我再三保證後,他很大方的表示以後架上書籍任我借閱。
家裡藏書決不會比他少,但可能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心理作祟,我特別喜歡和他借書,這一來一往間我們也多了不少互動,能從文學歷史聊到家長裡短。在他面前我不用遮遮掩掩,壓抑身為千年莽漢和魯蛇的天性,對我諸多與外型不符的言行他都表現得頗淡然,我也樂的放鬆自己。
而沒過多久,他的地理課成為大家最害怕的課,倒不是他會打罵學生,而是他動不動就會走下講台,一個一個人敲桌子問問題,答不上的就罰站直到有人答出來為止。不過他每次都跳過我,或是在我想開口時要我閉嘴,所以我只能在他的背後跟同桌咬耳朵給答案。我知道他其實也清楚,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知不覺中,我開始期待一個禮拜不到五堂的地理課,光是看著他寫黑板的背影,就能讓我不由自主彎起嘴角。
這種行為在黑白無常那裡有個專業術語,稱為暈船。
某天還書給他時,他突然問我:「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愣了一下,投胎後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這一世唯一的期待就是早點歷劫早點死,沒有其他想法。
「讀書、畢業、嫁人?」
畢竟這是普遍大家族女孩的人生,我也懶得有其他理想抱負。
他靜靜看著我,我以為他會一臉恨鐵不成鋼,沒想到他的眼神有些哀傷:「你是沒想過,還是不敢想?」
「是沒有必要想。」
說這番話我有些心虛,如果我只是個沒有千年記憶的普通女孩,或許我會對人生有更多期待,會想有一番作為,而非如今這般得過且過,用當代女性的無奈命運掩蓋我敷衍度日的態度。
不用在我身上花費太多情緒,我不值得。
他也沒來得及花費任何情緒,不久後南洋戰線告急,凡是三十歲以下的內地男人都收到了徵召令,他也不例外。他離開前一天的晚自習我跑進辦公室裡,看見他心不在焉的擺弄著地球儀,座位上的東西已經打包乾淨。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把借我看過的那本《馬克白》和地球儀塞給我,低聲說:「不要太快忘記我,好嗎?」
我沒有說話,輕輕點了點頭。
學校幫入伍的老師們辦了一個餞別遊行,原本應該悲傷的場合熱鬧的有些荒謬,樂隊敲鑼打鼓地繞了校園幾圈,好像這是什麼天大的喜事一般。
他會去哪裡呢?會在太平洋的炎熱島嶼上和美軍肉搏,還是開著自殺攻擊轟炸機墜入火焰和海洋裡?這是這一世我第一次這麼充滿困惑。
我望著他坐上車揚塵而去,假設自己有看見他在汽車裡回頭,有時自欺欺人也不失為一個讓自己好過的好方法。
我抹了抹眼角,有些酸澀,但沒有眼淚。
我試著寫信給他,寫了一年之後,所有的信跟著他戰死的消息被退回來。我搬出家裡的金紙爐把那些信全燒了,發現原來我的眼淚也會不受控制的墜落。
我曾以為,多了千年的記憶能讓自己不那麼痛,但我錯得離譜。
二戰後國民黨來臺,整個臺灣被搞得雞飛狗跳,二二八事件後族長林獻堂失望地遠走日本,家族亂成一團,我被嫁給一個外省高官的兒子,結婚第一天就把他踹下床,請原諒我實在無法性愛分離。婚後我徹底放飛自我,釋放在天界暴躁的本性,和法定配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他在外面玩女人小三找上門,我完全無視放任。
這世我諷刺地活到八十八,完全違反我早死早超生的願望,和那死鬼老公中年分居晚年離婚,他嚷嚷著絕對不讓我繼承他半毛錢遺產,為了回敬我硬是比他多活了幾年,在他的靈堂前大大訕笑他,反正我也不在乎能不能積陰德這回事。
