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變紅的約定》

我沒有偶像崇拜情節，唯獨對於多年前，許志安和鄭秀文公開戀情的「廚房宣言」印象深刻。那一席話，大概是這麼講的：「她曾經在廚房裡說，如果她可以得女歌手獎，我又可以得男歌手獎就好啦！我做到了，今日好多謝她。」

在我眼裡，沒有甚麼情誼，比一同青澀、兩相熟成，來得更為難得。愛得炙熱濃烈，都免不了攀比高下的幽微情節，更何況在爾虞我詐的職場，同苦不易、共榮更難。

然而，走闖職場江湖，我有過這種難得的約定。直到今天，都掛記當初的約定，縱有不測風雲，懷裡抖擻著信心。

我認識魯夫的時候，他在公司已經是當紅炸子雞，魯夫是我給他取的別名，他有其他帥氣而引人遐思的暱稱，像是「產業裡的木村拓哉」、「衝浪王子」之類。

把職位交接給我的朋友，再三跟我強調，「妳一定要跟他打好關係。他很重要。人也帥氣。是個奇才。」

我從正經八百的藥廠轉職過來，很好奇職場上的木村拓哉，到底真面目如何轟動全城。上工第一天，就聽滿了他的許多奇聞軼事，不同部門的同事在跟我攀談一陣子之後，結尾總是會問：「妳見過魯夫了嗎？我帶妳見見他。」

陰錯陽差，那天他老不在位子上，大家跟我解釋，魯夫忙得很，指不定又被上級召見、或困在哪個會議裡出不來了。這加深了我的好奇，連朋友這麼沉得住氣的人，都急著向我引薦這號人物，「我非得把妳親自介紹給他，請他好好照顧妳、好好和妳合作，我才會安心。」

奇了，我在心裡不以為然，我見過不少天王老子、牛鬼蛇神之流，一個木村拓哉，至於這樣萬朝歸宗嗎？但表面仍然不動聲色，總之見招拆招，真不對盤的話，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第二天傍晚，我運氣不錯，意外在拜會其他部門主管時，見到大名鼎鼎的魯夫。那一面，魯夫坐實了他的個人魅力，悄然不語時，如粗礪的礦石，凜冽的質地，讓緘默擲地有聲；與人親近時，礦石開化成了星辰，他的幽默無人能敵，黝黑不見五指的場面，他能擦亮火光，映得每個人面暖心熱。

我覺得魯夫身上最好看的，便屬施然怡得的氣度。多一分嫌閑散，少一分顯拘束。之前網路瘋傳一支影片，紀錄日本女星天海祐希出席電影首映會，以一襲帥氣的身段，瀟灑走下陡峭而窄小的樓梯，那昂然自若的派頭，很魯夫。

魯夫對我很客氣，和我在所有新進職場感受到的客氣一樣，裡面多少隱含了一些揣度與掂量。畢竟我看起來如此不同：身懷六甲、沒有任何相關產業經驗、個性也不如朋友活潑，魯夫刻意鬆緩氣氛的笑話，我除了跟著發笑之外，缺乏讓氣氛進一步發酵的接梗天賦。

之所以稱他為魯夫，來自我們之間巨大的差異。某次，他舉了漫畫《海賊王》裡的一個情節，來向我比擬目前局勢的挑戰，我聽了半天，大概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只是很猶豫要不要告訴他，我其實沒看過這本號稱經典的漫畫，我只認識《小叮噹》和《凡爾賽玫瑰》。

看我的反應慢半拍，魯夫問：「妳該不會沒看過《海賊王》吧？」

我盡量不失專業地搖搖頭：「沒有。但我記下來了，會去找來看看的。」

魯夫一臉不可置信，彷彿我來自外太空。他並非瞧不起我對於某些領域的認知貧脊，而是他也在熟悉如何和一個看《紅樓夢》長大的公關共事，練習把「夥伴們，一起航向偉大的航道吧。」的激勵句，換個方式表達。

他看待背景差異的認真，衝擊著我自恃專業的高冷。我把這個包裹著濃重娛樂糖衣的產業，看得太輕易和速成。很少鐵下心來鑽研產業的歷史堆砌、環境養成，我想，不過供人娛樂，能有多難？

魯夫後來發現我連日韓大廠也不認得幾間，便以平行單位的情誼勸誡我，「妳可以不喜歡，但不能不知道來歷。妳可以不擅長玩樂，可妳既然都來一遭，何不放膽玩玩看？反正沒有損失，妳得到的，別人也拿不走。」

那席話，讓我覺得自己很丟臉，魯夫說得輕柔，卻使我認清自己的沉痾已重。從那時起，我學著把姿態放低，以很笨拙的姿態開啟遊戲初心者的練功，專心聆聽每一位同仁口中的專業術語，以背誦英文片語的方式，讓自己琅琅上口。

