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集《人與類人的n種狀態》Story 1 《一個人的城市》第26章 最消極的抵抗

第26章 最消極的抵抗
進入五月,這裡變得有些冷了,感覺冬天又近一步。
跟北島比,南島的冬天,多少還是有點肅殺。去年的七月,有幾天淩晨,他從睡夢中醒來,甚至覺得這裡的冬天跟上海的一樣凍死人。
此時,才五月初,秋季的最後一個月。
公園裡,楊樹和梧桐楓,葉子所剩不多。陽光穿過它們的枝椏,不再是夏天的光斑,大片大片鋪滿了道路。法國梧桐的親戚,三球懸鈴木,原本一樹翠綠,現在變成了金黃、金棕和黃綠的混色。它們圓圓的果實,也從綠色變成了棕黃。枯葉堆在地上,掌狀的葉子蜷縮起來,像爆米花,踩上去,聲音格外清脆,跟其他樹葉不同。櫻花樹的葉子,樹梢變成豔麗的紅色,裡層有黃有綠,一片片垂下。
草坪上、枯葉堆中,有一些深綠色的草冒出頭來,好像一叢叢的韭菜。那應該是水仙、雪片蓮,它們的地下莖結束了休眠,要準備今年的花季了。
榆樹和橡樹,還在頑強抵抗,不想讓葉子全部發黃,不想落葉。榆樹的黃葉,每一片都金燦燦的,比楊樹的好看,因為顏色飽和度更高。也比橡樹的好看,因為更穩定,不會馬上焦枯。
差不多要到五月底,榆樹的葉子才會大半轉成金黃,橡樹才會披上滿樹糖色,那時候,楊樹、梧桐楓、懸鈴木、櫻樹,早就禿了。到六月初,榆樹樹梢的葉子落盡,樹冠中部,還會有黃綠交雜的色帶。橡樹,大片的葉子先落,還會留下一些小葉子堅守枝頭。
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榆樹和橡樹的抵抗,才會終結,和其他樹一樣,失去所有葉子。
公園裡的喬木,都是落葉樹,在深冬之前,會搖落一切遮蔽陽光的樹葉。這大概正是四季分明的城市,園林管理者的刻意選擇。
五月初,樹葉還在飄著。公園也好,商業區也好,在市政車輛的兩次清掃之間,路上、路邊,落葉越來越多。早晚時節,已經需要在T恤外面穿厚外套。
5月1日,周日。
S說,昨天,我在網上看了一次精神科的醫生。
國內這麼先進了嗎?
不是公立醫院搞的系統,丁香醫生你知道的吧,他們搞了一個平臺。可以自己選醫生,平臺會把醫生所在醫院科室和職稱標上去,只能圖文問診。付一次錢,可以問三個來回。算是給公立醫院的醫生,一些網上打零工、挣外快的機會。我找了上海精神衛生中心的一個主治醫師。她說,雖然你做了抑鬱量表,分數有點高,每天都鬱鬱寡歡,還失眠、體重減輕,但是還可以正常地交談和思考,沒有過度自我貶低,也沒有經常情緒崩潰和想死,所以只是有些抑鬱,肯定算不上重度抑鬱症,你又沒有抑鬱症的病史,就算你來醫院看,醫生也不會給你開藥的。
他說,國內現在對這類藥,還是管得這麼嚴。這邊要開抗抑鬱症的藥,好像要容易得多。小診所裡的全科醫生就可以開,還不用做什麼抑鬱量表。
你怎麼知道?
聽說的。
反正就是,醫生跟我說,上海最近抑鬱症、躁郁症,復發、新增的都不少,你還算比較好,不要太擔心。事情已經這樣了,要在可行的範圍內調節一下心情。多在陽臺上曬曬太陽,聽聽放鬆的音樂,把微博給卸載了。
那你卸了沒有?
嗯,卸了。我現在就像植物一樣,試圖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吸收一點能量。發現旁邊的、樓下的鄰居,也坐在陽臺上發呆的。好像一墩一墩的樹樁。不做核酸的時候,樓下一個人也沒有,時不時飄來居委會巡邏的人大喇叭自動迴圈播放的叫喊:封控區禁止出門。
我們社區還是封控區?
