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二零五期

亂談水滸傳

最近受施百俊老師看得起，錄了幾期播客(Podcast)節目。名字叫BJ只會讀書。
我有先寫手稿，但真的錄的時候也不是照稿念，施老師也會有很多的臨場補充。錄的時候也是一鏡到底，加上新手上路，好像講得不是很順。不過新手上路大家多包涵。
播客好處就是可以做事時一邊聽聽。很輕鬆沒負擔。

節目的連結BJ只會讀書
歡迎收聽

如果有人不想用聽的，我也在這邊貼一下我的手稿。可以用看的(不過少了施老師的部分就是)也因為是手稿，所以寫得很散漫很口語請讀者多包涵。

1. 為啥要講水滸
水滸傳有很多很好看的人物設定。現在日漫或手遊，不是有各種人設嗎，作品好不好看，遊戲好不好玩，很多是建立在好的人設上頭。
誇張點說，水滸傳就是以前的FGO。只是不全是俊男美女而已(水滸裡美女好像多壞人，水滸有點厭女啊，但這個我也不是專家不好說)
特別是衝突人設特別吸引人。
衝突人設舉例來說，例如宋江，身為強盜頭子卻一心想要當官。黑旋風李逵，殺人狂，但卻是個孝子(和死忠仔)。花和尚魯智深，殺人放火真和尚，行者武松，打虎滅門假行者。
當然也有不衝突的人設，例如浪子燕青。帥哥一枚，武功又高，聰明懂應變，且為人忠義，完全是傳統武俠小說裡的完美主角。
但多數角色不是這樣。

我小時候喜歡武俠小說，但不太能接受水滸。但年紀大一點之後，回頭會比較理解看水滸的樂趣。
(明末清初的大讀書家)金聖嘆說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有人解釋是說水滸是講殺人造反等等的故事，年輕人衝動，怕學壞。但我覺得不是這樣解，是水滸要講的東西比較複雜，比較深，可能年輕時未必好懂。至於三國，本來就是療癒青春夢。(把一群流亡失敗者描寫成英雄的故事。)

米蘭昆德拉(一個外國小說家)說過，小說永遠在說：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複雜，是比你想像的還要更複雜。

水滸的人物，很多就是那種不直觀的，複雜的人物。

就拿李逵來說好了。李逵是個殺人狂，要戰鬥時，就拿兩柄板斧衝出去亂砍亂殺，皮膚很黑，所以外號黑旋風。智商好像不太高，性格也很衝動，殺人好像是真的愛殺，沒有什麼同情心同理心。(救宋江劫法場時，李逵掄斧殺出一條血路，有同伴喊說，路上無辜百姓很多，要李逵分清官民，別殺百姓，李逵那管這麼多，一斧頭就砍一排人頭。)
但卻是個孝子，而且對宋江極為死忠。

這個角色我覺得是小說家衝著孔子的禮教論述來的。
小說家說：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怎麼說，大家記得論語有講過一句的話。
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
這句話當然是孔子的教育理想。只要人有孝悌觀念，就不會犯上，不喜歡犯上，就不會作亂。所以教育只要教最核心的觀念，孝順，長幼這些東西就好了，從家庭推廣到國家社會，大家都講孝悌，世界就會太平。

但李逵這樣的角色就是用來打臉儒家這種說法的。(用打臉可能太激烈，我並不覺得是反禮教，而是描寫禮教的秩序之下的種種縫隙，光照不到的地方。)

李逵超愛殺人，不喜歡被收編(他是宋江說想要被朝廷招安時，第二個出聲，並且直接翻桌的人。冰的啦)，就是個種骨子裡反政府反秩序好作亂的人。被招安後他也沒有很乖，一直想作亂。

但他非常服從宋江。非常孝順。

李逵其實現在來說也不難理解。他心理是個有理想的形象的，所以他尊敬宋江(盡管宋江是個虛偽人，所以與其說他喜歡真實的宋江，不如說他崇拜的是他心理想像的宋江)，他反對被招安，但宋江說要殺他頭，他也不反抗，說他敬重哥哥，哥哥要殺他他也不怨。

所以從李逵這樣的角色，點破了傳統禮教的天真理想。或者有人說李逵畢竟是小說虛構人物，現實中或許沒有，不能用虛構的東西來打臉現實。

但李逵是很真實的。
就看看網路上好了，很多人都是滿腔熱血，要替主子說話，打擊異己，講出來的話往往殘酷，沒有同情心沒有人性，但對(或許他根本不了解而且常常拿他當可割可棄的犧牲品的)主子十分死忠。
這樣的人其實很多。