我在彌留之際抱著那本《馬克白》,嚴謹地重新審視這一世,如果按照「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的歷劫順序,我後半輩子那位怨偶老公才是這一生的劫數,果然理想豐滿現實骨感。
靈魂脫離肉身後,我和黑白無常悠哉游哉晃回忘川邊,只見那準神仙小娘子在奈何橋下對著王母娘娘大吼,這還是我第一次碰見有人敢當面衝康王母娘娘。
「你口口聲聲說是為我好,但你有問過我的想法嗎?」那小娘子全身顫抖滿臉淚痕,氣場卻絲毫不遜於王母娘娘,渾身因怒氣所形成的煞氣讓人不敢靠近。
「你們這些神仙,也不知道哪來的優越感到處頤指氣使,看順眼了就封神不順眼就罰那人歷劫,完全不在乎自己造成的傷害。」她看見我更加憤怒,拿起一邊的孟婆湯向下一砸,濺了王母娘娘一身。「還有他,你們這樣做跟把受害者嫁給性侵犯有什麼區別?作為人我都替你們覺得噁心!」
王母娘娘抹去臉上的湯漬,喚了兩個小仙把那小娘子架住,又叫孟婆重端來一碗湯打算給那小娘子強灌進去。
「住手。」
我上前搶過孟婆手裡的湯,抬頭灌了下去,又端起另一碗一飲而盡。
藥效從腳底蔓延上來,我看著她震驚的臉,艱難地吐出一字一句:「記住我的樣子,下輩子,不要愛上我。」
§
下船踏上陸地那刻,他想他是喜歡這塊土地的,儘管陌生。
在滿州他遇過幾個臺灣人,便聽說臺北的富庶現代化遠超過中國多數城市。而今天看到房屋儼然的整齊街道、熙來攘往的人車,即使經歷戰火波及依然不損其繁華。
人力車車夫的日語有著濃濃的腔調,中間還夾雜著不甚標準的國語和一些臺語,但還算是溝通順暢。他坐在車上觀察這個混雜多種語言和氣味的城市,越發肯定自己的期待。
順利到達報社,那是一棟頗氣派的洋樓,他推了推眼鏡,深吸一口氣踏進門。
報社裡的同事出乎意料的熱情,甚至還請他在下班後開班教他們國語,他也開心地應下。一枝筆掉到他的腳上,他彎腰拾起還給筆的主人,一個年約二十、清秀卻蒼白的纖瘦女子。
「這是你的嗎?」
她幾乎是用搶的拿回那枝筆,緊抿著略顯蒼白的雙唇,眼裡充滿戒備還有……厭惡?
或許是他誤解,畢竟他們從未見過面,哪來這麼多複雜的情緒。
跟那些歧視所謂「本省人」的「阿山」不同,他不認為臺灣人因為日本殖民而被「奴化」,光是在報社裡他就碰見不少文采非凡的記者,雖然他們大多只能用日語書寫,他便找人來幫他們的作品翻譯成國語發表。
某天他路過她的座位,瞥見她桌上的手寫稿,文章全篇以國語寫成,字跡端正清秀,行文流暢文辭優美。他不禁多駐足一會兒,把整篇文章仔細讀完。
她是報社裡少數的女職員,負責最基礎的打字工作。她每次遇見他都會繞道而行,有他在的場合總保持沉默,似乎特別躲著他。要不是見過她和別人說話,他真以為她是個啞巴。
背後傳來腳步聲,轉身見她神色緊繃。「寫得很好,怎麼不投稿?」他指著桌上的文稿。
她一把抄起那疊稿紙,不言不語扭頭離去。
天馬茶房緝菸案後,臺北爆發不少毆打外省人的事件,街頭處處可見攔人的本省群眾,一發現對方不會說臺語或日語就暴打一頓。
他躲過幾回,最後直接住進報社裡。某天晚上正打算就寢時,幾個同事忽然衝進屋來,而她扯著他往雜物間走去,手忙腳亂的鎖上門,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
「別出聲。」她摀住他的嘴,兩人緊靠在牆角。黑暗中他看不清東西,但能清楚聽見她急促的心跳和呼吸聲,還有感受到臉上那隻手掌逐漸炙熱的溫度。
外頭人聲漸漸遠去,她放下擋在他面前的手,貌似在身上抹了幾把,便轉身去解門鎖,在那轉了門把半天卻轉不開門。
他走上前,拉開門把上方的橫鎖。
「謝謝。」
她沒有回應,推開門快步離去,望著那個頗像落荒而逃的纖細背影,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彎起。