嗯,是的。4月19日淩晨,楊浦區的微信公眾號,公佈了第二批的三區劃分名單。還是找不到我們社區的名字。管控區裡沒有,防範區裡也沒有。到現在十多天了,也沒有調整,公佈新的。所以我們還是封控區。
我看過新聞,好像那一批全市三區劃分,封控區裡有1100多萬人,就這樣,封控區還比第一次劃分少了400萬人。
全市有小一半人,跟我一樣,在坐牢。哦,對了,醫生建議說,就算困在家裡,也可以儘量做一些事情,給生活增加點儀式感,這樣你就能感覺自己還是在過正常日子。比如說在家不見人,也要洗頭刮鬍子,穿整齊衣服。有些女孩子還跟以前一樣護膚化妝。有些愛做手工的人,還繼續在家做手工。喜歡喝手磨咖啡的人,家裡濾紙沒有了,拿乾淨口罩過濾,也要衝咖啡喝。總之,不太嚴重的抑鬱,還是可以通過保持秩序、轉移注意力,來自救。
嗯,挺有道理。昨天晚上,你還失眠嗎?
還是很難入睡。我昨天在想,我沒有斷糧,只是吃得比較節省。我沒有生病,被拉去不能洗澡、廁所屎尿橫流的地方隔離,我只是被困在家裡。我也不是大學生,被封在宿舍裡,好幾個人住小小的一間,24小時坐牢,沒有放風時間,連去樓層廁所拉屎,也要等叫號。也不是搞生物的研究生,因為封控,實驗室的活體餓死了,眼看要延期畢業。我那個在讀博士的室友,說先封校,後封樓,後來就無故不得走出房門,他已經好多天沒正經洗澡了,只能擦擦。我雖然沒有收入,還要付房租、房貸,但是積蓄還算有點,比那些手停口停或者房貸已經還不起的人,還是好些。我父母,也在外地,好好的,並不是風燭殘年、坐著輪椅、生活不能自理、被強行送到方艙去了。真的,方艙收了好多這種老年人。我們家已經沒有70歲以上的老人了。我還失眠,是不是矯情呢?
你不是矯情。只是共情能力太好了。別東想西想了。你幾點睡著的?
不知道。應該也是淩晨3點以後了。
還要不要我念小說給你催眠?
S突然說,你再乘我沒有力氣的時候給我念小黃文,就打死你。
是嗎。他一點都不怕S的這種威脅。等你有力氣了再念?
嗚……你這個人。
五月上旬,S一直在試圖緩解自己的抑鬱情緒。不再看微博,也不太刷朋友圈了。團購群是供應物資的重要管道,群裡有消息本應該讓人開心,但是現在並非如此。
S說,我以為那次阿姨們去跟居委吵架,吵贏了,之後團購再沒有什麼麻煩。結果,團購多了,是非就多。有的人,東西到了,嫌肉不好,嫌雞太老,鬧著要退貨退錢。有的人,在其他群裡說某人團的東西死貴,自己肯定從中掙了一筆。前天有人團蔥薑蒜,我也跟團,今天送到了,看群裡的消息,有人不高興,說怎麼是大蔥,不是小蔥。其實大蔥切細點也可以炸蔥油,蔥香是一樣的。感覺現在運力和管道都多了一些,買東西變得容易了,大家就挑剔起來。還有同類互相傾軋,一個團長攻擊另一個團長的。第一批團長在阿姨大戰居委會之後,只堅持了一周,就紛紛不幹了。第二批團長也就堅持了十天左右。新的團長冒得比地鼠還快。現在,團什麼的都有,不只是菜蛋奶了,還有更不那麼必需一點的東西,比如咖啡膠囊、貓糧貓砂、牛排、荔枝、麵包房烤新鮮的麵包。團購必須達到的份數也不太高了。
我看著吵架心煩,只好把團購群,全開了消息免打擾,只把幾個團長設成關注對象,這樣團長說話我會收到提醒,看看要不要跟著買點。
屏蔽了網路可以帶來的無窮無盡的資訊之後,S失眠的問題,總算是減輕了一些。
他依然在中午和晚上給S打電話,然而他在微博上看到有意思的東西,也不能跟S分享討論了。
比如說,他在5月3號看到了好幾個視頻,上海居民強行沖進居委會,打開倉庫查物資。四月底,寶山張廟鎮泗塘二村居委會偷藏食品物資,還試圖偽裝成垃圾裝車轉移,被居民抓個正著,有人把視頻發到網上。大家可能受到了啟發吧。
