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7:所謂詩,記台灣-讀孫元衡《赤崁集》
所謂詩之必要:之所以這些台灣古典詩詞的整理及推廣工作重要,其最大原因在於詩詞中保存了許多台灣這座島嶼的重要史料──在汪洋中顛顛簸簸的歷史、獨特於任何大陸島嶼的風土民情、蟲魚鳥獸。而今天我要介紹的這位詩人:孫元衡先生,其所著《赤崁集》共收錄古典詩三百六十首,內容豐富廣泛,更有大約一半的詩作描繪台灣風土。其文清楚客觀的勾勒出台灣面貌,有關台灣本地之山川、河海、天候、災害、蟲魚、花木、鳥獸、農作、節慶、民居、交通、傳說、漢俗、番俗及地名等,幾乎無所不包,具「以詩証事」之特點,用文字為清初台灣社會留下真實而珍貴之紀錄。堪稱為十八世紀台灣的「百科全書」,更為研究台灣之重要文獻資料,後世台灣志書中之藝文志、風土志、雜志或物產志等,皆常以《赤崁集》作為取材來源。
「詩人所至,閱歲歷時,目覽耳聞,皆歸篇什,使其山川、人物、飲食、方隅以及草木、禽魚,無不吐其靈異而發其光華。」蔣陳錫先生在序文裡這樣褒賞孫氏的詩詞;而張實居先生更在序文裡預言《赤崁集》必將成為重要文史,其價值在於「其詩詠山川則指示要害,詠風俗則意在移易,詠民物則志弘胞與,詩歌而通於政事矣」、「凡山川、風俗、民物皆典策所未載,前聖所未聞」、「不祇可以侈一統無外之勝,抑以廣天下後世之聞見,使之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也」。除序跋之外,王漁洋讚其「官彼土者不可不知,采風者不可不錄」,連橫《臺灣詩乘》更云:「臺灣宦遊之士頗多能 詩,而孫湘南司馬之《赤嵌集》為最著」。各家皆給予高度肯定,當可聞其擲地之聲。
孫元衡,(1661-?),字湘南,安徽桐城人。於清康熙年間遷調台灣府海防同知一職,滯台三年有餘,更因治績卓越昇任臺灣府知府,人民建坊立碑以示愛戴。孫氏除留心地方政事以外,在來臺第二年後逐漸心安於臺灣風物並深入體察台灣風土民情,並將目見耳聞之台灣經驗轉化為動人詩篇,所述觸及台灣河海景觀、天然災害、花草禾木、鳥獸蟲魚、鄉野傳奇、自然美景或名勝古蹟,乃至原住民風俗及漢人節慶民俗等。詩人或抒懷、或贈答酬酢、或寫景、或紀事,或詠史等,使古典漢詩在台灣這塊熱帶島嶼上開出奇花異果,並深刻勾勒康熙年間台灣社會面向,成為清初中土人士初步認識台灣的最佳紀錄。(此主題可深入研讀〈孫元衡《赤嵌集》詩中的台灣風土〉,吳炳輝,明新學報31 期 p.1-18。此論文將孫氏詩作篩選出台灣風土相關者,並整理歸納、分析研究,內容甚為詳盡。)
這次預計十章的「讀。台灣古典詩詞」部落文章裡,我一開始先以美學與想像的角度切入,希望能以較為輕鬆悠閒的方式將讀者帶入詩綺麗的殿堂,就像閒來無事的午後走入美術館那樣單純的享受藝術,用最直接的感觸去認識一幅畫,或者一個畫家;次之則以古詩文常見題材為引──遊賞、生活、歷史──讓詩不只是詩,而如一汪碧綠湖潭般在美麗的文字背後含有更深的意涵。而我特別寫了這章〈所謂詩,記台灣〉,並向各位介紹孫元衡先生,目的則為強調「台灣古典詩詞」的獨特性,以及重要性。
在歷史上,台灣身為太平洋中的一個小島嶼,世界對於她是陌生的。因此當葡萄牙人航海經過,驚嘆一聲「福爾摩沙」,而中國歷朝則視之為化外邊陲之地,自元代汪大淵《島夷志略》到明代陳第《東番記》裡的描述,處處可見中原對台灣這個「夷島」、「番地」的蠻荒驚佈想像。爾後,台灣於清康熙年間納入帝國版圖,因此多了許多文人作為清廷派遣官員身分,或以壯遊為目的來台並留下珍貴的文字記錄,前者如丁曰健《治台必告錄》、本文所介紹之孫元衡《赤崁集》,後者則如徐懷祖《台灣隨筆》、郁永河《裨海紀遊》等,台灣這塊異地上的萬千景象遂成為詩人取之不竭的創作題材。