回到昆德拉的小說論。小說就是要發崛某些未知的事。水滸傳裡的很多人物描寫，打破了傳統儒家禮教的框架，直指人性的複雜幽微與禮教的矛盾。就這個觀點而言，水滸傳是到現代仍然不落伍的經典。

2. 水滸應該可以挑幾個重要的有趣的人物，講他們的故事。但在這之前我想講楔子裡的故事。

水滸傳的楔子的故事發生在宋仁宗時，離水滸傳梁山泊的故事大概一百多兩百年。附帶說一下，仁宗當政時有人說是宋朝最政治清明，最好的一個時期。

仁宗時雖然政治清明，明君賢臣俱在，但此時還是發生瘟疫，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那位)就上書說，請皇帝去請張天師來作法祈禱，驅逐瘟疫。

皇帝就派了一個洪太尉去道教總本山龍虎山去求道教的領導張天師，下山到京城主持法會。

洪太尉到了龍虎山山腳，山腳下有間大道觀。他去那邊和那邊的道士說他帶了聖旨前來，要請張天師出馬。

但道士們說，張天師在山上修行，而且他法力高強，來去無蹤，我們也管不到他。所以要尋張天師，還得勞煩你親自上山，展現誠心，或許才見得到。

洪太尉只好上山，走到半山，一個拐角就遇到一隻大老虎，他嚇到腿軟，但所幸老虎沒傷他，走掉了。他再往上走，又遇到一條大蛇，也是下得半死，但蛇也沒傷他。過不久遇到一個小牧童。他像牧童打聽張天師的消息，牧童說他就是張天師的僕人，但張天師人不在，不過張天師法力高強，會預知未來，今早聽他講過你會來的事情。所以他知道了啦，你不用在往山上去，山裡危險。

洪太尉聽了之後覺得有道理，就下山去。

回到大道觀，人家問他見到張天師了沒，他就先埋怨一頓說你們龍虎山怎麼這樣不乾淨，什麼大老虎大蛇都常常出現。最後說他有見到天師的一個小牧童。

山下的道士就告訴他，這個牧童就是張天師啊。這代的張天師還是個小孩，但法力高強。你遇到的牧童就是張天師。

洪太尉從故事描寫可以知道是個膽小，辦事不盡力。(故事裡要他上山找天師，但他在路上被天師變出的一些老虎，毒蛇之類嚇壞了，遇到個小牧童說天師不在就信了，沒爬到山頂就下山。

下山後，他請完天師，但卻硬要開封印妖魔的房子(顯然張天師神神秘秘作弄他，感覺給他擺了架子，他現在也要耍耍官威)。人勸他不要，這房子是歷代天師層層封印的。但洪太尉說我讀過很多書，沒聽過有魔王，你們快打開門，我要見見魔王。

從這段看可以知道洪太尉雖然是受命來請天師開法會祈福，但他根本不信，也不尊敬張天師。
一來是官威很大，二來是沒有信仰(或換句話說，不尊重專業)。內心不信神，只把祈福當成一件(愚民)工作。在乎的是自己的面子，傲慢，不尊重專業，不尊重人，這是官僚敗壞的樣子。

此時雖然離水滸描述的那種社會真正大崩壞的時代還要早一兩百年，但社會的病根在這個最好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毀壞社會國家的不是魔王，是官僚的傲慢。而且這種傲慢正是在好的時候養成的。

3.

還是想講李逵。上次談完後我總覺得心理還有些東西想多講一點講得清楚一點。

上次談李逵，好像用網軍或網路政治狂熱者來比遇李逵。但這只是我方便說明小說中對於人性的複雜描寫而舉例的。

實際上，我對李逵這個角色是喜愛同情的。我其實不太願意真的把他和網軍連想再一起。那些系統性做假消息，挑撥離間，排除異己的網軍分類上是在官府那邊，是黑的。李逵，和官府這些人比起來，可謂高潔明亮。我只是寧願相信，台灣很多人，特別是身邊朋友，只是李逵，都是內心充滿善良忠義的好人。要不然要怎樣在網路上交朋友呢？(這年頭很容易意見不合的，現在社會有太多議題，政治，種族，家庭，性別，總有一題會採到，很難找到和你意見完全相同的人。)

看東西還是要看細節。

所以我細一點講李逵在書中的一些描寫，讓大家多理解這個角色。
首先是和宋江的相遇。讓大家看看李逵是怎樣死心蹋地被宋江收服的。

宋江因為殺閻婆惜而被發配江洲，在這裡遇到押牢節級戴宗，押牢節級大概是看守所所長這樣的職位。宋江用計讓戴宗來見他，之後拿出吳用的引見書，戴宗看了就引為上賓，在樓閣上叫了外賣請宋江喝酒吃飯。

