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載於聯合報鳴人堂網站2021/9/10)
美國空軍歷史研究部(AFHRA)釋出的解密報告,描述了第五航空隊在1945年2月20日空襲潮州的行動,也證明萬丹、里港、內埔、屏東市、竹田、新埤、佳冬、東港當天的空襲記憶,皆因轟炸潮州而起,炸射的對象也不分日軍或平民(換言之,「鼎昌大營或萬丹國小因屯駐日軍而被轟炸」,是倒果為因的誤解)。但這並不代表當地的回憶就要偏廢;相反的,他們仍能從受炸者的角度,補足歷史視野。
2007年,萬丹采風社長李明進曾訪談李國麟、李聰卿兩位耆老。生於1928年的李國麟指出,當年他是萬丹農業專修學校(今萬丹國中)應屆畢業生,這天先有一枚炸彈落在學校附近的鳳梨園,日籍老師帶領學生們前去救火。不久派出所又來電,表示有一枚炸彈在「鼎昌大營」(富商李仲義的三層樓宅邸,當時有日軍屯駐)附近的黃姓人家住宅爆炸,炸塌了防空洞出口,需要人力挖開防空洞營救受困者。誰知一行人走到中途又被美機掃射,連忙臥倒在水溝裡。
李國麟回憶,警報解除後,師生們途經萬惠宮,就看到了那枚從「松仔腳」屋旁衝破多棟民宅牆壁,最後停在一間粗糠間裡的未爆彈,也發現萬惠宮兩側的賽台磚牆上都有機槍彈孔,正面的三川門卻毫髮無傷。當天萬丹溪埔「香蕉市」附近也挨了一枚炸彈。另一方面,「鼎昌大營」的後裔李聰卿則指出,這天李氏宅邸內也被投下兩枚炸彈,幸而沒有爆炸,事後由住在大營內的日本技師將炸彈引信拆除。
萬丹居民回憶中,1945年2月20日當天有落彈紀錄的地點。對照第405中隊的任務報告地圖,可見B-25J由北北西往南南東飛行,在轟炸潮州前先炸射了萬丹。 影像編修/廖英雁
李國麟、李聰卿回憶裡的落彈順序,與40 5中隊九架B-25由北北西往南南東並排編隊炸射萬丹的路徑大致吻合。至於「鼎昌大營」附近被炸的黃姓人家下落,李聰卿曾在另一段訪談裡表示,是一枚炸彈落在大營東邊後,再彈跳飛過對街,撞進黃宅的防空洞後爆炸,造成慘重死傷。筆者2021年訪問黃姓家族的親戚郭翰欽醫師得知,黃宅一家七口(黃順主夫婦兩人,以及一子四女)不幸全數罹難,僅有當時在日本求學的長子黃瑞得逃過死厄;黃瑞得返台後仍定居萬丹,先後經營布疋、磚窯事業,為郭翰欽的大姨丈。
這些幸與不幸、血與淚的真實往事,在在顯示口述歷史和檔案史料足以互相印證,也是「媽祖接炸彈」傳說萬丈光芒過去鮮少照耀到的角落,同樣值得保存。
1945年2月20日美軍轟炸萬丹的經過已大致釐清,而空襲照片與「媽祖神蹟」未爆彈的原因,也值得探討。謎團在交叉對照史料之後,似乎透露了一線曙光。
美軍第五航空隊第38大隊第405中隊的B-25J,除了機鼻八挺機槍,機身兩側還有四挺前向機槍,疑似拆除機尾機槍。圖/WINGS PALETTE (Created by Burt Kinzey, ISBN: 1-888974-13-3)
二戰美軍第五航空隊第345大隊第498中隊的B-25J,機鼻有八挺機槍,機身兩側沒有前向的機槍,機尾機槍則清晰可見。圖/WINGS PALETTE (Created by Burt Kinzey, ISBN: 1-888974-13-3)
首先要注意的是,這些照片都是從戰機上「向後」而非向前拍攝。二戰期間為了在炸射之後脫離時紀錄戰果,B-25系列轟炸機從D型開始,往往在機腹稍偏右側安裝一具相機(K-17、K-20、K-21或K-246),在彈艙門打開時,以預設的時間間隔連續拍攝後方景象,這就是許多影像右上方都有一塊尾橇黑影入鏡、畫面經常可見爆炸煙霧或炸彈正在滑翔的原因。
但「萬丹鎮也被炸了」與「好奇心殺死台灣人」兩張照片並沒有尾橇黑影,且405中隊報告提及該中隊當天有五架戰機以K-21、一架以K-20相機拍照,再對照友軍822中隊的照片是以機腹K-21拍攝、影像中有尾橇黑影。因此筆者推測:前述照片正是由405中隊這架搭載K-20相機的B-25J拍攝,相機並非安裝在機腹彈艙旁,而在機尾槍塔處,可惜無法確定該機是否拆除了機尾機槍。
