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在定情日談論苦難
S說,那天沒有失眠。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這表示S接受了上海人民註定受此劫難的命運嗎?
5月14日,週六。他刷微博,發現幣圈那個家在浦東的土豪,昨天發了一條,說,本周有人在社區裡的草坪上玩,第一次看到那麼多長頭髮的野人聚在一起玩耍,被震撼到了。街上開過的車多了一些,能買到東西變多,今天家裡吃海膽和金槍魚刺身。昨天晚上有個首都飛sh的航班,飛的時候清領空,所有其他航班給它讓道,應該是帶來好消息的吧。坊間傳言是六月初解封。
他跟S一說,S問,那人住哪裡?
浦東花木鎮。
浦東人口密度怎麼也比浦西小多了,他們鎮應該清零了,都能吃上那麼嬌貴的生鮮了。昨天開始,黃浦區靜默,楊浦區也靜默了。
靜默是什麼意思?不准出門?他問。
靜默就是停止一切外賣、快遞和團購。當然區裡發的《告楊浦居民書》,沒有這麼講,只是說從13到15號,連續3天,全區全員核酸,期間,全區將實行全。域。靜。態。管。理。除參加核酸檢測外,所有居民足不出戶。到居委會通知我們,就成了足不出戶,外加停一切購物。這大概才是全域靜態管理的真義。區裡上了狠手段。住在外側樓棟的人講,我們整個社區都用藍色鐵皮包起來了。我在楊浦區二手交易群裡問了問,好像整個楊浦都在這麼搞。社區也拿鐵皮包起來,沿街店鋪也拿鐵皮包起來。
我操。這不是監獄嗎?他問,這得靜默多久?
我們通知的是3天。黃浦,我聽說的也是3天。
3天就能結束嗎?那不是明天過完就結束了?你吃的東西夠不夠?
還行吧。
5月15日,周日。
當天中國時間10點,這裡時間的下午3點,上海開了新冠疫情防控工作第184場新聞發佈會。會上說,從5月16日起,分階段推進複商複市。讓購物中心、百貨商場、超市、便利店、藥店,還有農貿市場、餐飲、理髮店等等,逐步恢復線下營業。而前一天5月14日的日新增數字,降到了166+1203,沒有1個是在隔離管控之外發現的。
他在微博上刷到了一張照片。老城區,沿街兩層樓房,上面是住戶,下面是店鋪,粗壯的行道樹,似乎是法國梧桐,綠樹濃蔭。沿街拉起兩道看不到盡頭的暗紅色鐵板,把房子和樹都封在裡面。兩道暗紅色鐵板之間的路上,孤零零,一個老人坐在凳子上。
這應該不是楊浦區,楊浦區的鐵皮,好像是藍的。各個區、各個街道找的物料供應商不一樣,對不對。
鐵皮圍街,這可真是上海自開埠以來第一次的史詩性畫面。
發圖的人說,#上海努力在本月中旬實現社會面清零# 我一直沒搞清什麼叫“社會面”,直到我看到了這張圖。
這個段子,其實不是很好笑。
晚飯時,他跟S打電話。S說,今天居委會講,明天給我們發生活物資包。明後2天,繼續全區全員做核酸,繼續靜默。
他們又來這一套了是不是?先說3天,然後又加2,又加3,又加2。我還以為青浦區鬧得沸沸揚揚的瑞士卷事件,是居委會作妖。這樣看來,給居民停一切物流,各個區用得光明正大的。
S問,什麼瑞士卷事件?
就是青浦徐涇鎮的一個社區,叫玉蘭清苑,說是5月6號就開始靜默了,到昨天,靜默了9天。什麼東西都不准收。昨天晚上,有人找到居委會去,發現他們工作人員,在吃山姆超市的瑞士卷,那玩意保質期只有3天。居委會發現那人在拍視頻,打電話給警察。不過視頻還是流傳到網上了。
他冷笑。停物流的理由是,病毒可能會借物傳人,但顯然這個病毒是智慧的,它們只粘在居民買的商品上,不粘在官方搞來的物品上。只傳染居民,不傳染居委會幹部。
S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5月16日,週一。
S說,我回雲南工作的同學問我,上海是不是復工複商了?聽新聞是這麼說的。還說今天上海16個區有15個清零了。有希望在六月初解封嗎?我說,是社會面清零,就是陽性的左右上下鄰居,都拉去隔離了,先下手為強,先隔離再測。解封?反正我們楊浦區是全部被關在家裡。而且住宅社區、馬路邊臨街的商鋪,硬隔離鐵柵欄,全部上起來了,就這幾天的事。有的區,大概鐵板鐵柵欄上得比我們還早。這像是過半個月要解封嗎?
