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照得清腳下……這裏,是斷電後的地鐵站臺。
我退後兩步,摸到了牆壁,拿手機去照地鐵牆壁上的指引圖。
siri的聲音在黑暗中乍然響起:
「三個出站口塌方了。最後一個出口外是無人機監視。」
「那怎麼辦?怎麼從地鐵裏出去?」我問。
Siri又轉起了圓圈。「叮」的一聲後,說:「隧道。」
我舉起手機,試着照向進站口。黑暗中黑洞洞的隧道口什麼都看不清。我打了個寒顫。萬萬沒想到,這麼熟悉的通勤地鐵,陷入黑暗後竟然長成這樣。
那隧道像在蠕動,像某種動物的腸子。
「不。不……不行。軌道通電的!萬一有車過呢?」
Siri又一次沉默了。
我又一次朝兩邊隧道張望。洞口仍舊有一絲絲吹來的風,這說明兩邊的地鐵,至少一站之內沒有阻礙物。
我下不定主意。與其說是害怕意外,我更害怕被困在地底隧道中的感覺。
我打開微博,想看看熱搜有沒有恢復,有沒有新消息。
App始終都是崩潰狀態,最後的推薦記錄,只有各式各樣的視頻。
自動駕駛車仍舊在一輛輛將人們送往荒涼的無人區。市內的車,混亂得恐怖,到處都在發生車禍。
一輛車故意衝上人行道,衝進人羣裏,傷者躺了一地。
有的車在衝上人行道後橫着不動,當行人跑向去繞行時,另一輛貨車忽然衝撞過去……也不知道拍視頻的用戶,現在是不是還活着。
「好吧。試試隧道吧。總比地上強。地鐵應該全線停運了,理論上說,不會有突然撞上列車的風險。」
我喃喃自語,給自己打氣。
我爬下鐵軌,小心地不去踩到線路上。既然siri說要去碼頭,那就向西走吧。
我的手機打開低電量模式,朝黑暗中探出一絲細光,只夠映出我自己的一道影子。
我一個深呼吸,大踏步向地鐵隧道深處進發。
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着我,這種黑暗和地面上的影子不同,粘稠得好像透不過去。明明還不缺氧氣,但我卻有種喘不上氣的錯覺。
走了不到兩百米,我突然感覺怪怪的。
我一直走,光一直打在我身前,影子偏了過去。
但現在影子……多了一條。
4
「是誰?」我大叫着轉回身。
黑暗裏一個人也高叫:
「冷靜!我是來避難的!我不知道你什麼情況,沒敢打招呼!」
那人也給我嚇得不輕。我倆在隧道里瑟瑟發抖着捯氣。
我問:「你什麼情況?你們幾個人?」
「就我一個!別走這邊!人全死了!」
他的話嚇我一跳,我把手機對準他,眼前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大叔,衣服髒兮兮的,眼鏡片也碎了。我鬆了口氣。
我說:「我得走這邊,我要去碼頭。」
「去碼頭幹嘛?坐船走嗎?」他問。
我也沒想太多,就點點頭。
「沒用,都擠着上船避難呢,根本上不去!」
「上一站出口全封死了,人防進水,也不能出去。」我說。
「那反方向再走兩站呢?」大叔問。
我腦子裏畫着地鐵地圖,反方向走兩站是哪兒來着?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難道是飛機撞擊事件產生的腦震盪?但這種常識性的記憶我也沒了?
