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15章 清明與青團

第15章 清明與青團

4月4日，週一。昨天淩晨，已經轉成冬令時了，現在這裡只比中國快4個小時。

上午，他一邊上班，一邊收到S發來的語音資訊。

唉，早上又是6點半，大喇叭在外面大喊，居民朋友們，做核酸啦！做核酸啦！希望順順利利，下午能輪到我們單元吧。

昨天，應該是昨天吧，孫副總理到上海來了。2020年初，她也在武漢待了很久。我看央視新聞報導，天津、湖北、江西、山東各地醫務人員馳援上海，當天抵達的醫療隊加起來，有六千人。坊間開始有一種傳言，說要走武漢模式，一個省接管上海一個區的病例，本地官員全部靠邊站。真讓人難以相信。武漢瞞報疫情和病例數，才落得喪失中央信任，上海只是沒有早早封城，就跟武漢當初一樣了嗎？

我大學一個同學，比你還深謀遠慮、老奸巨猾。你三月中旬才想起來買壓縮餅乾、午餐肉，他去年十一月看各地政府發《家庭應急儲備物品建議清單》這種東西，就開始囤壓縮餅乾、午餐肉和脫水蔬菜，還被老婆說了一頓。他本來想著這些東西起碼能放個三年，用不上就扔掉算了。萬萬沒有想到，用上了。他們家在浦東，一家三口，3月10號社區就封了，到今天都二十多天了，社區陽性層出不窮，所有人不准下樓，除了做核酸。居委會講，團購物資有傳播病毒可能，停7天團購。他昨天說，中午吃開水泡發的萬年青炒午餐肉，晚上吃開水泡發的萵筍幹炒木耳，感慨萬千，我們現在是在打仗還是喪屍圍城？

他聽著這些。

是痛苦和不安，讓S變得更加話癆和粘人。恐懼讓我們想要找人擁抱。即使是一個觸碰不到的人。

中午吃飯時，他給S打電話。

他想聽S講一些甜甜的話，但是S開口，倒出來的，只有苦水。因為周圍只有苦水，把人浸透了。

S說，現在大家不能出門，小道消息一樣傳得飛快。聽說昨天下午，有個得癌症的爺叔，家屬扶著，不管三七二十一出門，闖進居委會大哭大鬧。勸了半天，才勸回家。現在還開門的醫院，好像除了急診，都不接收病人了。危重的非新冠病人、產婦，都得向居委會報備，居委會報街道，街道報區裡，一級一級匯總，最後上面統籌全市資源，決定某人可以被某醫院接收，才會有一輛負責轉運的車來接人。腎衰的病人，幾天不透析會死，尚且報上去就沒有回音，癌症病人，不化療也許還能挨上幾個月吧，哪裡顧得過來。

S又說，今天才是我們社區執行所有人足不出戶的第4天。聽樓長說，物業的工作人員已經累倒了兩個。你知道的，我們社區沒有電梯。市區六層樓的老小區太多，有幾個有電梯？足不出戶，這四個字，上頭說得好輕鬆啊。

他問，不是招了志願者幫忙嗎？

志願者也搪不牢了。昨天晚上我就看到業主群裡，志願者在罵人，說搞團購的，全是女的，不知道現在什麼時勢！買菜買肉也就算了，還買牛奶，還買水果，還買麵包、黃油。戰時還這樣小資產階級做派，反正你們女的在家坐著就行了，累死的不是你們。馬上有人回嘴，說我們大人可以不吃，孩子正在長個子，老人家容易便秘，必須要吃。我們女的負責買東西，我們買了，家裡男的不吃？你這樣說，有本事你老婆不要參加我們的團購。

真好笑。

你這個人。

反正我們Lockdown時，超市是開門的，想吃什麼，自己去買，雖然有的會缺貨，但大部分東西還是買得到。不用一大堆人困在家裡，求一小撮人送食物上門。

幸災樂禍。

沒有，說不清為什麼，就是很好笑。到底是誰，有權決定現在是戰時狀態，不同意的人，應該怎麼辦。

S歎了口氣，說，明天開始，我當志願者，去搬東西。明早要先去居委會報到，他們給發一身防護服，再讓我去聽物業經理安排。

他一怔，問，居委會叫你去當志願者？

我自己又給居委會打了電話，他們同意了。待在家裡，坐困愁城，不如做點能做的事。

他其實不太希望S去當志願者，反正家裡又不缺食物，待在屋裡，看看電視劇，看看書，在一天之中部分時間，忘掉外面的混亂與災難，偷得一點開心，比較有利於保持心理健康。但他又不能這麼說。不然，搞不好，S又要反問，你不是控制狂？

