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克蘭的救援前線 – 專訪Renegade Relief Runners

2022年2月14日，俄羅斯獨裁者普丁發起對烏克蘭的全面侵略，至今為止戰爭的數百個日子裡，烏克蘭的人民已經歷了各種不人道的對待與迫害。在軍隊間的槍林彈火之後，身處戰區的人們要如何繼續在滿目瘡痍的家園中生活下去，當無法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時，又能怎麼朝著沒有戰爭的希望前進？

戰爭開打後不久，來自美國的 Christopher 與來自波蘭的 Julia，便自發地帶著物資前往烏克蘭的戰爭前線，為烏克蘭當地居民提供人道救援以及生存下去的動力，並隨之創立了非營利組織 — Renegade Relief Runners。被俄羅斯軍隊掃蕩過的區域是一片焦土，不僅是基本的飲水食物，連內衣褲等民生物資也不會留下，因此他們開著車到各地去提供物資及藥品，從食物、毛巾、飲用水、衣物、衛生用品到寢具。Renegade Relief Runners 也與許多志同道合的組織合作，如來自博羅江卡 (Borodyanka) 的 Here and Now、哈爾科夫人道中心 (Kharkiv Humanitarian Center)、Khersan 的 Lighthouse Revival，合作內容包括出借車輛以提高日用水 (in IBC cubes) 的運送量、提供志工、及連結網絡資源……等。

救援前線的樣貌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所行動的救援前線並非戰事正在發生的最前線，而是距離戰線數百公尺外的位置，或是在戰事結束後才前往提供援助，以避免影響或干擾軍事行動。

「Chaotic（混沌）」，Christopher 用這麼一個詞彙來形容在救援前線的工作，他們必須在各方面都非常地小心，畢竟身處當今全歐洲境內佈滿最多地雷的國家 – 烏克蘭。雖然EOD (Explosive Ordnance Disposal 爆炸物處理) 已偵測並排除了許多地雷，但由於俄羅斯軍隊仍持續設置新的地雷，因此即使是經過數百次的道路，仍可能遭到地雷的攻擊。目前最保險的確認方式，是與檢查站的守衛持續對話以更新資訊。像是在 Donbas 區域，比起槍擊，反而地雷、“破片”、及炮火所造成的傷害更為嚴重。更令人感到詫異且悲傷的是，即使戰爭已經進行了15個多月，Christopher 仍在許多村莊裡聽到當地的人們都說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是他們首次遇到的救助。再加上俄羅斯的政治宣傳刻意宣導：當美國人來時，他們會「偷走烏克蘭的孩子」，進而挑撥離間，使得烏克蘭人不信任美國人或外來的國際幫助，特別是資訊較不流通的偏遠地區。一直到親身接觸前來援助的 Christopher 與 Julia，他們才意識到並非如俄羅斯所說，最終卸下心防接受援助。

在採訪前不久，因為俄羅斯炸毀了第聶伯羅 (Dnipro) 大壩，導致 Dnipro 河的週邊區域都發生了洪水。Christopher 與團隊在得知消息後即刻前往赫松 (Kherson) 地區協助搜索和救援，而這樣的救援行動是團隊的首次挑戰。雖然他們撤離了許多家庭和寵物，但也目睹了許多災後的破壞與傷亡。長達數里的水中不僅漂浮著屍體，還滲入了各種危險的化學物質，導致水與土壤都帶有毒性，甚至因為大壩的爆炸徹底改變了河流流向，一部份的淹水可能永遠都不會消退，這堪稱是當代最嚴重的環境災難之一。即便如此，許多人仍堅持選擇留在他們的房子裡，其中有位老太太在其屋頂避難，即使整間房子都已經淹沒了，她卻拒絕離開她的房子。最終 Christopher 只好盡力提供各種物資並尊重她的決定，希望能夠讓她撐久一點。令 Julia 難以忘懷的另一位婦人因為支持烏克蘭而曾被俄羅斯軍隊威脅、歐打、甚至阻止她取得食物。俄羅斯士兵對她怒斥，認為光是支持烏克蘭，就足以構成處決她的理由。當Julia和團隊前來提供援助時，婦人依偎著她不斷地哭泣。聽聞這樣的經歷讓Julia感到相當悲憤，更讓她無法停止思考如何為這位婦人提供更多的幫助。Julia 也預計在返回烏克蘭後，會再去探望這位婦人。

