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只一次受邀撰寫馬修.史卡德的故事,雖然我確信以略像小說的手法再次詮釋他的案件必定會受到讀者歡迎,但這並非此事的用意。這麼做的目的是想提供史卡德這個人的傳記報告。
我可以理解為什麼會被選中執行這項任務。史卡德在我的十九本書裡皆擔任敘事者和主要角色,其中包括十七本小說、一本短篇小說集,以及最近的一本短篇小說,由此可推知我對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然而,書寫關於史卡德的事情,並記下這個傢伙的生平背景和觀察,這個想法一直都令我耿耿於懷。每當採訪者要求我形容他的外貌,或比對他的個人史當中是否有與我雷同之處時,我都會變得不太友善。
採訪者也許會好奇史卡德的音樂品味如何,還有他都在哪裡購買服飾。他支持墮胎嗎?他會去投票嗎?還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假設性問題。史卡德見過飛碟嗎?如果他見過,那麼他會有什麼想法?
我不理會那些問題,同時也發現自己想逃避眼下這個任務。打從我一九七三年底開始撰寫馬修.史卡德的故事,他就一直是我生命中極其重要的小說角色。現在是二○二二年夏天,而我在鍵盤前仍對他念念不忘。
的確,這幾乎是半個世紀的時間,而在這期間,我卻記不得自己曾寫過關於馬修.史卡德的故事。我不是故意要心口不一,書架放了十九本或許是他由別人代筆的自傳,但我的名字會出現在書背和書封上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形塑那些故事,給了它們立體的樣貌,彰顯某處也削減某處。稱它們是我的著作,說我是那些書籍的作者,我毫無異議。
可是別問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指派這項任務給我的是一位友人,我非常珍視我們的友誼,我不想讓他失望。也許有辦法能完成他的委託,而且不會逾越我這多年來所扮演的角色。
我會用一直以來的方式,站到一旁讓這名男子自己決定要對你們訴說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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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知道該從哪兒開始。
我想就先從我的出生講起吧。我得招認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生日並非如同在至少一本書裡的內容所述。儘管那些是如實的陳述,或者像人類記憶力和藝術上的需求讓它們呈現真實的樣貌,但有時還是會有落差。我不知道為什麼勞倫斯.卜洛克要讓我的生日在四月或五月,不過他確實這麼做了,而且還強調我是金牛座,天性堅毅或固執,看你喜歡哪一個,而那樣的個性據稱和此星座相符。我無法否認這些特質,不過事實上我是處女座,生日是一九三八年九月七日,在位於大廣場的布朗克斯婦產醫院出生,是查爾斯.路易斯.史卡德和克勞蒂亞.柯林斯.史卡德的第一個孩子。我的名字是馬修.柯林斯.史卡德,柯林斯是我母親的姓。就我所知,家族裡沒有其他人叫馬修,我想他們只是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順耳吧。
我出生時我們必定住在布朗克斯,不過沒在那裡住很久,因為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四日,我弟弟在皇后區的某間醫院出生,當時我們是住在里士滿希爾。他們將他取名為喬瑟夫.耶利米.史卡德,在他出生三天後,日本人轟炸珍珠港,再隔兩天我弟就夭折了,也許是死於先天缺陷或分娩的併發症。我從來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他的出生想必困難重重,因為母親差點因此死去,她一直在醫院待到聖誕節前才出院。期間,她的弟媳負責照顧我,也就是佩姬舅媽,她嫁給我母親的弟弟華特。
這些我一概不記得了,我會知道是因為有人跟我說過,但我完全沒印象。我曾經有個弟弟,活了不到一個禮拜,而我從未見過他。
「自從你弟弟死後,你媽整個人都變了。」我不只一次聽佩姬舅媽這麼說,還有其他阿姨也是,可能是羅莎莉阿姨,或者也很可能是瑪莉.凱薩琳阿姨。我有很多舅舅阿姨們,大多是我母親這邊的親戚。我爸爸有兩個妹妹,分別是教三年級、終生未嫁的夏洛特姑姑,還有已婚住在堪薩斯州的海倫姑姑,我想她是住在托皮卡,早在我出生前好幾年就定居於此。我在父親的喪禮上見過海倫姑姑一次,高中畢業就結了婚的她搭機回來參加喪禮,這是她離開紐約之後第一次回來。我記得她朝我走來,告訴我關於父親的兒時回憶,不過她當時喝得酩酊大醉,而且一直重複說著兩、三個同樣的故事。
當然,現在我所有的舅舅阿姨們都過世了。海倫姑姑有小孩,而且其中至少有一個年紀比我大,因為我猜正是因為懷孕而使她早婚、離開紐約。我從來不知道她的小孩叫什麼名字或者我有幾個堂兄弟姐妹,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們是生是死。
至於母親那邊的表兄弟姐妹,為數還不少,不過我很久以前就和他們失去聯繫。如果我用心尋找,或許還是有機會找到。在我小時候有個廣播節目叫《基恩先生為你尋人》〔譯註:Mr. Keen, Tracer of Lost Persons,為美國最長青的廣播節目之一,播出時間從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五五年。班尼特.基爾帕克(Bennett Kilpack)於一九三七年開始扮演基恩先生(Mr. Keen),與他忠實的助手麥克.克蘭西(Mike Clancy)為聽眾服務長達十八年〕。我不確定我有多想找到他們,不過我的確在尋找失蹤人口這回事上頗具經驗,而且那些人多半想隱姓埋名、不願被找到。
如今谷歌讓這件事變得相當容易,不過到目前為止,我並未朝那個方向努力,而且我也不認為我會這麼做。我的太太伊蓮曾經用棉花棒刮擦臉頰內側,並把沾了上皮組織的棉花棒寄給Ancestry.com族譜公司或裡面的人,因此對於她父母兩邊的祖先有驚人的了解(分別為馬岱家族和切普洛夫家族),同時還定期被告知她和某個與她姓氏不同的陌生人有大量相同的DNA。
我可以寄一份我的DNA樣本,畢竟我對於自己的祖父母所知甚少,對於史卡德家族和柯林斯家族早先的世代更是一無所知,可是就算知道了我們的家族裡有哪些英雄和惡棍,又有什麼差別呢?
還有,如果我在彭布羅克或奧勒岡有個第三代或第四代表親,那又如何?
或者我可能會發現我第一段婚姻所生的兒子麥可和安迪並非我唯一的後代。大約五十年前,就在我的第一段婚姻畫下句點前後,我的性生活相當活躍。那些年我酗酒無度、和陌生人上床,而且還說服自己她們都有吃避孕藥。
現在我想當然地認為,在那些探索人生的歲月中出現的伴侶,那些我在酒吧裡遇見時也和我一樣喝酒買醉的人們,其實並不比我負責任多少。她們之中可能有人懷著我的孩子,但卻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或者她們根本對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也許有人會聽見一些風聲,然後來信或更可能是寄電子郵件給我,寫說:「你不認識我,不過我有理由相信你可能就是我的父親……」我想我還是不驗DNA為妙。
——本文摘自臉譜出版《馬修‧史卡德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