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三・紅樓半夜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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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闌平野盡,殘月正孤燈。
呵手封題處,鴛鴦兩字冰。

張英奇自康熙十五年傷癒離京,隨軍在外已有六年,九月隨貝子章泰班師回京,每日還在兵部襄贊軍務,上月常寧傳旨意,讓他年後往福建上任,雖說連升兩級為正二品綠營總兵官,手裡握有一萬綠營兵,他卻不免心頭煩悶。他離京時獨子張純還在襁褓,如今都已讀書認字,他雖有心彌補這幾年,劉綺兒卻冷淡,白日不假辭色,夜裡也不給他碰,回京兩三個月,攪得他心緒奇差,也不知如何向她提起外任之事,到了臘月十二這日,眼看臘月即將過半,實在推諉不過去,便打定主意今日下值回家便要開口,但直至回到棗林胡同,心中還沒個主意。

他穿過偌大府邸到了後園,走到屋門口忽聽裡頭有人哭泣,又聽張純道:「娘哭了一下午,不能再哭了。爹既然不要我們,我們也不要他就完了。」

劉綺兒嗚咽道:「你瞎說什麼?你爹何時說不要你了?」

張純道:「爹不要娘,不就等於不要純兒麼?爹不要純兒,純兒還要爹做什麼?」

劉綺兒邊哭邊斥道:「我幾時教過你不認親爹?你回自己屋裡好好反省。下回再說這樣話,我就打你了。」

張純口中嘟嘟噥噥,顯然頗不服氣,一開門見張英奇站在門口,登時嚇白了臉,張英奇也不理會,打發張純出去,自己入內卸下帽子斗篷佩刀,順手扔在炕上,問道:「什麼事情哭?我幾時說過不要你們母子?」他見劉綺兒只哭不說話,又道:「你還為采兒的事怪我?」

劉綺兒哭道:「是你總記掛采青姊姊。她都去了幾年,你還念念不忘⋯⋯」

張英奇打斷她話道:「確實不錯,采兒是我心上第一人,她死後還是我心上第一人。但自從你跟了我,我沒有一天想過要為采兒拋下你,更何況我們還有孩子。你若要聽我說心上只有你,那這輩子你恐怕聽不到,可我心上有你是真的,我身邊也只有你。」

他轉身要往裡間去,才走了兩步便聽劉綺兒叫道:「張靖少!」他立時停步問道:「你為什麼非得連名帶姓叫我?」

劉綺兒見他站著不動也不轉身,哭道:「張靖少,我知道你願意說好話,可我不明白,你要說心裡有我就說心裡有我,為何總要添上一句在你心裡我不如采青姊姊?我不如她難道我自己不知道?你犯得著三天兩頭掛在嘴上提醒我麼?」

張英奇一怔,又聽劉綺兒哭道:「你口口聲聲沒有別的女人,可你有采青姊姊就夠折磨人了!我怎麼跟姊姊比?她溫柔體貼,能歌善舞,她會討你歡喜,受多少委屈都不埋怨⋯⋯我就算生得比她好,也不是你喜歡的模樣,就算有了孩子,也不是你想要的⋯⋯你又沒有成親,何時不能娶個中意的官家小姐?可我和純兒還能往哪兒去?」

張英奇回身道:「我娶官家小姐?真要娶官家小姐,早五年八年我已經娶了,還等純兒長這麼大?」

劉綺兒哭道:「帖子都送到府裡來,你還說沒有!」

張英奇一怔,這才留意矮几上放著一疊帖子,上前一看,果然都是近來上門巴結親事的帖子,也不知哪個不醒事家人送到劉綺兒手裡,心頭一煩,索性將帖子全部撕了,隨手一撒,滿屋子都是碎紙,這才吁了一口長氣道:「我沒要娶官家小姐,行了罷?」

劉綺兒依舊哭道:「反正你有口無心⋯⋯」

張英奇道:「是麼?我若無心,當初李椿屍首給挖出來,就在這屋裡,我為你向曹子清跪求,你忘了麼?還是你以為張英奇為誰都能雙膝落地?我若無心,這麼大府邸,多少間屋子,我哪兒不能去,偏要與你同枕共衾?」