俄羅斯軍的橫征暴虐

許多俄羅斯士兵來自非常貧窮的背景，他們有的是獲得臨時赦免的囚犯，也有來自俄羅斯偏遠地區的平民。這裡所說的俄羅斯偏遠地區指的是沒有電力、自來水、甚至是完善道路的嚴重資源匱乏區域。俄羅斯政府對其士兵進行了深度的認知與心理控制，在他們心目中將烏克蘭人妖魔化，灌輸烏克蘭人是納粹、是意圖侵佔俄羅斯的敵人、是比人類更低等的存在等充滿憎恨的思想。甚至在某些俄羅斯軍隊中，有鼓勵帶有性病 (STDs) 者去強姦烏克蘭婦女的文化。在戰爭開打初期，曾有一段相當醜惡的通話被攔截到，這是一位所謂俄羅斯的「戰爭英雄」與其妻子之間的通話。在他們的通話中，妻子鼓勵丈夫去強姦任何他想強姦的烏克蘭女人和孩子，唯獨要求他使用保護措施，因為她不希望他帶回性病。強姦這樣普世價值中的重大罪行，竟成了俄羅斯用作粉碎烏克蘭人意志的手段，Julia聽說過最年輕的受害個案是一位年僅四歲的孩子。

戰亂地區發生的種種不人道待遇，將在戰爭倖存者的身心留下巨大的傷害。然而，在烏克蘭的偏遠地區，醫療體系往往是世襲的結構，醫療工作並不一定是由接受過正規訓練的專業人員來進行的，而且許多地方並無診所或醫院。除了物理上的醫療資源不足外，烏克蘭社會過去也不重視心理健康。即使隨著現代有越來越多人重視心理健康，部分非營利組織也配備了處理這些問題的能力。然而，接受心理健康治療在烏克蘭仍然存在著很大的偏見，在許多人的觀念中，接受心理輔導是丟臉的事情。即使得知有諮詢服務可使用時，普遍民眾仍抱持保留的態度。因此，Renega Relief Runners 團隊不僅提供了物質的支援，還需要積極推動心理健康的重要性，一步一步打破對心理輔導的偏見。他們明白，對於身心受創的人而言，開始接受援助需要勇氣，也需要長時間的陪伴與溝通。這樣的過程往往困難重重，但唯有透過不斷的嘗試與堅持，才能真正地幫助到這些人。

衝擊與信念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時常到經歷戰事的區域提供食物給需要的人們，那些食物可能不久後會被俄羅斯軍隊掠奪，他們就會再去提供更多的食物，就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動著。Christopher 知道許多行動不過是治標不治本，但就是這些臨時的解決方案不斷地累積、積沙成塔，才能夠替烏克蘭的社會系統減輕許多壓力。畢竟，在戰爭還在進行的當下，並無法討論重建工作，當務之急是盡力確保每位受害者的需求能夠被照顧。Christopher 曾遇到一位母親及她的孩子們，他們每天需要步行八公里才能取得食物，這位母親竟因為持有俄羅斯護照而無法獲得正式的援助，然而，在該區域的受害者中，被強迫更換俄羅斯護照並不在少數。諸如此類的種種因素讓這些受害者們不符合援助的資格，進而無法取得來自政府或大型援助組織的資源，這些也是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在努力填補的系統性漏洞。

Christopher 認為，許多人在烏克蘭做了人道救援的志工工作後，莫名地對此變得「著迷 (addicted)」。這樣的改變或許是源於一種強烈的認同和對於勝利的信念。此刻的烏克蘭有種獨特的魅力，能使人們感覺這就是自己的國家、人民，並且眾人在此一起為同個目標而奮鬥著，這樣的能量與凝聚是充滿感染力的。在這裡工作時，能夠深刻體會到即使只是滿足小小的需求，也會對人們的生活有大大的影響，而這樣的經歷會讓人難以離去。

此外，隨著每天聽聞俄羅斯軍隊的所作所為，目睹像 Donbas 這般的城市被摧毀殆盡 後的殘骸，也會變得越來越憤概，因為現在在發生的一切都沒有道理可言。就因為一個政權的野心，眾多平民百姓的生活在一夜之間徹底的崩壞了。Christopher 之前有回家（美國）一趟，他發現，當暫時抽離當地的情況後，反而更因為那段經歷感到強烈的情緒，因為這可能是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一次守護民主自由之戰。此刻就是那個要站出來的時刻，並堅定的說：「我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的 (we are not going to let this shit happen anymore)」。對於正在前線提供援助的人而言，重點不是替烏克蘭打勝仗，而是站在他們身邊，支持他們、協助他們。

救援者的照護

救援前線的生活充滿各種變數與戰況，勢必造成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的每一位夥伴都有沈重的壓力。為了能夠持續運作下去，團隊中的每位成員不僅要互相照應，更需要有一套自己的放鬆方式。Julia 說道：「每隔幾週，我都會關掉手機，然後去做美甲。在烏克蘭，美甲的價錢相對低廉。在這段時間我會享受一杯咖啡，不和任何人交談，搭配著 Netflix 的電影，享受一點自己的時間。在烏克蘭，總是有緊急的狀況發生，因此你必須學會區分不同類型的緊急。」Christopher 則表示：「我會花時間做園藝或是玩 Xbox。暫時將自己從周遭世界隔離，專注在自己樂衷的事情上，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他們盡力確保團隊夥伴的需求得到滿足，每個人的聲音都被聽見，並給予夥伴機會去負責某些事情，或在某些狀況下成為領導者。與任何組織一樣，了解個別成員的需要是一件相當花費心力時間的事，但他們盡最大的努力去調整並達到夥伴們的期待。有些人只是需要空間、有些人則需要說說話，也有些人想去購物或享受一頓晚飯。當遇到有意長期留下來的優秀志工，他們也會確保夥伴不會因為無法負擔自己的餐費等問題而被迫離開。Christopher 與 Julia 也會安排團隊聚餐，與大家一起吃飯、聊聊天、暫時忘掉戰爭，轉換一下心情。總而言之，不論是在工作上或休息上，都會盡可能讓自己與夥伴們仍持有生活的主控權，如此一來，才能夠持之以恆地做好救援前線的工作。

