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人」的武士俠客——談《東邪西毒》裡的武俠面貌

2023/06/2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大漠象徵人心的荒涼、孤獨與隔閡
  武俠作為當代電影的一大類型分支,是當代人對於「中華」的理解與想像,而對於中華文明的再現則具有濃厚的漢文化色彩,使其不脫儒家思想之底蘊。武具有強身健體、防禦勇武的鬥性,是先民採取的捍衛策略,兵器、招式、門派的傳承則是繁衍且生生不息的渴望;而俠客背負為家國/社群犧牲奉獻的抱負、敢於捨己為人的精神,是超越個人邁向集體的思維展現,更是受人欽佩的特質,將「俠」鑲嵌在集體之中,使之成為懲奸除惡理想的化身。武俠電影的一大特點即是武術打鬥,綜觀享譽盛名的武俠片,其「武」的元素運用,在劍拔弩張之間,熱血殺氣的相互攻訐牽引觀影者的心緒;而「俠」展現的瀟灑正直,化身道德正義之士則令人景仰。然而「卧虎藏龍」中的武與俠則呈現了對於武俠可能是什麼的更多想像,李安將「武」化為「舞」,將生殺仇恨、是非對錯的爭奪化為情慾的修羅場,個人情絲隱喻其中,展現了武與俠超脫集體之可能。是以,關於武俠二字能有如何的詮釋與想像空間?「武」在武術、武打、武藝、武功之中,還能如何轉化?「俠」在俠士、俠義、俠氣之外,還具有什麼精神?武俠除了披上家國情懷、正邪兩立的外衣之外,是否擁有其他形象?本文以王家衛《東邪西毒》作為探討對象,試圖提出筆者對「武俠」類型之理解。
歐陽鋒一方面聲稱可替人解決煩惱,卻敵不過自己的心魔,自囚於大漠中。

  一、由心而起

  《東邪西毒》以金庸武俠小說為藍本改編,背景設定在一片少有人煙的荒涼之地,僅有歐陽鋒一人駐足於大漠中,並以殺人仲介的身分維生。在這片荒漠裡沒有豪情壯闊的瀟灑情懷,未有武林拚搏、盟幫門派的較勁,亦不見忠孝節義與正邪對立。俠士劍客在此化為孤獨群像,不談論江山局勢和武術秘笈、不追求寶刀聖物與民族大義,褪去熱血之情的刀客在兒女情長裡掙扎徘徊,對白和獨白盡是人物內心的寂寞囈語。
  刀光劍影呈現肉眼可見的武之鬥性,然而王家衛追求的不僅是軀體之動,更要攫取隱於身軀之下的「心」動。俠客們除了以刀劍比拚勝負,更在心的場域過招,然而人心、情事之複雜遠勝武功高低之分,更超越正邪兩立的辯證。俠客在心的攢動間迷失瘋癲,困於自身的憂煩之中。趨使俠客們交會的因此並非武林大會,而是大漠中歐陽鋒的客棧。歐陽鋒的殺人事業聲稱可替人解決「煩惱」,由心而生的煩惱糾纏著俠客們,使其交錯現身於孤絕的大漠,並且以歐陽鋒作為中心連結起彼此的故事。由此可以見得,俠客們的心事貫穿《東邪西毒》的故事線,勾連由心而起的生與殺。

 二、齊聚大漠的理由

  大漠作為俠客們交會之地,探析俠客們前來的理由,可以見得這片荒漠承載著俠客們的三千愁絲。歐陽鋒為了逃避大嫂結婚之事實,自囚於沙漠中,不願遠行再見他山,大漠在此成為象徵孤絕封閉的心境,行經大漠如同於行經情慾愛戀中的寂寞。慕容燕因由愛生恨,請託歐陽鋒仲介殺人而現身於此;盲劍客欲在失明前再見妻子一面,為返鄉籌措盤產而替歐陽鋒做打手,然而未有浪跡天涯又談何返鄉,使之遠行又到達大漠的是妻子的背叛,盲劍客因此是困於情而走入荒涼之地;黃藥師的捎信實為自身對歐陽鋒大嫂的迷戀,然而「得不到的最好」心態使其亦需行經大漠一途。在此得以看見是「個人的情動」牽引著俠客們的行動,闖蕩遠行不是征途,而是迷惘的遊走。
情惘網住每一個執迷的人,《東邪西毒》中的俠客無一例外,成為情迷的遊魂。