同一天,他還看到了臺灣人在臺灣的論壇上大罵“幹,誰他媽決定開放的,有跟我們商量嗎。那兩個死掉的小朋友。0.1%的重症或者死亡,只要發生在你家人身上,對你來講就是百分之百。過去兩年鎖國,不是說是20年來經濟最好的時期嗎,開放個屁啊。”
臺灣也是被Omicron入侵了,看日新增數字,比上海要晚一步而已。上海4月1日,日新增六千多,四月中旬達到兩萬七千多,四月底降到了七千多。臺灣4月1日,日新增才兩百多,四月底就飆到一萬五,正在重複上海前一段時間病例數飆升的道路。但是臺灣不能向上海學習封城,自然也不會像上海一樣,病毒沒有橫掃完,新增病例數就扭頭下降。
這個國家三月初時,日新增病例差不多是最高峰。他們那個12人的小群,11個人在第一大城市,三月上旬,已經有7個人得過了新冠。就算在家工作,也不能不出去購物。這裡超市讓人送貨不免費,很多人勤儉持家不捨得,還是要自己去超市,戴口罩也沒用,終究未能倖免於新冠。而這個國家官方公佈的累計病例數據,在三月上旬是三十多萬,這個數字應該有很大的失真,全國僅有6%的人口得了新冠,從他的熟人圈情況來看,這怎麼可能。
總之,想要日新增病例數字下降,要麼就是讓病毒霍霍得差不多,要麼就是嚴封。
民主之後,政府沒法要求幾千萬人,哪怕餓死,也要禁足在家。民主政府就這樣,在民眾較低的忍耐範圍之內,可以搞一點防控措施。病毒致死率下降,民眾整體的忍耐力才不會提升呢,但是病毒的傳播力,可是大大提升了。既然不能再加碼防控措施,不能清零,不就只有順勢共存了。
但是看上面這種意見,感覺在怕死、尤其是怕後代死這方面,臺灣人,的確,果然,還是中國人。
他那天晚上,不過就跟S說了幾句。那位臺灣朋友,要不要現在舉家搬到上海來,在市值幾百萬、上千萬人民幣的房子裡坐牢,過過這種哀求居委會給食品放行、跪求居委會允許人出門送心臟病發作的父親去醫院的幸福生活。
S當天晚上又失眠了,淩晨4點多還沒有睡著。
他在早上8點多收到S的資訊,第一反應,昨天就不該跟S說那些事情。他當然不能怪S神經脆弱。他不在上海,S在。總不能對一個身在戰場的人說,你為什麼老是失眠,你就不能堅強一點。
S說,據說很多人抑鬱的症狀,不是失眠,是嗜睡。也不定鬧鐘起來搶菜了,斷斷續續睡12個小時還不夠,白天不想吃東西,坐著也隨時能睡著。聽起來像冬眠。如果真的能冬眠多好啊,冬眠一陣子,等解封再蘇醒。
如果現在我在你身邊,他說,你可能就不會失眠了。保證你每天都睡得很香。
你又不是安眠藥。S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你這個流氓。
其實他還什麼都沒有說呢。
關閉了大半資訊接收管道的S,每天主要在睡覺和做飯、吃飯。上午,如果今天不做核酸,也不做抗原,就從天亮睡到11點。午飯後,從2點睡到4點。起來剛好可以接他中飯時的電話。如果要做核酸和抗原,睡覺也得為了它們讓步。晚上11點,跟他打完電話,上床睡覺。可能睡到淩晨2、3點突然醒來,再也睡不著,也可能直到2、3點才睡著。但總之比之前徹夜難眠,是好一點了。
5月4日,週三。
S說,我們樓終於不是封控樓了,雖然社區還是封控社區。我還想去當志願者,居委會說不行,你們樓陽過的人從方艙回來了,複陽的人很多的。雖然你們最近測的全是陰的,但是要搬東西,只能其他人把你們的東西,放你們樓下,你再幫忙分到樓裡各家各戶,不能當服務全社區的志願者。
202回來了?他問。