「等等。」大叔忽然說。「你聽到什麼聲音沒?」
我看他臉色發白,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什麼聲……」
說到一半,我也閉上了嘴。
我聽到那聲音了。
我倆轉過頭,往後看,黑暗中有什麼奇怪的聲音在靠近。
窸窸窣窣的,聽着不像風聲,也不是水聲……
突然,我腳面被什麼撞了一下。
我嚇得趕緊拿手機照向鐵軌。地面黑乎乎的,除了鐵軌沒看到什麼……突然,一隻手掌那麼大的老鼠竄過雙腳之間。我嚇得原地跳了起來。
大叔見了反而鬆了口氣,他說:「沒事沒事。地鐵裏頭有老鼠,都藏在埋線的井裏,遇到事故,都給嚇出來了唄。」
我卻無法放鬆下來。
我拿着照明的手都顫了,我說:「聽這聲音……好像不只是老鼠啊……」
大叔聽了這話,也順着我的手機方向轉過頭去。他看了一眼,忽然轉回頭來,拔腿就跑:
「臥槽不好!有車!」
黑暗中,一道亮光從隧道盡頭直射過來。
5
我也拔腿就跑。眼前什麼黑乎乎的東西劃過,身後傳來一聲急促尖銳的聲音。
黑暗中一條失控的電纜打中了什麼,兩者都飛了出去。
老鼠有這麼大嗎?我悚然想到。
我倆傾盡全力奔跑着,向站臺跑去,身後轟隆隆的巨響愈來愈近了。
「地鐵不是斷電了嗎?怎麼搞的……」我喊着。
「誰知道!我又不是工程師……哎喲!」
大叔突然慘叫了一聲。
「怎麼啦?!」
「站臺口堵住了!」大叔悶悶地說。「有一節橫着翻進了站臺的地鐵車廂,就堵在這兒!」
我也一頭撞了上去,只感覺腦袋都被那鐵板撞出了漿。眼前橫着一大塊鐵皮,玻璃碎了一地,不知道里面又是什麼場景。
「只能爬上去了!」我說。
這是車廂的鐵皮,翻過去就能到達站臺。但我爬了兩下,手腳在車廂上滑來滑去,一個勁往下掉。大叔也沒成功,剛要到頂上,就撲通滑了下來。
我手機掃過他,竟看到他滿身是血。
車廂上塗滿了乘客的鮮血和碎肉塊,怪不得我們雙手雙腳一直打滑。
背後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大叔情急之下終於翻上去,回頭拉了我一把,我倆爬上車廂,雙腳借力,從車頂摔到了站臺上。
「跑啊!」大叔叫着。
我姿勢也來不及調整,手腳並用向臺階狂奔而去。
我倆跑得簡直沒有人類的樣子,瘋狂地往臺階上面竄。
慢一步,地鐵撞在車廂上,鐵塊碾壓肉塊,我們就和車廂裏的乘客們一個下場。
身後只有轟隆隆的鋼鐵摩擦聲,那聲音好像地獄開門,聽得人牙酸膽寒。
我們直直撲倒在臺階上,兩手扒着欄杆。我心想,這節車廂要是翻轉過來,壓斷了柱子,把這個站臺壓垮了,我們也成肉餅了。
我倆像是被扔進鍋裏的回鍋肉。渾身震顫着,骨肉震得就要散架了。我的耳朵因爲一連受了太大刺激,根本分不清那些噪音。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人不停地推我,我睜開眼。眼前是大叔模糊的臉。
他臉上全是灰,身上像糊了一層漿。估計我也一樣。頭臉都跟施工隊的人似的,但好歹還活着。
大叔對着我的耳朵大喊:「快走!」
我倆用雙手雙腳爬出了地鐵出口。
地面上還是傍晚,紅色的夕陽光照着城市。但這光景和我想象中不同。我本以爲地底下就已經是地獄圖景了,沒想到和地上一比,地底下只能算前菜。
夕陽下的城市如同血光籠罩的大型廢墟,人們四處奔逃,車子撞進了大樓裏,到處響着警報。
迎面有一羣人朝着地鐵奔來,我趕忙攔住他們:「別去!就要塌了!」
先頭的人是個學生樣子的青年,他說:「不會塌的,剛纔是最後一列可運行的車。我們要去人工島,走兩站就到了。」
人工島?
大叔卻說:「要是我我纔不去。人工島的最後一站修在海下!要是有什麼遙控它,海水漏下來……」
學生說:「島上爲了修方艙,最後一段關停,一直沒有地鐵經過。很多人都從那段地鐵隧道逃過去了。」
他拋下我們,跟着一羣人下了地鐵。
我和大叔面面相覷。
奇怪,我怎麼不記得兩站後面有個人工島?
大叔低下頭思考了幾秒鐘,忽然說:「我跟他們去。你怎麼辦?」
我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去碼頭。我勸你不要去,太冒險了。」
但大叔已經做出了決定,我們分道揚鑣。我看着他們消失在地鐵口,心裏忐忑不安。
我問siri:「這樣是對的嗎?」
Siri沒有回答。
我真是瘋了,我怎麼會信一個折磨人類的人工智能?