我同學安慰了我半天,說武漢也就封了2個多月,上海再怎麼封,總有到頭那天。就算不是六月初,最多晚幾天。像雲南的瑞麗,才倒楣,從2020年開始,有幾個病例就封城,斷斷續續一直封。關閉邊境也沒有用,它跟緬甸接壤,斷不了偷渡的人,老緬總想拿石頭過來賣。瑞麗人過不了日子,在嚴控下,跑了一半以上的人。但雲南其他地方還挺安寧,大家開開心心,唱歌跳舞吃菌子,都不怎麼戴口罩了,簡直跟2019年之前沒什麼區別。邊境城市、國際大都市,等於是為國守國門,你們受了苦,中國其他地方的人,感謝你們的犧牲。
很多人早已經把上海人當病毒了,你同學這麼說話,已經算是特別客氣了吧。
5月17日,週二。
吃晚飯的時候,S跟他說,今天的新聞發佈會講,5月16日本土新增確診77例,其中46個是無症狀感染者歸轉為確診,無症狀七百多,首次降到了一千以下,這些沒有1個是在隔離管控之外發現的。全市16個區,都已實現社會面清零。後面,就在談重大工程復工複產的問題了。
他說,這算好事吧。
今天官方講,封控區只有四千多個,只關著86萬人。然而,楊浦過了3+2,5天2輪核酸,現在居委會又通知我們繼續靜默,接下來3天,繼續做核酸加抗原。群裡有人問,通知在哪裡?居委會說,區裡可能晚點發,也可能明天發。這才是真實的上海。外地人真的會以為,只有86萬人被關在家裡。
楊浦搞什麼鬼?他問。
搞不好真給你說中了,3+2,3+2,無限續杯。
真的什麼快遞外賣,都不能收?
嗯。除了居委會發的東西。發了幾包牛奶、一把青菜、一把豆角、一個花菜、幾個青椒。所謂一等雞鴨魚,二等肉蛋奶,三等根莖葉。看發的東西,我們介於二、三等市民之間。
之前全民搶菜、搶騎手時,他總還能想點辦法。現在好了,就算他花錢找人給S投遞東西,也不能繞過居委會和物業的看守者。整個社區外側都包上了藍色鐵皮。什麼隔著欄杆傳遞東西,做夢吧。不只他們社區這樣,楊浦好多社區上了鐵皮。
除了重金賄賂居委會或者物業工作人員,沒有別的法子。但是全員靜默之下,做這件事的風險,也變大許多。多得是那種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人。前幾天,拍瑞士卷視頻的那個大哥,惹惱了居委會,居委會報警,警察二話不說,一紙治安處罰:拘留五天。
家裡還有肉和雞蛋嗎?他問。
有幾根臘腸、一包火腿方塊,之前團購的。還有些黃豆和腐竹。還有你買的蛋白粉。可以省著點吃。我爸媽也擔心我沒吃的,還想著,鄰居家有個妹妹,還沒結婚,也是在上海居委會工作,不過是寶山區的。能不能讓那個妹妹送點東西來,大家都是居委會幹部,給東西放個行。我說快別動這個念頭了,還要麻煩人家一個女孩子。就算她可以出門,街上拉著鐵絲網,寶山的不一定能踏進楊浦。跨區的居委會幹部,也拉不上什麼關係。我這裡有吃的,不要操心。結果我爸媽又擔心,我一個人關在家太久,不會憋出什麼毛病來吧。
S家鄰居的女兒,比S小一點,未婚,在上海,吃財政飯。
他說,你又不是一個人。
S好像沒有聽見這句話。反正,我還堅持得住。你們不用擔心。
早知道,三月份時,我多買幾箱午餐肉了。
沒事,102的阿姨說午餐肉很好吃,正宗的上海梅林午餐肉,東西買得不錯。
你沒有跟她說,是你男朋友買的?
你這個人……S害羞到一半,停住了。這話是你說的哦。
是我說的。怎麼,有什麼問題?
男朋友……你是認真的嗎?S問。
當然是認真的。
我還以為,封城結束,就結束了。
上海在封城,我這裡現在可沒有封。我像是同情心過剩嗎,捨得這麼安慰人?我又不像你,时不时就当菩薩。我是認真的,別說你不同意。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問吧。
你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喜歡同性的?
大學。
怎麼發現的?喜歡上了同學?
不是。就是在學生活動中心的健身房,看到有不認識的同學在玩器械,多看了幾眼。我過了一陣子才意識到自己也喜歡同性。
也喜歡同性……那你現在還是,也喜歡女孩子?