是啊,難道她還在方艙住一輩子。我住在靜安區的同學說,他們社區在防範區的名單裡,但是居委會講,旁邊封控社區多,怕傳染,街道有權提級管理,本社區不按防範區執行,別想出去買東西。提級甚至不是提到一級到管控區,而是直接提到了封控區,不准出戶。楊浦也有幾百個社區,名列防範區。我那個楊浦區二手交易群,大家都沒聽說楊浦哪個街道、哪個社區,拿到了出門證、走出過社區。
他說,我看到松江和青浦的人,5月1日就在曬出門證了。又一個系統為紙片附魔。不過他們就算可以出門,也不能開車,不能騎車,附近也沒有什麼店開門,出去多半只能散散步。松江、青浦、奉賢、金山、崇明、普陀,5個郊區、1個市區的區,那天的新聞發佈會就宣佈這6個區,加浦東的5個鎮,已經社會面清零了。沒有清零的區,所謂“本社區是防範區,防範區可以出門”,大概只是說說好聽的吧。
5月7日,週六。
S說,社區旁邊的連鎖便利店開門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的,我沒有注意到。別的樓裡已經在團可樂了,反正現在防護裝備也比較好湊,自己能搬,不求別人。好羡慕。懷念可樂,懷念冰淇淋,懷念關東煮,懷念飯團。
當天,他看到上海的疫情防控新聞發佈會說,上海的高考推遲一個月,延期到7月7日到7月9日。高中學業水準考試,延期到6月18日到6月19日。中考,延期到7月11日到7月12日。而當天公佈的昨日5月6日的新增病例,已經變成了253+3961,死亡病例是13。
他猜想上海能會封到六月初,或者六月上旬。不然怎麼准學生出門考試。但是,這不就等於說,S還得坐牢差不多一個月。還是不要跟S討論這個為妙。
同一天,他還在微博上看到,有人曬出了填滿樓道的帶刺鐵絲網。不知道那是哪個城市,喪心病狂得很有創意。那個住在浦東航頭鎮、自己開了個壽喜鍋店的女生,四月上旬說自己社區業主共同決定只買居委會給的名單上某合作社的商品,到貨發現蔬果少四成、肉是臭,今天說她的銀行貸款經理講,這個月,他們那裡逾期還款的人已經占兩成了。四月還一個都沒,現在就這麼多。她自己現在,光是房租、員工工資、貸款還錢,一個月就是十萬。六月如果還不全面解封,真要哭死。
這些東西,也不宜跟S討論。
從5月8號起,他就開始在微博上頻繁看到兩個主題:連坐隔離和入戶消殺。上海人又一次進入了控訴和求助狀態。
三月下旬,是幾十個人關在醫院的走廊、小鐵皮屋隔離。四月上旬,是沒東西吃,敲鑼打鼓要物資。4月17日之前,是年輕人抱怨轉運過程如何混亂、方艙不是人待的地方。4月17日應收盡收之後,是年輕人替風燭殘年的年長者控訴,後者要麼死於深夜轉運,要麼在方艙裡朝不保夕。中間夾雜著若干非新冠的病人死在家中和醫院門口,居委會毆打團購的團長、扔居民自己買的物資的事情。
好不容易,電商、超市、騎手,恢復工作的多了一些,大家不餓肚子了。老人被強行轉運去方艙之後馬上去世的控訴,似乎也少了,這可能是方艙和定點醫院的床位、轉運的運力,相對病人數量而言寬裕了,轉運中的磨難少了一點。至於在方艙裡受苦,這不是立刻致死事件,上網控訴都傳播不開吧。
現在,上海的全民恐慌又來了。
方艙床位一多,上面就翻出了新花樣。以前只收陽性的,哪怕是十幾天以前陽的。現在好了,一人陽性,全樓都算密接,全部轉運,拉去方艙。楊浦區控江街道,有個老舊社區,鳳城三村,幾乎整個社區的人都被拉去方艙了。而比全樓都算密接退一步,是一人陽性,樓裡同層鄰居加上下樓鄰居,算密接,需要被轉運去方艙,稱為十字轉運。
如此判斷密接的原因何在?