但對奉調來台的官員們而言,台灣之旅等同於貶謫流放,而孫元衡之心態亦不例外,故有「中原十五州,無地託我足。銜命荷蘭國,峭帆截海腹」之無奈感慨。尤其是台灣孤懸於中國東南海上,黑水溝上洪濤巨浪,變幻莫測,更有「勸君且莫過台灣,台灣恰似鬼門關」等俗諺,對這些渡海來台的文人而言,黑水溝絕對是心境上潮湧黑暗的最佳象徵。因此此章我特別提出孫元衡的〈乙酉三月十七夜渡海遇颶,天曉覓澎湖不得,回西北帆,屢瀕於危,作歌以紀其事〉作為討論。(註釋請參見愛詩網資料庫)
羲和鞭日日已西,金門理楫烏鵲棲。
滿張雲帆夜濟海,天吳鎮靜無纖翳。
東方蟾蜍照顏色,高低萬頃黃琉璃。
飛廉倏來海若怒,穨飆鼓銳喧鯨鯢。
南箕簸揚北斗亂,馬銜罔象隨蛟犀。
暴駭鏗訇兩耳裂,金甲格鬥交鼓鼙。
倒懸不解雲動席,宛有異物來訶詆。
伏艎僮僕嘔欲死,膽汁瀝盡攣腰臍。
長夜漫漫半人鬼,舵樓一唱疑天雞。
阿班眩睫痿筋力,出海环珓頻難稽。
不見彭湖見飛鳥,鳥飛已沒山轉迷。
旁羅子午晷度錯,陷身異域同酸嘶。
況聞北嶕沙似鐵,誤爾觸之為粉齏。
回帆北向豈得已,失所猶作中原泥。
浪鋒舂漢鷁首立,下漩渦臼高桅低。
怒濤內濺頂踵溼,悔不脫殼為鳧鷖。
此事但蒙神鬼力,窅然大地真浮稊。
翠華南幸公卿集,從臣舊識咸金閨。
挂冠神武蹤已邁,願乞骸骨還山谿。
讀書有兒織有妻,春深煙雨把鋤犁。
此詩為七言古詩,收入《全臺詩》第壹冊,為詩人由金門出航前往臺灣,航程中遇到颶風偏離航道,因找不到充作路標的澎湖島,為避免迷失於海上,故返航回金門。郁永河曾謂:「常聞海舶以抵鹿耳門,為東風所逆,不得入,而門外鐵板沙又不可泊,勢必仍返澎湖;若遇月黑,莫辨澎湖島嶼,又不得不重迴廈門,以待天明者,往往有之矣。海上不得順風,尺寸為艱。」由此更可見得此詩中驚濤駭浪欲攫人的恐怖情境,更難怪詩人在死裡逃生後餘悸猶存,只願回到那穩固的山野「春深煙雨把鋤犁」。王漁洋評此詩:「洞心駭目,字字挾海外風濤之氣。」
本詩特色在於對惡劣海象的精準描述,詩中大量使用中國古代神話典故,並以艱澀詞藻極力鋪陳,營造驟遇風浪之險惡驚悚。如以星象的動盪錯位、海神水怪攪擾海水為比喻,凸顯船身的劇烈搖晃,仿如在雲海間翻騰,詩人甚至有「悔不脫殼為鳧鷖」這樣的遐想;或以征戰之金甲交錯聲形容颶風裂耳的聲響,整片大海仿若一個古戰場,各方神怪在此競逐。對比渡海初時的銀白月色垂照,海面波光的萬頃琉璃,詩人描述的那瞬間海濤狂怒反而更具力道,彷彿真有海怪飆舞著巨爪。而最驚險且精彩的刻劃,則莫過於對船隻破浪,上下劇烈起伏的具體描述,這些從未經歷過的暈眩嘔吐的親身歷險化為文字敘述,為清領時期渡海之艱難,留下生動的歷史紀錄。
徐懷祖曾曰:「大海之中,波濤洶湧之狀,筆不能盡。為是四顧無山,水與天際;仰觀重霄,飛翔絕影;蓋鳥亦不能渡海也。」「天昏地暗,如片葉入旋風中」徐宗幹仕臺渡海時對妻兒慘狀描述深刻。孫元衡在〈黑水溝〉一詩中也有深刻描寫。該詩妙於用典,意象新穎,將黑水溝之凶險刻劃入微。
氣勢不容陳茂罵,奔騰難著謝安吟。
十洲遍歷橫洋險,百谷同歸若水沉。
黔浪隱檣天在臼,神光湧櫂日當心。
方知渾沌無終極,不省人間變古今。
(神奈川沖浪裡,葛飾北齋繪)
詩人在第二年之後其心境受島國風光開闊,遂有「不踐滄溟外,焉知天宇寬,不逢絕域春,焉知遠別難﹖」(初春雜詠之四)的轉折,在《赤崁集》後期的作品中台灣風情俯拾皆是,僅舉上篇提及之組詩──〈漁家〉、〈田家〉、〈山家〉、〈酒家〉為例,代表詩人所見之島國。
〈漁家〉
結茅荒嶼外,業就水為田。艐侶分潮路,罛旂散海煙。
鹽將孤艇待,網藉百夫牽。歲晏輸公畢,風波自有仙。
〈山家〉
離海免聞潮簸蕩,近山卻避勢巉巖。
甘蕉運帚成羊角,露草如葱有鹿銜。
農叱輕車虛兩服,婦障大笠荷長鑱。
惟嫌竹笋無佳味,千畝胸中不解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