漸漸地，我能理解產業中的世界觀，以差不多的語感，讓合作的團隊感覺，彼此終於成為同在一條船上的夥伴。約莫也在那時，魯夫接下了更大的重擔，成為領航的船長。

隨侍一間公司的主事者，是我的核心要務之一。隨侍的項目，因主事者的需求而異。我問魯夫對於服務的期待值，魯夫的回答，與他的氣度等寬，從容得令我動容：「做妳自己就好。公關妳擅長，我也不大懂，還請妳在旁邊多幫忙我。」

碰上周遭有異議歧見、紛雜喧嘩之時，魯夫一個眼神望向我，「妳覺得呢？我們這麼幹，公關會不會有甚麼風險？」

如果我提出了和主流不同的意見，魯夫一個箭步擋在所有聲浪之前，「我們尊重公關的專業。讓Landy來判斷。」

當然，有多大的信任，就有多深的要求，魯夫並不是一個會因為私誼而耽擱品質的領導者，他對我送上的致詞稿或說帖，從逐字乖乖背誦，到後來能與我討論字句的遣詞斟酌，我驚訝於他的敏銳和勤學，也私下惕勵自己不能因為做得太熟、就便宜行事，必須發揮所有的專業、盡可能預示和過濾風險，幫助魯夫在航行時，保持資訊充足、信心穩固。

過了一些時間，魯夫已能獨當一面，不需要依賴我提供演說或服裝的提點，便能以自己獨特的風格，制霸台前。收工後，我打趣地和魯夫說，「營運長，你現在已經是大明星了，希望你將來超爆紅，這樣我就能拿著你的line跟大家吹噓說，ㄟ，我跟那個某某某營運長，無敵熟的！」

魯夫以同樣的句子回敬我，「大公關，我也希望你早日名揚四海，讓我炫耀一下，ㄟ，那個誰誰誰公關長，是我麻吉啦！」

這段插科打諢的玩笑話，成了我們在臉書上互相祝賀生日快樂的發語詞，我稱呼他為「最帥的營運長，沒有之一」，他寫著，「我心目中No 1的公關」。

最後一次見到魯夫，那年的快樂離我很遙遠。我為了追求職涯翻篇的跑道轉換，只換來一敗塗地的結果，整個人的身心狀態十分斑駁。魯夫帶著和我交情甚篤的好同事，塞車塞了一個半點鐘來和我吃飯，一見了我，仍然發揮舉世無雙的控場功力，把氣氛搞得歡樂異常，藉機猛勸我多吃幾口。

等人潮漸漸散去，店裡安靜下來，魯夫抽了空檔問我：「還好嗎？妳怎麼瘦了這麼多？發生甚麼事情了？」

我把在新公司種種不如意、不平等的打壓傾訴過一遍，原以為已經痊癒得差不多的傷口，又再度血淚迸流。魯夫定定地望著我一會兒：「不值得的工作，不要做了，要知道，妳在我心中，永遠是No 1的公關，值得No 1的工作。等妳有空，願意的話，來找我！想和誰吃飯，就跟我說！我們陪妳，我作東。」

很多人稱讚我會寫，但再好的文筆，也描述不出那段話帶給我的歸依和感動。我藉口家裡小孩等我回家陪睡，提早離席，在計程車上抱頭痛哭。當時，工作給我的打擊太沉，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有再好起來的一天，覺得自己將永遠失約。

日子過去，魯夫越來越紅，時不時能看到他在人群前侃侃而談的樣子，我會小心翼翼地把報導內容看過兩遍，如同過去那樣，檢視文句是否有誇大或扭曲之嫌，即使我知道，他已經不需要有人替他這麼做。他是那麼得體而駕輕就熟。

我也在漸次恢復的過程當中，雖然耗時比我預期得更久，起碼又敢於喉舌、聲張不同。今年的生日前夕，我覺得自己已經好得再徹底一點，不再因為工作的更迭，左右著我的快樂。於是又想起了魯夫，和那個聽似膚淺的，一起變紅的約定。

魯夫，很抱歉，這麼多年，始終提不起念頭找你作東。這不是出自想要和你一較短長的心態，我樂見你發光發熱的成就，你值得這份榮耀。我也絕對相信，你不會輕視或放大我曾經的落魄。

只是，我期許自己生出一點點，從你身上看到的勇氣，如同《海賊王》裡的那一句：「不要總是著眼於失去的東西，失去的東西是不會回來的，問問自己你現在還剩下什麼！」我發現，縱然我失去了很多東西，但我剩下來的，是最珍貴、也最不會背棄我的「自己」。

我看到你成為了最好的自己，這比搖身成為最紅的自己，更加了不起。所以，我也會努力朝向這個目標邁進。現在，當我和別人講起你，我不會加油添醋我們之間曾有多熟悉，我會說的是，「嗯，魯夫這個人啊，在我的職涯航道上，是個永恆的座標系喔，他以無比的膽識與溫情，遙遙引領著我，要航向夢想，要航向自己。」

魯夫，謝謝你是這樣的你。我成為了應該成為的我。最美好真摯的約定，莫過於和你的約定。

*照片摘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