劉綺兒聽他提起往事,哭得愈發厲害,張英奇便嘆了一口氣,說道:「今日皇上給我派了新差事,福建金門鎮總兵官,年後上任。」

劉綺兒哭道:「這一去又要好久?」

張英奇道:「不知道。」頓了一下又問道:「你要隨我赴任麼?」

劉綺兒一驚,抬頭問道:「你要我隨你赴任麼?」

張英奇道:「你倒是先答話,別忙著問我。」

他見劉綺兒低頭又哭,甚覺心中無味,舉步入內,自在裡間梳洗打整,換上普通行服,披上羊皮斗篷,索性出府逛去。他冒大雪騎馬亂走,忽聽街邊傳來歌聲,一個清亮聲音婉轉唱道:

身外閒愁空滿,眼中歡事常稀。明年應賦送君詩。細從今夜數,相會幾多時?
淺酒欲邀誰勸?深情惟有君知。東溪春盡好同歸。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

他在馬背上抬頭一望,街邊一間酒樓敞著紅窗,窗內一名少女懷抱琵琶,柳黃衣裳清新亮眼,雖看不清樣貌,姿態卻是溫柔嬌媚,依稀有幾分宋采青神韻,登時看呆過去。那少女唱罷一曲,起身行禮謝賞,坐下又撥弦唱道: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葉風嬌,尚學娥妝淺。雙燕來時還念遠,珠帘繡戶楊花滿。
綠柱頻移弦易斷。細看秦箏,正似人情短。一曲啼烏心緒亂,紅顏暗與流年換。

他在街邊連聽數曲,半晌回過神來,這才調轉碼頭回家,卻見自家大門亂成一團,管家一見他回來,苦著臉上來稟道:「純少爺說,劉姑娘不帶從人,從後門出去了,一個多時辰不見回府。」

張英奇一驚,吩咐道:「我去找綺兒。你們顧好純兒,府裡別亂了。」

他縱馬逕奔安定門內沙洛胡同去找吳丹,門上人卻說吳丹上明府給成德賀壽,尚未返家。張英奇在馬背上四下張望,不知該等吳丹還是自去尋人,竟沒了主意,正自焦急,只見胡同口進來一騎,正是吳丹,他連忙策馬上前道:「兄弟!如今我只能靠你了!」

吳丹連戰場上也不曾見張英奇如此慌亂,連忙詢問原委,聽過梗概便道:「哥哥別急,我這就分派五十名鑲黃旗包衣四下尋人。你想劉姑娘大約會在哪兒?」

張英奇道:「她連馬都沒騎,步行有限,大約總在安定門內外。」

吳丹回頭分撥人手,又與張英奇同出安定門,在安定門外大街等待回報。他倆這一等便等了半個多時辰,眼見夜黑風緊,大雪紛飛,張英奇臉色陰沉至極,吳丹想出言寬慰,忽聽遠遠有人滿語呼叫:「梅勒額真!梅勒額真!」

吳丹策馬上前,只風雪中奔來一騎,馬上人手中拿一樣東西,喊道:「在前頭雪裡找到這樣東西,不是尋常人能有。」

張英奇上前一看,是個綠玉髓墜子,脫口道:「這是皇上御賜,我初見綺兒,就送給她了。平素她都掛在身上,不可能隨便扔在雪地。」

吳丹見他著急,便對那包衣說漢語道:「去,傳我命令,五十人全數回來,沿著安定門外大街挨家挨戶的問,遇見可疑的就搜,若步軍統領衙門橫加干預,讓他們九門提督到安定門前找我說話!」

|| 未完待續 ||

玉髓並不是特別名貴的寶石,但純淨的高品質綠玉髓極為罕見,外觀甚至可能近似翡翠,在市場上價格不菲。故事中的這個綠玉髓墜子在《納蘭成德》小說第一部第一章已經出現。那是康熙十二年上元節,張英奇約宋采青過山樓相見,初次見到劉綺兒,他手裡撒漫,才在御前得的賞,輕易就扔給劉綺兒,日後成為他們之間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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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2023/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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