一個星期後,報社不知是意外還是人為,整棟樓燒了起來,火焰染紅半片夜空。他人在一樓很快就逃出來,同事們也紛紛獲救,唯獨不見她。他一咬牙,往自己身上淋了一桶水衝入火場。
屋裡濃煙密布,他在一個角落找到被家具壓住腳的她,又挪又扯才把她拉了出來,「還能走嗎?」
她搖搖頭,他彎下身背起她,但眼鏡在混亂中失蹤,視線不甚清楚:「幫我指路。」
兩人一跛一半盲,但在合作之下還是順利逃脫火場。當他們的呼吸脫離濃煙時,聽她在他耳邊輕聲道:「謝謝。」
在找新辦公室的過程中,臺灣各地傳來多起警察向群眾開槍的血案。也是在那段時間,他們晚上會一起下班並肩走回家,她說怕他一個外省人走在街上會有危險,他擔心她一個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又或許這些理由並不重要。
他們在路上討論寫作、文學和時事,他會告訴她大陸和從前滿州的一些情形,她聽得仔細偶爾會提幾個有點傻氣的問題;她教他幾句簡單的台語,會因為他彆扭的口音輕笑出聲,在深夜寧靜的巷弄裡聽來格外清晰。
有回他想到剛來臺灣那陣子,便順便問她,為什麼當初看起來不是很喜歡他,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她微微一愣,看著遠方缺了一角的月亮,低聲喃喃說了一句他聽不甚懂的感慨:「緣分這種東西,有時想求求不來,有時想躲卻怎麼也躲不開。」
一切都結束在憲兵踹開報社大門那天,不由分說便抓住他拖出門外。他在倉促間見她跟著奔了出來,但他的頭隨即被套上麻袋,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
被囚禁的那幾天他受到無數刑求,潑辣椒水拔指甲刮大腿肉都有,但沒有人問過他任何問題,抑或那些人根本就不是為了知道什麼答案。
某個雨夜,他被拖出牢房,兩名憲兵架著他不知去向何處,但他明白這大概是他人生的盡頭。
「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他驟然大笑,笑得眼淚流滿雙頰。他看不到身邊憲兵的表情,寧願相信他們仍心懷悲憫。
失去眼鏡的他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見白茫茫的雨,暴雨瘋狂抽打著他顫抖的身子。朦朦朧朧中,他恍惚瞧見那道熟悉的纖細身影。
「轟隆」巨響,雷聲和槍聲同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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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害了她。」
望著傾盆大雨裡那具冰冷的屍體,一絲苦笑攀上嘴角。
黑無常攬住我的肩長嘆一口氣:「月下老人不是說過嗎?強求的求不來,該來的跑不掉。緣分就是如此,孽緣也是一種緣份。」
我的視力仍有些模糊,但能依稀看見她不顧滂沱大雨和周圍的憲兵,一個人在車站前翻過一具又一具槍決後的遺體,全身上下沾滿不屬於她的血污,卻怎麼也找不著他,最後跪倒在一片泥濘裡崩潰大哭。
「他沒死、他沒死、他沒死……」她蹲在路邊近乎歇斯底里地喃喃自語,我伸手想碰她,手卻穿過她的身體。
「求而不得,她這世的劫算是過了。」白無常一把扯過我:「走吧,歷劫歸來,我們哥倆今天不醉不歸。」
那天我在地府裡喝到神事不省,據目擊者閻羅王表示,我放倒了當天所有沒值班的地府大小鬼,要不是他戒酒大概也會是受害者之一。而我喝到最後地獄雷聲四起,三生石慘遭雷擊,還差點劈中不知道來地府做什麼的王母娘娘,他嚇得趕緊把我拖回家。