行吧。出去透透氣也好。不要太累著自己。太累了，免疫力可能會下降。

我是學醫的，我當然知道，還要你教我。

你知道是知道，一聖母心發作，只記得心疼別人，不記得顧惜自己了。

你才聖母。S輕嗔的聲音非常像薄荷，清涼，微辣，提神醒腦。

他有時就很恍惚，他到底是喜歡S漂亮的眼睛、溫潤的聲音，還是白色的靈魂？反正身體是差點意思。那傢伙不愛運動。

他吃晚飯時，S給他發了自己的午飯照片。紅燒百葉結，涼拌木耳。

他回電話，說我晚飯吃水煮雞胸肉、西蘭花和意面。

S問，你在那邊，能買到青團嗎？明天就是清明，突然好想吃青團。

沒有注意。餃子，大超市里有，粽子，華人超市里見過，青團好像沒有。我能買到，難道吃給你看解饞？盒馬和大潤發的app，沒有上架青團？

從昨天開始，盒馬就停了線上散單，只有團購了，團購的東西還是199、299的套餐，沒有青團。我們附近的大潤發門店也是，不送散單了。我看本地新聞說，大潤發的留守員工就在超市倉庫打地鋪，每天就忙著理貨、打包、送貨。青團這種保質期只有三五天的東西，應該不進貨了。

等封控結束了再吃吧。他安慰S。

真奇怪。越是沒有，越是想要。我們父母年輕時，也是要什麼，沒什麼，他們那時候都不覺得苦。有時想想，也許沒見過花團錦簇，沒吃過鮮甜美味，倒能叫人更心平氣和，過貧乏的生活。

我倒不這麼覺得。好的記憶，會給人力量，就像夜裡走路，手中有火把。

說得這麼有感觸，你在外面，有沒有什麼特別惦記的好吃的？

食物沒有，人倒有一個。

S很明顯又害羞了，匆忙道，等疫情結束，我做艾草餅和艾米餜給你吃，那才是青團的祖宗。艾米餜一半包筍、雪菜和豆腐乾——鹹的，另一半包豆沙。說完，就掛了電話。

他想，艾草在初夏就老了。以前，六月初端午時節，去江邊路邊荒地野地，尋了艾草來，又粗又壯，只能吊在陽臺上曬乾，應個端午節門插艾草、驅蟲驅邪的風俗，已經不堪吃了。然而今年的端午節之前，疫情可能結束嗎，他可能回到上海嗎？

他睡覺之前，去洗澡，回來發現S給他發了好幾條資訊。

剛剛，上海的電視臺播新聞，說，疫情防控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發佈消息，近日陽性感染者數量居於高位，為遏制疫情，要繼續封，繼續做核酸，繼續足不出戶。

本來，今天是浦西封4天的最後一天，按照原定的計畫，5號的淩晨3點，浦西封控結束。大家還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沒有陽性的社區是不是可以解封，或者按照3月31日公佈的黃浦江以東區域三區分類管理的法子，整個街鎮都沒有一個陽性的地方，是不是可以解封。結果，這回連分類管理都不提了，說“我們隨後還將有序開展檢測、覆核、人員轉運和相關分析研判工作。等上述工作全部完成後，將根據國家有關規定，結合篩查結果，明確後續管控措施。”

你看看這用詞，多無懈可擊。就是不講具體怎麼辦。把“不知道、看情況”這六個字，講得這麼冠冕堂皇，也是厲害。真懷疑之前，浦東浦西各封4天也好，分區分類管理也好，都是上海官員自己想的辦法，一個被中央罵了，另一個又被中央否了。

今天市衛健委報的，尚在醫學觀察中的無症狀陽性人數，就已經5.3萬了，比武漢當初的數位都高。武漢封了76天，我們也會封那麼久嗎？

他回電話，說，沒事，別想太多。你看，吃的也有，你身體也很好，家裡也沒有病人。找點開心的事做。不要太焦慮了。

S說，好。

第二天，4月5日，週二，清明節，S去做志願者了。他一整天都沒有收到S一條資訊、一個電話。

他翻了翻S的朋友圈，發現那傢伙出發前特地發了一條：志願者上崗第一天。

他見過中國的白色防護服什麼樣，要和手套、面罩和口罩配合使用，從頭頂包到腳。防護服上沒有口袋，也沒見人穿了防護服在脖子上掛手機的。畢竟，穿防護服的意思就是認為這衣服之外皆病毒，怎麼能把一個現代人最重要又不能噴消毒水的精密工具放在防護服外。

只能等S幹完活，回到家了。

黃昏時，他去公園跑步。上周日淩晨，這個國家剛剛結束舊年九月下旬開始的6個月有餘的夏令時，時鐘撥慢了1小時。此刻，沿街而行，同樣是傍晚6點，猛然顯得暮色隱隱，日落更早。