  三、生殺的理由

  綜觀《東邪西毒》裡手起刀落的時刻,皆圍繞在「情仇」引起的殺意,除了洪七一人曾不計代價為村姑報殺弟之仇,並替其手刃太尉府官員,其餘俠客皆由於自身陷入情惘迷霧而心盲,於是在生殺/愛恨之間徘徊。俠客的命途走向、生死掌握因此不在武功高強者手中,而在情的起心動念之間。歐陽鋒作為殺手仲介,將「殺」作為個人營利事業,對歐陽鋒來說「殺與不殺」的前提是代價償失的算計。對慕容燕來說,生殺則與個人的愛恨緊密相連,殺黃藥師是愛而不得的恨,不殺黃藥師是承認仍有所眷戀;殺情敵是恨其作為黃藥師的最愛,不殺情敵是「不願承認其是黃藥師的最愛」。而盲劍客若是不為情所困,則無需殺馬賊、籌盤纏,更不必因此葬身大漠。欲超脫生殺邊界者,或有醉生夢死一途,或是直面自己的心,在記得與遺忘之間選擇情的去留。
  《東邪西毒》裡的殺戮非報父母之仇、非平家國之恨,一反「報恩仇」、「平不平」的武俠類型敘事,在此,俠客的仇恨裡沒有滅族滅門的慘絕人寰,而是痛徹心扉的求之不得。一個人的生死擺盪在心的游移不定間,俠客不具堅毅的道德原則,生殺無涉於忠孝節義,更與道德正義無關,而是由個人的情感慾望所決定。俠客的仇恨擺脫集體價值的期望,不具有集體框架下的使命意義,僅是個人自主慾望的驅動。

  四、結語

  武術功夫向來講究修身養性,於是武打拳腳內涵著為「人」的修練。武俠類型以過招打鬥引人注目,探其文化根源實是存在「如何做一個人的」的底蘊,練功亦是修心,《東邪西毒》呈現的即是俠客們隱於軀殼下的心的修練。因此《東邪西毒》的武林是在於人心,心是人與他者、與自我的對峙之地,是成人之道,亦是習武成俠的必經之途,愛恨情仇、生離死別的血淚是鬥與爭奪的痕跡。
  王家衛所呈現的俠客面貌是與心魔對峙的封閉個人,除了洪七以外,其餘俠客不承擔他人之苦難,而是在談情說愛之中困於自身的憂煩,耽溺於自我的意識之中,甚至淪為自戀。俠客的勝負場域不在於江湖,而在情場之中迷失自己的心,相對於江湖之天地遼闊、眾聲喧嘩,大漠孤絕的環境反映著俠客未能與他者連結,大漠因此是俠客的自囚之地。與集體脫節的俠客總是形單影隻,電影中多次以水影映照俠客,即襯出其徘徊在自我之中的顧影自憐。
大漠映照的只有俠客形單影隻的孤影
  此番對武俠類型的詮釋,體現了電影作為藝術的角色,展現藝術創作、超越的可能性。王家衛提供了另一個視角來觀看武士俠客,提出對武俠面貌的更多理解,展現對個人的關懷。武俠在王家衛筆下不再是社群理想之投射、集體抱負之化身,而是被視為一個活生生、擁有七情六慾的「人」,武俠之形象因此含納進更多元的想像。《東邪西毒》所嘗試的並未重新定義或推翻武俠類型,王家衛藉由武俠類型作為框架,描繪武俠中可能的其他主題,其所詮釋及想像的「武俠」類型,讓俠客在談論家國大事、武林局勢外,談了更多的「喜歡與不喜歡」,為武俠電影注入新的詮釋空間,立體了俠的性格,不再僅是打鬥和正義的扁平武俠。

參考文獻
1. 專書
(1)塗翔文,《與電影過招:華語武俠類型電影論》(台北:逗點文創結社,2018.02)。
2. 論文
(1)期刊論文
何寶籃,〈世俗‧陷溺‧歷史魅影:王家衛電影《東邪西毒終極版》到《一代宗師》的去政治化書寫〉,《復興崗學報》106 期,頁201-218(2015.06)。
賴玉釵,〈試擬武俠電影之類型分析指標〉,《廣播與電視》20 期,頁97-133(2003.01)。
3. 電子媒體
呂美親,〈當《東邪西毒》終極版的書寫完成……〉,(來源https://www.funscreen.com.tw/review.asp?RV_id=744,2023.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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