境外之力

對於我們這些不在烏克蘭的人，可以做些什麼呢？若有能力以捐贈金錢或資源的方式來提供幫助的話，可以透過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的網站捐款，或與他們連絡以確認需要什麼樣的物資資源 (https://renegaderelief.org/fundraisers)。直至戰事結束之前，Renegade Relief Runners 都會需要穩定的經費來源，那捐款會被用在哪裡呢？這取決於你關注組織的哪個方面，如同網站所示，你可以選擇資助：

• 「新解放區 (Newly Liberated Regions)」針對仍居住在新解放的村莊和城鎮的民眾提供滿足基本需求的物品，例如食品、蔬果、衛生及醫療用品……等。
• 「餵飽士兵 (Feed The Soldiers)」援助缺乏食物和日用品的前線部隊。與烏克蘭和波蘭的生產商合作，以幾近成本的價格提供蛋白產及肉類產品，旨在提供營業更全面的代餐。
• 「營運成本 (Operational Costs)」包括工資、燃料、維護費、設備、物流……等Renegade Relief Runners團隊運作的經費。目前團隊有三位正職員工，而他們都是在開始援助行動的一年過後，才開始領薪水的。現在團隊的每月預算落在一萬到一萬五千美元（約新台幣31-47萬）之間。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前不久曾為Kakhovka 大壩的災害募集了32,000美元，那筆錢則是100%用於搜救設備及人道援助，如購買設備、汽車和船隻的燃料、物資……等。假如你有特定想捐贈的對象但不得其門而入，也可以與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聊聊，也許他們能夠幫你連上線，確保你的心意被傳達到對的人手上。

除了捐贈以外，我們可以盡自己所能的分享有關烏克蘭的消息，避免議題的關注度降溫。社會需要意識到若俄羅斯在烏克蘭取得勝利，那並不是結束，而很可能是更多戰事的開端，甚至也會對中國等極權軍事國家形成鼓舞。因此，我們最低限度能做的是持續關注這個事件、為烏克蘭發聲。如果你不確定可以從哪裡取得資訊來源，可以從追蹤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的 Twitter (https://twitter.com/3xR_team) 或 Facebook ( https://www.facebook.com/3xR.team) 開始。

Renegade Relief Runners 的工作不僅為當地的烏克蘭人們帶來幫助，也為身在他地的人們充分展現了勇氣、友愛以及對和平的不懈追求。他們在戰爭中為了保護和援助無辜的生命，貢獻了許多時間與心力，這種無私的行為打破了地域、語言和文化的隔閡。然而，這個世界的運轉並不只靠他們或其他在為烏克蘭奮鬥的人們，這個世界的運轉靠的是我們每一個人。當有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對抗普丁和其他獨裁者，披露他們的惡行及受難者們的經歷，我們將有足夠的力量以非暴力的方式對抗暴政，這也才能夠維持全球社會的和平與穩定。

身為臺灣人

就像中國共產黨正在從俄羅斯的軍事行動中獲得參考，身為臺灣人的我們也可以從烏克蘭的經驗中學習與反思，不僅是在戰術策略上的應對，也從實際的戰況中意識到像這類極權政府所引發的侵略戰，是不人道且危及每一個人的。在這樣的戰爭中，不論身份或財富的差距都無一倖免，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想像一下，若是 Christopher 與 Julia 所描述的事情發生在臺灣，你的感受是什麼？反應是什麼？臺灣社會又將會變成什麼樣子？目睹烏克蘭人民在戰爭中的韌性，我們可以學習他們如何為緊急情況做準備，並從他們的經驗中吸取教訓，將這些知識應用到自己的生活中。這可以包括學習如何提供急救，儲備食物和用品，以及如何在危機中保持冷靜。

烏克蘭人民不應該遭受這樣不人道的對待，然而，我們應該將悲傷、憤概、甚至擔憂的心情轉化成為行動，透過談論和分享有關烏克蘭的情況，盡我們所能，提醒身旁的人們留意這場衝突上。這不僅有助於提升國內外對烏克蘭困境的關注，也有助於對其他可能受到同樣威脅的國家，如我們的家 — 臺灣。這是個人可以做的，進而確保自身和他人的安全，也守護得來不易的民主與自由。

照片提供：Renegade Relief Runners

編輯 Achó Lee，採訪於2023年6月14日

校稿 王瑀 T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