5月11日,他看到新華社發了一個現場專題報導,記者跑到浦東北蔡鎮一個全是六層樓的老小區採訪。記者介紹說,誰是密接,是根據上海現在的防控工作方案和現場的情況來判斷。像這種老小區,一梯四戶,廚房有向走廊開窗,下水道抽水馬桶存在氣溶膠傳播的風險,所以同層和上下樓鄰居都算是密接,所以要轉運去隔離酒店。
他當時看完,就覺得這是一個安撫視頻。好像在暗示大家,只有這種老小區、這種房型結構,才會被連坐隔離。而且密接者會被送去酒店隔離,一人一個房間。然而從微博上的求救發言來說,並不是這樣。住在新房、次新房社區的人,也不能免於這種連坐隔離、十字轉運。至於隔離的地方,還是廢棄的教室、沒有交付使用的毛胚房,同一個空間睡了好多人。也許有人被送去了酒店,一人一個房間,那可能是少數的幸運兒了。
人被拉走,不算完,居委會還要連哄帶騙的,讓人把鑰匙交出來,說給你們把房子消消毒。最早一批受害者,可能天真無知,以為是好事。隔離結束,回到家才發現,冰箱裡的東西被丟在地板上,食物、被子、沙發、衣服、傢俱、書架、地板,一切都被噴了消毒液。只有磚石在消毒液面前安然無恙,織物、皮革、紙張、木頭、電器,全都扛不住那些水霧液滴,斑駁褪色,損壞故障,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吃的沒有了,床褥濕噠噠不能睡,電腦壞了,木地板和窗簾花了,真絲衣服燒出了洞,沙發、包包、鞋子,也完蛋了。
第一批受害者給後來人提了醒。當然,最早那批肯定也有警惕心強,不肯交鑰匙的。於是,更沒有底線的事來了,撬門和爬窗入戶。5月10日,市新冠疫情新聞發佈會上,官方回答“有市民擔心消毒會損壞貴重物品”的問題,說,是在取得居民理解配合、向居民瞭解屋內是否有特別的保護需求的前提下,進行入戶消殺。同時,疾控部門制定了一系列的消毒規範和評價規範,消殺工作專班也制定了入戶消毒的相關流程。具體消殺工作由消殺服務企業開展,並且有專門培訓和抽查。
既不承認存在破門入戶等強制消殺行為,也不承認消殺給居民造成了損失。
官方發言,就只能騙騙小孩。新聞發佈會之後幾天,他又看到了有人在微博上曬視頻、曬照片。一個說同層的鄰居家門被撬了,入戶消殺。一個發了張照片,社區在浦東,自家對面樓有防疫人員穿著防護服、踩著一樓的窗戶,要爬進二樓的飄窗。
這要是在非常右的美國,這些人又不是警察,還擅闖民宅,如果主人在家,且持槍,完全可以一槍崩了他們,而且事後打官司,大概率會啥事都沒有。當然,也不是每個國家都跟美國一樣。比如他現在所在、中國人認為是十分白左的國家,小偷闖入你家,被你逮個正著,你不能為了保衛自己的財物和住宅不受侵犯而攻擊小偷。此地顯然認為任何人的生命,哪怕是罪犯的,也比財產權的重要性要高。中國的左,是認同共產主義,必要的時候沒收上到資本家、下到農民的一切私產。有些國家的左,是高稅收,對窮人的犯罪比較寬容。
之前,上海人已經麻木了。陽了也就那樣,只要不是自己的高齡病弱家人去方艙,壯年人去方艙就去吧,就當受幾天罪。然而家是人們的堡壘,裡面囤積的東西,外人不瞭解它們的價值,對所有者來說,就算不值錢,也是我多年的心血。
年輕人在微博上討論,怎樣才能保住自己的東西呢?把電腦、電視,包上防水袋子裝箱,箱子外面再套上一層塑膠袋。床上用品,都換上準備丟掉的舊床單和枕頭,床墊包上防水膜。貴重的紅木傢俱和木地板,全部要包上保鮮膜。貴重衣服,套上防塵袋再包上保鮮膜。鞋子要放進鞋盒,然後高高地放到櫃子頂上,不然要起皮了。金屬擺件也要用保鮮膜包起來,不會被噴了會銹蝕。如果有很多密封袋和熱縮膜,可以把自己的書、相冊、手辦之類的東西封起來,不然褪色了真是要吐血。沒有,就把櫃子鎖上,把縫隙全部填上,防止消毒液噴進去。
年輕人到底是腦子靈活,還在想辦法。上了年紀的文化人,家裡藏書過萬,還有大量的字畫,還不像有些年輕人嗅覺敏銳,上海還沒封城,就從其他城市入戶消殺的新聞裡收到了預警,囤了大量的保鮮膜、密封袋,這會兒只好戰戰兢兢。要是入戶消殺,毀了一本宋版書、一張齊白石的畫,消殺的人會賠嗎?肯定不會啊。
有人在網上講冷笑話,說,有些人啊,好自大。以為有了房產證,這房子就是你的了。
他看著網上這些討論,覺得這實在是太荒謬,太好笑了。