街上店鋪門前，零星種的綠化樹，有些似乎是同一種。在四月初，半樹葉子率先變紅，發枯，隨風墜落，躺在人行道上。那些葉子天生好像，被蟲啃到葉脈附近，有許多個對稱的又大又深的U形豁口。他拍了一片枯葉，Google說可能是紅櫟科的Swamp Spanish oak, 又名Pin oak，也可能是紅櫟科的Black oak。都是原產北美的樹，他在上海似乎沒有見過。什麼什麼oak，應該是橡樹的親戚。

公園草木蔥蘢。橡樹還是綠的，只是焦邊的葉子多了些。榆樹一小枝、一小枝，變黃、變紅，於是綠色中就多了些暖色的斑塊。楊樹東一片西一片變色，倒不顯眼，就是一眼看去整條道路上方的綠色長廊，調進了一丟丟黃色調。其他的樹似乎還沒有動作。但是路上、路邊，落葉明顯多起來。晴天，氣溫還是十幾度到二十度出頭，不冷不熱，相當宜人。但秋天的確已經來了，不動聲色。

同一個時刻，上海的下午2點，陽光應該照在石楠鮮紅的長橢圓形嫩葉上，法國梧桐剛展開的黃綠色迷你掌狀葉子上。照在迎風擺動的柳枝上，路邊零星的薺菜花上。白玉蘭開謝了有紫玉蘭，早櫻開謝了有晚櫻，紅葉李開謝了有金鐘花。

四月初，北半球仲春的開頭，南半球仲秋的開頭。都是好時節。

他回到住處。7點，手機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上海的下午3點，S的志願者工作還是結束不了。

他吃飯，洗碗。看劇，做運動。洗完澡，在床上看書，直到睡著，也沒有接到電話。

他淩晨4點多醒來，檯燈還亮著，幾個小時之前手機收到了S一條資訊：我回到家啦。你睡了沒有？睡了就不吵你了。

那時候是快1點，算算時間，應該是上海的快9點。他睡得太沉了，沒有聽到那一聲鈴聲。

他盯著手機，現在是上海的淩晨近1點，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給S打電話。

他在對話方塊裡點開S的頭像，翻到朋友圈。果然，睡前S還是發了兩條：

為什麼會在清明節讓我看到這個！罪在病毒，而不在醫生或者病人……做人真是太苦了。轉發文章《抗疫醫生時軍，不堪受辱自殺了》。

今天到了十幾批團購，團長報戶號，我們在袋子上寫字，分好一批就得送一批。還有好些零碎散單。悶在防護服裡，一身汗濕噠噠。好得現在天氣還冷，不然真要中暑。1700多戶人家，沒有電梯，怪不得物業的大叔會累昏過去。

S轉發的那篇文章，他讀了一下。

不久之前，黑龍江省雞西市，雞東縣，人民醫院，一個腦外科醫生，叫時軍，自殺了。原因是那位時醫生，在今年春節後，給一個中俄邊境城市綏芬河回來的人做了手術，但那個女患者得了新冠並隱瞞實情，用自己母親的核酸報告，住院做手術。這導致新冠在這個小縣城擴散，全縣封城一個多月，檢測到三四個陽性。之後時醫生被作為直接責任人被逮捕，被審訊了7天。據說每次審訊4到5個小時，公安說他的行為導致全縣損失數億元，威脅要給他判重刑。期間戴著手銬、腳鐐去體檢，在同行面前受辱。體檢回來，時醫生精神崩潰，用牙刷把自己大腿大動脈挑了自殺。而2年前，2020年初他還作為醫療隊員去支援湖北，當地對此大加宣傳，還把他的雙胞胎女兒請出來跳手語舞，配合煽情，把他樹立為抗疫模範。

他把目光從手機上移開了。

時醫生無辜不無辜，完全取決於人對這個病毒嚴重性的判斷。S同情這位時醫生甚至那個病人，除了S也學醫，恐怕最大原因，還是S認為新冠已經不是烈性病毒。但是在只信中國官方宣傳、至今還把新冠當洪水猛獸的人眼中，恐怕時醫生和那個病人都該被刑事拘留和起訴，只是罪不至死而已。

母女兩個年紀相差很大，名字也不一樣，這樣的核酸報告也是可以混充過去的嗎。所以，很可能，是那個病人的確急需腦外科手術，時醫生同情病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水。

國家怎會允許基層一個小小個體，自作主張，認為一條人命比防疫重要。不，新冠還是個烈性傳染病，姑息一個病人就等於殺死數百萬人，防疫當然比一條人命更重要。對國家機器來說，高級官員也好，基層小公務員也好，居委會主任也好，醫生護士也好，只不過是執行上層意志的工具，好用時，誇一誇又何妨，不好用，自然就要摔進垃圾桶。

做人是挺苦的。自覺地不當人，可能就沒有那麼苦了。

他放下手機，關燈，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