攔我幹嘛,清醒的時候沒辦法教訓王母娘娘,神智不清時當然要借酒裝瘋,狠狠坑她一把。
之後我時常一個人熬夜加班到隔天雞鳴繼續開庭,脾氣不知道算是變好還是更差,我已經懶得大吼大叫或是劈雷,誰在法庭上喧鬧就直接拖出去打幾大板再回來繼續審。九重天諸仙反倒對我更加敬而遠之,凡是在路上碰到我一定繞道而行,據說我渾身的殺氣連二郎神都不敢靠近。
月下老人說我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再加上孟婆湯的副作用害我得了飛蚊症,我趕緊去找保生大帝開傷病診斷書,拿著證明請了一年的病假,閉門不出當個合法肥宅,蹲在家裡睡覺追劇看小說,連仙界尾牙都告病不出席。
王母娘娘曾經來「探病」,被我裝癲癇躲過去。我大致上能猜到她想找我說什麼,但我逃避我驕傲,逃避可恥但有效。
日子就這樣醉生夢死的過去,直到某天有另外一個人──或是說另外一個神來敲門。
她站在門前望著我,硬是把一襲紅衣穿出清冷出塵,頗有神仙該有的飄然之態。
「閻羅王告訴我,想撤銷仙籍得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從此魂飛魄散,不得再入輪迴。」
「所以你來找我?」
「不是,我是來道歉的。」她笑著搖搖頭,除去人間三世,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她笑。「你也是身不由己被牽扯進來,我之前說的那些話太過分,我很抱歉。」
她向我行了一個長揖:「你原諒也罷不原諒也好,道歉是我應該做的。」
我的嘴一張一闔,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乾巴巴的擠出一句:「那些話,我從沒放在心上。」
她含笑看著我,看的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兩個人頗尷尬的站在門前,我逐客也不是讓她進來坐也不是,卻聽她輕聲道:「我覺得我不太適合做神仙。」
「為什麼?」
「你們這些神仙不管在人間歷劫受了多少苦,回到仙界依然能看淡一切前塵往事,但我沒辦法。」她緊盯著地面,雙手不斷擺弄衣角:「我還是會對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耿耿於懷,雖然你會跟我說,那不過只是短短幾世的劫難不必在意,可我很難忘記、也放不下紅塵俗世裡的糾葛。」
「你知道為什麼情劫是神仙下凡最不想碰到的劫數嗎?」見她低頭不語,看不到她臉上的任何情緒,我心一橫,把堵在心裡許久的話全盤托出:「因為肉身的痛苦很快就會過去,感情卻想忘也忘不掉,有時候明明在人間的愛恨情仇都了結了,回到天上還是會不自覺的想起。」
「神仙沒有那麼豁達瀟灑,他們只是有比人類還多上許多的時間去讓自己放下。」我說:「但我還放不下。」
她倏地抬起頭,眼裡有詫異有驚喜也有疑惑,一絲笑意在我唇邊漾起。
「情劫的痛苦不只是在那一世,而是在此後的千百年裡,仍然念念不忘為其所苦。」
「那……你也忘不掉嗎?」
「是,我忘不了,也不想忘。」
我們站在門裡門外互相看著對方傻笑,時間彷彿就凍結在那一剎那。
「對了,王母娘娘要我帶話給你。」她見我臉瞬間垮下來不禁笑出聲:「她說你喝了過量的孟婆湯視力有所損傷,要我來當你的搭檔,在你打雷前幫你打光照清楚情況。」
她粲然笑道:「這樣你就不會劈錯人啦。」
「那,合作愉快?」我知道我現在一定笑得跟彌勒佛一樣傻,但還是紳士地伸出手和她一握:「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驚蟄。」她說:「春天裡的第一道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