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日清甲午戰爭之後,戰敗的大清帝國將台灣割讓給了日本,改變了台灣長久的命運。隔年,西元1895年歲次乙未,日本派軍隊前來接收台灣,卻意外遭受台灣軍民的強烈抵抗,釀成長達半年的「乙未戰爭」。這些是大家都耳熟能詳的故事了。
台灣多數的反抗者都只是平民百姓,完全無法與日本正規軍相抗衡;日軍在彰化八卦山會戰擊敗反抗軍之後,基本上就控制了戰爭態勢。該年9月底,日軍在彰化短暫停留,接下來只花費了不到一個月即掃蕩了雲林地區、並於10月6日分三路進發攻擊嘉義縣城;10月9日,日軍攻破嘉義城,隨即準備與增援部合流、圍攻台南府城……
雲嘉地區的反抗規模,雖不如彰化龐大,只在歷史上留下了這簡短的幾句記載。然而,我們若轉而從一個村莊、或一個家族的微觀角度來看待戰爭悲劇,那幾句文字所承載的重量就完全不一樣了。
日本近衛師團軍分三路圍攻嘉義城的預定路線圖,我們可以看見「右側支隊」標明8日處,路線行經土庫、雙溪口。這條路線必定會經過現在大埤的三民路,也就是舊庄、三秀園的所在地。
10月6日起,近衛師團從北斗出發,分成三路支隊往嘉義城進攻;其中的右側支隊先遣部隊,途經土庫街(現土庫鎮)、雙溪口(現嘉義縣溪口鄉),這條路線跨過虎尾溪之後,最直接的路線就是從大埤的後壁店、舊庄經過,這裡也就是三秀園張家的家園。
據本地的耆老口述,舊庄居民在當時確實是發起了對日軍的抵抗。傳說村民當時找出了一門土砲,打算要跟日本人拚生死;有一位身材健壯的農夫自告奮勇,將砲揹負在身後,與眾人一同前去向日軍開砲。老人家們說,當時「轟隆」一聲巨響後,這位揹著砲管的農夫自己就昏了過去、村民嚇得做鳥獸散…… 開砲的結果,當然就引來了日軍的注意,對村莊進行了無情的攻擊。
那是1895年10月8日的早晨,剛剛過了中秋後的第五日。當天,有四十多位村民死於日軍的攻勢。三秀園張家,那時的家長是十五世的清朝貢生張建廷,家族裡面口耳相傳的故事是:張建廷先生並沒有參與戰鬥,日軍來襲的時候,他揹著母親曾嬌逃命;不幸的是,他們最終沒有逃過劫難,只是一發流彈,就取走了母子兩條性命。
太田節次的《臺灣府攻擊民家破壞之圖》顯示出日軍攻擊民家的殘酷事實(臺史博館藏號 2004.020.0061)
三秀園主張禎祥的遺稿中有《曾祖母暨祖父忌辰偶感》詩,記載該年農曆八月廿日辰時發生之悲劇。
張建廷遇難時,應該正是張家甫發達的時期。因我們從家族流傳的文件中,發現了建廷公墳墓的老照片;而老照片上留下了一些耐人尋味的線索,都說明了三秀園張家當時的處境。
首先,該墓碑上寫明了這是一個「壽墳」;壽墳即為「生基」,傳統上造生基是活人為了取得天地之地靈旺氣,於生前建造於風水寶地的墳墓。這說明了兩件事情:第一,張家當時已具有相當財力,否則小地主農家應無法負荷這樣非必要的奢侈花費;第二,張建廷當時雖然已有「例授貢生」的頭銜(如墓碑上所示,這代表了家族的財富甚至能夠透過捐納取得功名),但他顯然仍對生活有所不滿,需要透過「生基」的加持以改變運勢。
若從後來家族繁衍、男丁不興旺的事實來推想,恐怕當時張建廷是為了香火傳續之事,而有修築壽墳的迫切感。張建廷在乙未年遇難之後,張家收養了兩房養子,傳至日治時期的園主張禎祥時,仍然一直有著相同的煩惱。坐擁上百甲的田產而沒有男丁繼承,在傳統社會是很嚴肅的問題呢……
張建廷先生的壽墳。清光緒十七年(1891年)時應是為了改運而於生前建造的「生基」。沒想,才四年之後,張建廷與其母曾氏卻逃不過乙未戰爭的劫數。
中秋節是傳統上家族團圓的日子,在當年卻發生了這樣的家族悲劇,三秀園主張禎祥到晚年的詩作中對此事仍未釋懷。我們回過頭來,不禁想起當日同樣喪生的四十多位村民,他們的生命故事,或因後人未及記載而佚失,使人感慨。鄰近舊庄的幾個聚落,也同樣發生了或大或小的抗日情節,雙溪口老街甚至遭到日軍焚毀,從整個台灣、或世界上遭遇戰亂的地區,這樣的不幸張家絕不是孤例。
或許我們能夠透過一些日期、一些故事的提醒,讓我們重拾對生命的尊重與熱情吧。
張禎祥《三秀園詩草》卷七,收有詩人晚年誌曾祖母、祖父同日忌辰之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