大胸美女,誰不愛看。
你談過幾個男朋友?
除了你之外,我就談過一個對象。女的。
這麼少嗎?S很驚訝。
因為我一個人待著,也挺自在的。沒有特別喜歡的,可以不談。
那你那個前女友,是你特別喜歡的吧?
在當時是。
為什麼分手呢?
她的人生規劃包含我,需要我好好上班,996,趕緊在上海買房,一起當房奴,29歲前生個孩子,要給孩子上最好的學校。只能說,我不適合那樣的生活。
後來就沒有談過別的對象了?
對。
長期的男女朋友沒有,短期的呢?
一個也沒有。
這麼乖?
你不是說我在某些地方有潔癖嗎?
你何止在某些地方有潔癖,你看起來還性冷淡呢。S說。
不要瞎講好嗎。問完了?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S說,你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不是特別想追問你的情史。我只想問你,同意跟我在一起嗎?
我沒有說不同意呀。S小聲說,就是感覺太不真實了。
等我們見面就好了。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我回去?
不,我不想你現在回來。上海不解封,你萬萬不要回來。這種坐牢的日子,以你的脾氣,一周都過不了。楊浦現在天天靜默,我不想你跟我一起坐牢。
上海會解封的,楊浦會解封的。我們會在一起的。
嗯。
兩個人一起沉默了一會兒。
S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堅定。相隔整個太平洋的異地戀,如此脆弱。沒有信心,也難怪。他暫時不想跟S討論這個問題。
如果楊浦靜默到月底,不會有問題嗎?你五月到底有幾天,獲得了可以下樓的自由?
只有1天。就是12號那天。S歎了口氣,算了,我想通了。
什麼?
住在上海的人遭此劫難,和當初武漢封城一樣,封住了新病毒的傳播,給上海、給全國其他地方,留出了一些應對的時間。所以,我們受的苦,也不是沒有意義。
他當時從這句話裡,感到了一絲非常熟悉的味道。我受過的苦難,都是有意義的。但他一時沒想起來,這個令人不喜的感覺,最初源頭是哪裡。
封城清零做得對?四月份,你可不是這麼想的。你不是同意浦東疾控中心那個女科長的意見嗎?新冠是個像流感一樣的病,並不值得封城和全員核酸,把所有陽性都抓去隔離。為什麼現在,改變了看法?
寧波,在四月新增51個新冠病例。到了五月,昨天報的數據,累計病例還是343例,跟四月底的數字一樣。現在五月過了大半,1個新增也沒有。我父母在寧波,他們最近安心多了。打電話來,只是擔心我怎麼樣。聽說我們區最近一直在靜默,除了擔心我,也說上海管得嚴,也好。早點清零,早點解封。
上海解封之後呢?
趕緊給老年人打加強針,年輕人也一樣,把接種率拉高。其他城市也是。就像張文宏醫生說的那樣,先清零,然後打疫苗、建立分診制度,為共存做好準備。
他忍不住笑。你想多了。國家衛生健康委的主任,在《求是》雜誌上發了篇文章,說要堅定不移貫徹動態清零總方針,說要完善常態化監測機制。省會和千萬級人口以上的城市,要建立步行15分鐘核酸採樣圈,每週定期檢測,還要提升核酸檢測能力。要準備定點醫院、永久性方艙醫院、集中隔離點。你聽聽。常態化監測。核酸採樣圈。永久性方艙。共存個鬼。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今天在微博上看見的。我找一下。哦,《求是》雜誌2022年第10期,5月16日,昨天發的。那篇文章排在第十一。第一篇是《正確認識和把握我國發展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習近平寫的。永久性方艙,什麼意思?你以為清零是暫時的,不,在中國的高層看來,它應該是永久的。
S啞然。
那天,跟S打完電話,吃罷晚飯,他去洗碗。
洗碗時,他突然想起來了。我受過的苦難,都是有意義的。是巫寧坤的《一滴淚》。
巫寧坤,上個世紀1920年出生,是位翻譯家。年輕時在西南聯大讀外語,給飛虎隊當過譯員,抗戰勝利後去美國讀英美文學博士。1951年,31歲,博士學位還沒有拿到,受邀回國在燕京大學外語系任教。對政治運動毫無敏感,過於天真,無防人之心。回國教英文沒有幾個月,趕上三反運動,1951年底,全校停課搞運動,老師們人人都要參加批鬥大會,他也被學生檢舉了種種反動言行:批評人民日報,用美帝的下流小說腐蝕青年,平時談話中散佈資產階級思想。不久大學調整,燕京大學拆分併入北大等學校,他被踢了出去,丟去天津南開。此後的各種倒楣,跟個人履歷脫不了關係,也跟個人脾氣多少有點關係。