其次要解答的是照片拍攝的位置。「萬丹鎮也被炸了」照片較容易判讀:從當天B-25J炸射路徑、相機向後拍攝的視角,對照萬丹1948年的美軍航照,可推論是在成功街一段以東、頂林大排以西之間的水田上空所拍攝。「好奇心殺死台灣人」則較為複雜,畢竟405中隊的報告並未說明是在萬丹、竹田、潮州或佳冬以東所拍攝,僅提及事後判斷探頭張望的平民已遭擊斃(原文為 “They say curiosity killed the cat”, and photographic interpretation shows it must kill a few Formosans, who must get a peek at the attackers.8),所以只能回溯該中隊當日的飛行路徑。若是在萬丹上空拍攝,則地點可能是如今萬丹路與和平東路的交叉路口。
由萬丹早期航照推測1945年2月20日美軍405中隊炸射當地的照片拍攝位置。 影像編修/廖英雁
考量B-25的相機是向後拍攝,以及其中一架的K-20相機疑似不在機腹,則照片情境不太可能是「飛行員扣扳機射死前方看熱鬧的居民」。比較合理的推測為:這架B-25J超低空飛越事發的岔路口時,發現後方地面還有兩名居民探頭張望,便由中部機槍手兼無線電操作員(waist gunner & radio operator)以機身左後側的機槍將其擊斃,機尾機槍手則在開火前拍下了照片。
1945年2月20日午後,美軍405中隊B-25J以機槍擊斃居民的位置,可能在如今萬丹路與和平東路的交叉路口。 影像編修/廖英雁
第三個討論的重點為,萬惠宮畔那枚飛越街道、穿破多棟民宅牆壁的炸彈,為何沒有爆炸?除了媽祖神蹟以外,也不妨用二戰美軍戰機的超低空轟炸戰術、航空炸彈的引信設計來解釋。
B-25系列轟炸機因為結構堅實、低空操控性良好,火力強大,是二戰末期從事超低空水平對地炸射,或以彈跳轟炸戰術進行反艦(超低空水平投彈後,讓炸彈在水面高速彈跳,撞上敵軍艦艇)的主力機種。不過AN-M系列航空炸彈位於彈鼻、彈尾的碰炸引信設計,需要炸彈以大角度接觸碰撞面、產生足夠的壓力後觸發起爆藥,進而引爆主裝藥。偏偏戰機超低空水平投彈時,炸彈並不會像低空俯衝轟炸、高空水平轟炸那樣以高速度落下、以大角度或垂直夾角撞擊接觸面,反而容易以小角度撞擊水面或地面,此時的壓力未必能觸發碰炸引信,也就提高了未爆彈的比例。
因此回顧「萬惠宮媽祖接炸彈」的生死一瞬間,始於一枚裝有延遲碰炸引信(彈鼻引信可能是M904系列,彈尾引信可能是M116或M18110)、五百磅的AN-M64炸彈,在超低空脫離B-25J彈艙後,擊中「松仔尾」一帶,介於諉和商店和萬惠宮之間的房屋。幸運的是,可能因為撞擊夾角過小,或是接觸面剛好為瓦片、木材等輕建材,而非較為厚重的磚牆,造成碰撞壓力不足以觸發彈鼻、彈尾兩處的碰炸引信,炸彈則靠著殘餘的動能在地面彈跳兩次,沿路高速穿破經過的民宅輕建材牆壁(過程為:撞出一個坑洞、衝毀兩層牆壁,再向前撞破兩層屋壁,再穿越保正李同益住宅的屋壁兩層),最後落進大約一百公尺外的一間粗糠間裡,幸而沒有引爆。
由此可見,坊間流傳的「炸彈從高空直墜」,實為B-25J以大約一百呎(約30.48公尺)的飛行高度進行超低空投彈;「衝破11層屋牆」可能是七到九層的訛誤 ;至於「三百公尺」之說,則確實是把台尺和公尺混淆了。
以Google Earth對照萬惠宮「未爆彈行經路線圖」碑記。 影像編修/廖英雁
太平洋戰爭末期,美、日兩國的戰火,讓殖民地台灣受到波及,雖躲過了血腥的「堤道計畫」(Operation Causeway)登陸作戰,仍然蒙受日以繼夜的轟炸。在空襲陰影下,民眾只能把生命全數寄託給信仰對象。無論是萬丹基督教長老教會的教友李聰卿、萬丹萬惠宮的媽祖信眾,或萬巒萬金聖母堂的信徒,都曾將劫後餘生、聖殿安然無恙,歸功於耶穌基督的保護、媽祖的護持庇佑,這些慶幸感恩之情,不分門派教義,同樣虔誠感人。
正如動畫電影《戰火下的小花》(The Breadwinner)劇中語錄:「故事會永遠留存心中,縱使其他事物都已煙消雲散。」回顧「萬惠宮媽祖接炸彈」神蹟,既有的民俗傳說、采風故事,當然有訛誤、誇大與疏漏,卻承載了當地人世代相傳的真情。今人藉由新的史料輔助,重建事件的來龍去脈時,或許可用開闊的心胸看待這些「美麗的誤會」,了解前人如何解釋戰火裡的巧合、乃至療傷止痛,重建家園。
這正是歷史研究的願景:在兼容並蓄、交互參照之中,映現過去時空豐富的樣貌。
※ 本文寫作期間,承蒙甘記豪先生、林炫耀先生、郭翰欽先生、翁煜斌先生、萬丹萬惠宮管理委員會協助指導,特此鳴謝。
車水馬龍的萬丹萬惠宮廟前景象。 圖/廖英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