吃到一半就聽到底下有人喧鬧，接著就有屬下來報說，請戴宗下去處理，因為樓下鬧事的傢伙只有戴宗可以管得住。

戴宗聽了後就對宋江說請兄長稍坐我下去一下，然後就帶了個黑大漢上來。宋江一看到李逵，吃了一驚(書上就這樣寫的，顯然李逵不是普通黑大漢，漢草應該是非常非常好。或是某種神氣，吸引了宋江。)

所以是宋江先問說這大哥是誰。李逵也問：這黑漢子是誰(這裡也是原文)。宋江轉頭對戴宗說：你看這傢伙怎麼這麼粗魯。李逵反嘴：我問大哥，怎麼就是粗魯。戴宗於是對李逵說：兄弟，你就是要問，就要問說”這位官人是誰”就好。你講人什麼黑漢子，這不就是粗魯。然後戴宗繼續說：這位仁兄就是你成天在講說想要去投奔他的那位。

李逵說：難道是山東及時雨宋江？

戴宗就說：你這傢伙敢如此犯上，直言名諱，還不敢快下拜。

李逵說：如果真的是宋公明(這裡改叫字了，李逵被罵還是有改)，我便下拜，如果是其他人，卻拜個鳥。(李逵出口常常鳥來鳥去)。
宋江回答說：我正是山東黑宋江。

李逵聽了後就當場撲下去行大禮(撲身貼地哪種不是拱手揖拜)
拜完，宋江就說：這位大哥請坐。戴宗接著說：兄弟，坐過來一起喝酒。

這段很有趣，透過簡單的對白應對，就可以看出三個人的個性和關系。

首先，戴宗和宋江是吃關係，講階級講禮數的人。所以宋江被叫是黑漢子會出聲反應。

然後李逵雖然聽戴宗的話，但不是很相信戴宗。可以推測，戴宗雖然收留他對他有恩，但戴宗應該也覺得他是個粗魯人，文化也不高，常常呼攏他，取笑他。狼來了久了，李逵再怎麼笨也會有戒心。(而且這段的之前之後，戴宗對李逵都是用罵的，或至少是一直糾正他的態度。李逵被戴宗收容應該是有感恩所以會聽戴宗的話，但應該不是很服氣。)

但宋江對他卻是表現出關心注意的(宋江先開口問這人是誰表現出想認識交流的樣子，他是客人可以安靜坐上頭不說話等戴宗處理)。

李逵身分和宋江戴宗顯然差很多(戴宗是個小官，宋江是個名人，李逵是個粗魯，沒文化的底層人。)但宋江第一次見面，就說一起來喝酒。

宋江之所以名聲如此高，顯然其來有自。他即使是對個不認識的閒雜人，也會表示關心。這個挺厲害的。

故事繼續講。

李逵說，小碗不過癮，換大碗來。

宋江問說：你剛剛為何在樓下發怒？

李逵就說了一個故事，說他有個大銀，和人換錢換了十兩，他現在想換回來，但缺十兩銀子。所以想到下面借個十兩去把大銀贖回來。但他不借我所以我就和他打起來。

宋江問說：(除了十兩本金之外)還要利息錢嗎？(問這個就知道宋江知道李逵說謊了)

李逵說：利息有了，就差十兩。

宋江聽完就去拿錢，戴宗想阻止，但宋江已經拿錢出來給了李逵。

李逵拿了錢就說我先去贖錢。

李逵一走，戴宗就說這傢伙其實去賭錢去了，他窮光蛋一個哪來什麼大銀。贏了還好，輸了這錢就有去無回了。

宋江說：沒關係我知道，我看他也是個忠義好漢，一點點銀子，不用掛懷。

這裡可以插話一段，書中銀子的價值。

宋江被發配江洲，就是因為殺了小妾閻婆惜，殺她不是因為她出軌，而是她出賣自己聯合情夫，向他索賄五十兩，宋江只肯出五兩。閻婆惜覺得太少揚言要報官，宋江失手殺了閻婆惜。

所以宋江因殺人被判刑流放，嚴格說來是為了少付四十五兩。

宋江原來不認識戴宗，他只是犯人，平常是見不到看守所所長的。宋江引戴宗來見他，用的方法是不交賄絡費，賄絡費是多少呢？五兩。
所以宋江外號及時雨，做人給錢是有法度的。強要的他不是甘願給的，最多就是五兩。

