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0:所謂詩,閒情逸致-讀王石鵬〈客溪雅集即事分韻得文〉
這是最後一篇了,難免帶點惆悵的心情。
《所謂詩》這個小專題,十篇文章,超過十首的台灣古典詩詞。老實說,為這個比賽所花費的時間真的是頗為驚人的多,但我知道,我得到的更多,無關乎得獎與否。詩人、文人、藝術家,從來就不該是個職業,因為一旦成為「工作」,就會破壞這身分本身的純粹性,與浪漫。
所謂的「詩人」,在我看來,不只是會寫詩的人,而是一種生活態度、一種閒情雅致。而所謂的「詩」則是其淬煉出最純然的酒釀。我多希望能夠自詡為一位詩人。
而眾多的詩文中,最純粹的詩不講家國,不論古今,更不計情仇,只談閒情逸致。一如晚明小品,跳脫中國傳統儒教與復古派的窠臼,趨向閒情逸趣抒發性靈與諷喻世情,它是一種獨抒性靈的文體,也是一種藝術化的生活態度。袁中道《答蔡觀察元履》文裡「不知率爾無意之作,更是神情所寄,往往可傳者」正是此意。詩的必備要素是「情、韻、趣」,而其中更不乏賞玩景物、焚香煎茶、飲酒作詩等生活中的賞心樂事。在這些悠遊人生的聚會中,他們「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袁宏道《敘小修詩》)於是生活城為了一種藝術品,一如在竹林裡放歌,在落櫻中縱酒。
因此,最後的這一章,我想介紹王石鵬〈客溪雅集即事分韻得文〉給各位:
清和1時節集人文,連袂尋幽趁夕曛2。
花落溪中紅數點,蟬吟樹底綠三分。
豪情未減還貪酒,遊興方濃欲臥雲3。
濯足何須滄水濶4,前山爽氣撲來薰5。
這首詩真的美極了。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幾個風流好友趁著夕陽落下後那魔幻的藍色時光(blue hours)偕伴出遊隙仔溪,清澈的溪水輕輕的托起落紅點點,樹影中閃爍的蟬吟綠了詩人們的夏季。這首詩是極有畫面的,紅與綠色彩的對比更豐富了詩的情緒。在這樣的良辰美景中,又怎能不斟壺豪酒,在醉裡乘雲駕霧隱山林?末句結尾的更是妙,引用了孟子的典故,正是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最佳闡釋,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在乎其心境之樂。涼風吹來陣陣薰香,托起詩人的靈魂欲飛去。
題解:
本詩為七言律詩,載於《漢文版臺灣日日新報》1908年6月11日,第1版。客雅溪原名隙仔溪,源於新竹縣寶山鄉,上游地屬竹東丘陵,往西北進入平緩的新竹平原,穿流過市區邊緣,中游的青草湖水庫則是新竹有名的風景區,最後在香山一帶注入臺灣海峽。客雅溪風光明媚,清領時期淡水同知陳培桂將客雅溪口的「隙溪吐墨」(或稱客溪墨水)列為淡水廳志中的八景之一,日治時期客雅溪仍是為當地人消夏的好去處,崙仔庄人郭墻還在客雅溪岸築四腳亭,名為「客雅亭」,竝設茶湯招待往來的遊客,傳為美談。新竹縣知事櫻井勉於公餘之暇,常集騷人雅士相互唱酬,此詩即是在此背景下所寫。所以詩題曰「分韻得文」,即是大家相約賦詩,選擇若干字為韻,各人分拈,依拈得之韻作詩。參與此次唱酬的新竹文士尚有黃潛淵、汪式金、李逸 樵、盧元勳、楊鶴侶等,也都分別寫下此次遊覽的詩情與遊興。
作者簡介:
王石鵬(1877-1942),字箴盤,號了庵,新竹人,書工篆隸,與王則修、王竹修並稱「三王」,金石尤為世重。為「竹社」社員,曾著《臺灣三字經》,後遷居臺中任報社記者。
注釋:
1. 清和:天氣清明和暖。
2. 夕曛:黃昏。曛,日落的餘光。
3. 臥雲:謂隱居。
4. 濯足何須滄水濶:典出《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原喻超脫塵俗,操守高潔,此指山水之樂,境隨心轉,順手可得,何必一定要山高水闊之景。
5. 撲來薰:薰,香氣,句謂涼風吹襲帶來花香。
這首詩更特別之處在於其題「即事分韻得文」,此次範圍內的另一首林景仁〈同菱槎游新店溪分得衫字〉也是同樣的意思,詩人們在遊賞之餘乘興所至拈韻作詩,不論景色如何,這閒情逸致本身就是件爛漫至極的事。這讓我想起了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 :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或者是大家應該也相當熟悉的王羲之〈蘭亭集序〉,一如本詩的結構,先說明事情原委、時間天氣,描繪周遭美景烘托出一觴一詠醉人的情緒後再予以抒懷。在這樣如詩的美景中的確真是「不有佳作,何伸雅懷?」而浮生若夢,兩位隔代文人卻也發出了同樣的感嘆。
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看著王羲之最末的結尾,彷彿也跟著他有同樣的哀嘆。而這也就是文學之重要、之必須。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訪紀州庵台南文學特展時看到如下的敘述:
自1685年沈光文、季麒光創立「東吟社」後,漢文化在台南開始深耕,府城文人切磋文藝之地,目前見於《台南市志》有五:東社、西社、南社、北社及中社。而民間自發性設立的文學團體較為重要的如引心文社、崇正社、斐亭吟會、浪吟詩社等等……,遂讓當時文壇形成百家齊放的局面。
而在寫之前數篇文章時也注意到許多詩人都有其所屬的詩社,像是Ch8中李碩卿與顏雲年、張純甫等共組「小鳴社」,為基隆最早的詩社。昭和9年(1934)移居九份,任「奎山吟社」社長陳望遠家詩文教師,其間並促九份「奎山吟社」、基隆「大同吟社」、雙溪「貂山吟社」合併為「鼎社」;Ch9傅錫祺於明治39年(1906)加入櫟社,為創社九老之一,等等不勝枚舉,可見詩社之眾多。
由此可以見得詩社對於詩人之重要,是一群志同道合之人可以高談闊論、放浪形骸之所在。而這個「大家來讀古典詩」的部落格活動亦未嘗不是一個網路上的詩社?參加這比賽必得在忙碌的生活中騰出許多的空閒,非文人雅士孰能?因此看著這麼多與我相同愛好文學的朋友們,不禁心起惺惺相惜之感。憶起兩年前曾參加過的第一屆比賽,那時的我仍多麼生嫩,我一直相信或許那次的比賽正是我生命中的轉捩點,認識了一些這條詩路上的前輩朋友們,是他們給了我鼓勵,給了我夢想,也給了我學習的方向。也是因此,我才能再次下定決心再參加一次這個比賽,只希望我已更加成熟。唯一缺憾的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次比賽因為許多部落格設定上非會員無法留言,但也或許是我加入得過晚,總覺得有些什麼遺失了,就再也找不回來。
這是我第十篇文章,寫完,在按下送出鍵的那一刻,這比賽也就結束了,回憶這段時間讀詩的那些燭光時刻,不勝感慨。感慨一如這脫去的蟬殼,我留下了這十篇文章,生命就得繼續踏上新的旅程,只願某一個秋高氣爽的晴朗之日,會有人經過,並且看見我遺下的這一整個夏日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