5月11日,他還在YouTube上聽了一段電話錄音。三位女士的對話。一個疾控中心的女性工作人員打電話給兩位外國女士,說整個樓裡的人都要去酒店隔離,但是那兩位女士斷然拒絕,說願意待在家裡隔離14天,那個建築里的房子,有獨立廚房和厕所,同層沒有陽性。出去隔離要接觸很多人,其中還會有陽性病人,那樣更危險,而且家裡有小動物,更不能走。也不知道是什麼小動物。有一些鄰居已經被拉去隔離了,去的地方並不是酒店。她們看過了照片和視頻,知道那裡簡直比方艙還差。
他總覺得,雖然其中一位女士說我們是美國公民,但是她講話太冷靜,沒有任何語氣起伏,堪比機器人,好像英語並不是她的第一語言。另一位在旁邊發飆插話的女士,憤怒地大喊,You want us to fucking die in China? The CDC doesn’t go to fucking medical school?這就比較像大家印象裡的典型美國人了。
兩個性格迥異的女生,在異國合租一套房子,家裡還養小動物,她們是朋友,還是情侶呢?
那位冷靜到像機器人的女士還說,我們不希望去隔離,我們告訴大使館了,他們也不想我們去。我們不應該被迫去隔離,我們的中國鄰居也不應該被迫去隔離。
疾控的工作人員說,不,他們會去。
疾控的人為何如此篤定?強行把沒感染的外國人抓去方艙,可能引發外交糾紛,基層犯不著給自己找這麼高級別的麻煩。至於中國人,威脅兩句,絕大部分都乖乖配合了,還不聽話,叫警察來拘留你。
他想起四月中旬的時候,聽了一個有點相似的錄音。居委會找了個英語不太好的年輕女生當翻譯,通知一個德國人,當晚要把他送去方艙。那位德國人說,我是12天以前陽性,現在不可能還是。2天前疾控中心給我打電話,他們說派人來重新給我測試,他們沒有派。這不是我的問題。現在我還是要求做測試,如果是陽性的,我就去隔離。我都過去了方艙,方艙不收我,把我們留在那裡凍了5個小時,又把我們送回家。我們8個人,陽了十幾天,政府不管我們,我們好好的,現在你們又決定把我們帶走?Your government is a piece of shit. The system sucks. It’s ridiculous. It’s a disgrace for you, for the government, for Shanghai, for China…like a joke in the whole fucking world. And third world country would do better than this. My children in kindergarten are more organized than this fucking crap here. 他還說,如果他去了方艙,會確保讓媒體都參與進來,搞個大場面。
要是中國人這麼說,估計馬上就以破壞防疫、尋釁滋事的罪名逮起來了。這不,他聽完那個兩位美國女生的录音,又刷到了另一個視頻。看樓梯的樣子,是一梯四戶的老小區。穿著防護服的阿姨,可能是居委會幹部,跟胸口貼著警察兩字的大叔,站在門口,通知一戶年輕人作為密接要被轉運去方艙。上海之前連次密接,都要拉去隔離的,你雖然不是陽性,是密接,怎麼能不走。警察說,現在通知你了,你不走,就強制,強制完,還要對你治安處罰,會影響你三代人。
外國人,搬出大使館和媒體來,就可以震懾中國基層幹部,那個中國年輕人只能說,我這就是最後一代,謝謝。
我將不育子,我將不蓄物。
無處可逃。是不是空無所有,沒有什麼可失去,才能對政府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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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虛白
葉虛白
旅居南半球的小說作者,寫奇幻小說和現實主義小說。寫長篇,也寫短篇,寫現代都市年輕人成長的煩惱、愛情的痛苦,也寫古時候妖怪混跡人間的故事,會同時寫BL、BG、GL,把沉默的暗戀、炙熱的情欲,時事、政治、心理學,上古的風情、亂世的殺戮、非人的冷酷和深情,統統燉成一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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