但對李逵，一出手就是十兩，而且還說有去無回沒關係。這裡面自然有點真情，真的有惜才肚量。宋江要能夠收服一幫子土匪強豪，也是有真本事。

故事接著說：李逵拿了錢果然就跑去賭博。一次就下五兩，結果連兩次都賭輸，一下子血本無歸。李逵當場就冏了，於是就說，我平常賭博都很誠實，但今日賴皮一次也不為過，然後就出手搶銀子，出手和賭場的人動起手來。李逵一手夾人(這時可以想像李逵應該很高大，和人打架光靠蠻力就可以，把人夾在腋下)，一手提著銀子，踢門要跑。門一踢，宋江和戴宗就來了。

戴宗罵了他一頓(從前後文來看，戴宗真的是一直罵他)，李逵說：我平常願賭服輸的，今天是賭輸了哥哥(宋江)給的錢，這才做出這些事。

宋江主持公道，給人賭場被打的人一些錢當賠償，帶著李逵回去，三人再找地方吃飯喝酒。後面還有李逵幫宋江去打漁又惹禍，和浪裡白條張順打起來的故事(李逵在書裡打架輸過兩場，一場就是這時，在水裡差點被張順淹死，但李逵心中不服，在陸地上李逵可以壓著張順打，另一場就輸燕青)，但太長這就不說下去。

總之，我想說的是尊嚴。

李逵服宋江，因為宋江給李逵尊嚴。宋江有把李逵看在眼裡，對他大方，李逵惹禍，也沒怎麼責怪，就是平和的幫他收拾。

李逵其實就是這麼簡單，宋江給了他可能沒有人給過他的東西，尊嚴。從此他就死心蹋地追隨宋江。

金聖嘆對李逵評價非常高，說：「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

魯迅卻不是很喜歡李逵，覺得李逵濫殺無辜。

魯迅講濫殺無辜，是講劫法場那段。這個可以簡單說一下。

宋江後來提反詩被誣陷，眼看要被殺。梁山泊當時的大當家的晁蓋率人來劫法場。劫到一半李逵也跑出來見人就殺，殺出一條血路，一路從城裡殺到江邊，晁蓋看了，喊說：不關無辜百姓的事，不要只是殺人。但李逵哪管那麼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去。(這裡是講李逵殺人就像斬瓜切菜，人像排隊排好一樣給他一個一個砍)
然後眾人延江而上，走了六七里路，找到一座廟，小嘍囉們把宋江放下，晁蓋和宋江見了面，搭了幾句話，李逵卻又要往外走。宋江叫住他，問他要去哪。李逵說那個鳥廟祝，大白天關啥門，我正想要找他殺了他，但一下不知道跑到哪了。

這裡的李逵真的是殺人殺得兇，百姓無辜，只是擋到路，就全殺了，廟祝看一群壞人來，關門也很合理，但李逵不這麼想，你關門就是擋我的路，該殺。人跑了還想去抓回來殺掉。

李逵唯一會做，做得好的只有殺人。他在劫法場這是上頭，是真心只想把事做好(為了救宋江)。

我其實覺得金聖嘆和魯迅的說法我都認同。

現實上，我覺得李逵真的太野蠻，濫殺無辜真的還是碰觸到某種道德底限(雖然這個也可能只是文化人自欺欺人)。

但另一方面，李逵真的是天真爛漫。如果自私一點想，一個人如果能有一個像李逵那樣的朋友，真的是萬分難得。所以我也可以想像金聖嘆為何把李逵捧得這麼高，因為真的就是難得。

說說李逵結局。

梁山泊被招安之後，朝廷派梁山泊這隻武力到處去鎮壓起義。最後徵完方臘，梁山泊諸將也死傷大半。不過總算是凱旋而歸。原以為會得到封賞，但朝廷賜給宋江的卻是一壺毒酒。

宋江喝酒後肚痛知道朝廷要殺他，還沒毒發身亡之時，就派人叫李逵來，也酒中下藥給李逵喝。喝完之後才和他說這是毒酒。哭著說怕自己死後李逵會興兵造反，所以也讓李逵喝了，免得梁山泊好不容易得來的忠義之名被李逵給破壞。

李逵聽完也哭說：罷，罷，罷！生時伏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

之後回去他的地盤，毒發身死，死前囑咐手下說將來想和宋江埋在一起。

李逵說宋江要殺他他也不怨。是說真的。

(另外說遠點，宋江不好女色，李逵完全不憐香惜玉，說不定真的是生死與共的戀人。但其實不管是不是戀人，能生死與共，不管是什麼都很難得。有時只看故事未必能看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說不定對李逵來說，宋江就是一個真心喜愛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