1957年,巫寧坤在北京的一個什麼學院,被領導動員,參與了大鳴大放,提意見,然後被劃成了右派。先是關在北京的一座監獄,然後被轉去北大荒的勞改農場,當勞改犯。和小偷、流氓一起,刨土、挖河、開荒、砍樹、種大豆,幹各種重體力勞動。受難之餘,天氣惡劣不能出去幹活時,就在牢房裡讀《哈姆雷特》和杜甫的詩集。後來又被轉到河北清河的一個勞改農場,時值大躍進、大饑荒,城市居民口糧也不足,何況勞改犯。餓出了嚴重的浮腫。
巫甯坤老婆,1959年被趕出了北京,調去安徽大學教書。1961年,巫甯坤給老婆寫了封信,說自己快死了。他老婆請了一周假,去勞改農場看他,給他一大包岳母從黑市買來的高價食物,還跑到北京,去巫甯坤原單位求領導,終於給弄成了保外就醫,到安徽跟老婆孩子一起生活。後來,安徽大學讓巫甯坤當臨時工,教大學英語,一家人過了幾年略安生的日子。1966年,文革來了之後,重翻舊賬,打入牛棚關了兩年。出了牛棚,全家被下放到生產隊勞動。1979年才摘掉右派帽子,然後調回北京的原單位。
1991年,年過七十退休,攜妻前往美國。1993年,用英文寫了A Single Tear,就是追憶上述1951年到1979年之間種種經歷見聞的回憶錄。2002年,臺灣出了它的中文版,《一滴淚》。
至於這本書,在中國大陸什麼時候有合法出版,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在網上讀的電子書,雖然是簡體中文,卻沒有任何出版社資訊,很像是民間愛好者自己搞的分享版。
他第一次讀那本書時,還在上海,還沒有起念移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他還不認識S。
結尾一章,回顧了半生相識者的生死現狀之後,巫寧坤概括自己的人生,使勁給苦難找意義。他已經不記得原文,只記得,當時感到荒謬和反胃。
他打開Z-Library,重新下了一次《一滴淚》的電子書。拉到結尾,很快就找到了那段話。
我曾用一句話概括我三十年的“牛鬼”生涯:我歸來,我受難,我倖存。但是,肯定不止如此而已。持久的苦難決不僅是消極的忍受,而是一宗支持生命的饋贈。受難像一根綿延不斷的線索貫穿生活和歷史的戲劇。或許恰恰因為受難在一個人的生命中佔有一個無比重要的地位,所以一部丹麥王子的悲劇,或是杜甫盪氣迴腸的詩篇,才以人生悲劇的壯麗使我們的靈魂昇華。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受難和從中學習。沒有人會徒然受難。或許我們變得明智一些,像孬子基貴一樣;或許我們變得謙卑一些,因為親身體會過農民遭受的那麼多貧困和苦難;或許我們從他們對生活無言的信念和對未來的常青的希望中汲取力量。或許如同一頭吃草的牛以支持生命的奶汁回饋他的養料,一個在苦難的野草上放牧的“牛鬼”同樣能夠回饋他的養料。
他又忍不住嘴角往上翹。
苦難是饋贈,使你靈魂昇華是吧。當初整人的那些人看了,豈不開心?我贈你苦難,讓你靈魂昇華,讓你明智謙卑有信念。你怎麼不感謝我?!
受害者一邊在控訴,一邊又在給苦難塗抹聖潔的色彩,令人搞不清是被官方那種“從屎裡也要找出金子”的態度影響了,還是僅僅無法接受自己的苦難毫無價值、沒有任何意義。
是的,就是沒有任何意義。就像上海封城。外灘長草了,南京東路長草了,淮海中路長草了,這些荒蕪有意義嗎?那些在淩晨強制轉運中死去的老人,在封控中營養不良死去的孤弱之人,被醫院要求現做核酸等死在急診門口的人,這些死亡有意義嗎?沒有。
新中國建國後的前三十年,左派當權,想要建立人人平等、財產公有的社會,把較為富有的、較有知識的人,還有任何敢有異議的人,全部打倒。或者肉體消滅,或者變成賤民。大家一樣貧窮、一樣無知,自然就平等了。這段漫長的歷史,甚至沒有給中國人提供一點教訓。現在的年輕人,又愛讀毛選了,又愛說打倒資本家了,看到上海疫情的亂象時,就說,再來一次文革吧。
如果說苦難有意義,那麼,那些製造苦難的人,會非常高興的。
注:孬子基貴是巫寧坤1969年下放农村后认识的一个农村青年,外号叫孬子,名字叫基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