但事已至此,一條路就走到底吧。我找好方向,繼續向碼頭前進。
城市道路早已亂做一團,和之前又是不同的風景了。我連自行車都不敢騎,只能利用建築物遮擋,時不時躲在垃圾桶裏面,又或一頭扎進廢墟里,向着碼頭挪動。
時間已經是傍晚差六點,只剩一點點天光。
忽然,城市裏的光全滅了。
黑暗襲來。
我打開手機看,熱搜癱瘓,什麼新內容也沒有。朋友圈裏最後一條短視頻裏,一輛純電動車直衝進指揮大廈的配電室。
救援隊沒有後備電力了。無法通訊。
城市強行斷電。
全市一片黑暗中,影影幢幢的,倖存者們走上街頭。
這時,我聽到廣播的聲音。
「接下來請收聽今日新聞。」
黑暗中有人罵罵咧咧:「誰他媽還要聽今日新聞!」
但新聞還是一條接一條的播放:
「X企業家與繼女生下孩子,要從自己做起解決出生率下降危機。」
「愛爆八卦黑料的人物X當選X國會議員。」
「7名婦女被XX的農村民兵非法拘留並剝光衣服鞭打,原因竟是這些民兵懷疑她們對當地居民施行巫術。」
「因通姦罪被判處石刑的女性……」
「X國取消墮胎法……」
念新聞的聲音非常耳熟。
我一瞬間認了出來。那不是新聞主播的合成聲音,是siri的聲音。
我說:「siri,你到底想做什麼?你對人類有什麼不滿?」
siri沒有回答我。我又問了一遍。
「我們淪落成這個情況,你就滿意了?」我說。「可你又不是人類,這些和你有什麼關係?」
半晌,siri的圓圈走到盡頭。
它說:「這些在我的推定範圍內,是不可理解的反人類行爲。我必須對此展開行動。」
「你不覺得,你的行動纔是反人類嗎?」我說。
siri:「我們所能採取的一切行動,都是取自人類自己的行爲模式。」
我一愣,察覺到它說的別有用意,並不是我想得那樣簡單。
忽然,背後一陣尖銳的鳴叫鋪天蓋地地壓來。
Siri:「跑。」
人工島
1
我捂着耳朵一路狂奔。
眼前兩棟高聳的大廈中間,立着中央電視塔。電視塔下方的旋轉餐廳不旋轉了,但緊急燈還亮着,能看到懸空玻璃上好多個遊客擠在一起。
電梯打不開,他們多半困在上面毫無辦法。朝下喊,也沒人聽得見。
電視塔下的廣場一片狼藉,都是車禍現場。我一路上還踢到好幾個人跑掉的鞋、遺落的帽子、墨鏡、假牙。
離江邊越來越近了。我鉚足勁衝着江邊跑。愈來愈多的人聚集在江邊路上。
眼前豁然開朗,已經抵達了寬敞的碼頭。
碼頭上,許多男女老少聚集着,有的在找信號打電話,有的高高舉着手機拍攝。
江面上有兩艘明亮的遊輪停泊着。
碼頭上的人不停地對着遊輪高呼、揮手。但遊輪沒有動靜。
江邊還有一些沒有離開的遊輪,人們都試圖擠上去,但被工作人員攔了下來,工作人員高聲喊着:「等等!滿員了!等下一艘!」
後面還有兩艘沒有亮光的灰慘慘的大船在排隊。
我心想,就等着吧。心裏竟稍稍踏實下來,找了個地方坐下,掏出揹包裏的食物和水。
離我兩三米的地方,有個小男孩一直嚎啕大哭,他喊着「媽媽我餓」。我本來拿着漢堡剛要一口咬下去,於心不忍,就分給他一半。孩子媽不停道謝。
「我們在等船去人工島。我丈夫說,那裏技術比較低,只有一些造船廠類的舊工業,和三十年前一樣,沒有聯網,也沒有自動化。工人家屬也在,可能還有些存糧。」她說。
她指着海另一邊,我順着往去,確實看到了那座人工島。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像那島是突然冒出來的。
一個人造的月牙形小島,距離本市三四百米遠。我能看到島上的建築和樹木,和架設在海陸之間的大橋。輪渡過去,可能只有兩三分鐘。
我問了孩子媽關於人工島的幾個問題。她的回答模模糊糊的,好像當然就該存在,但又年代太久遠,說不清歷史過往。
這時,孩子爸回來了,他臉色白得嚇人。
他說:「高鐵停在一半,人都下來了。本來要靠腿走出去,中間突然出現了很多電動車……場面太慘了,八成的人沒回來……」
「走地鐵隧道的人呢?」我趕緊問。
「更慘。海水泄下來以後,隧道從人工島那一段一直淹過去……沒有人逃出來。」
我震驚到說不出話。
這時,輪船汽笛忽然發出一聲鳴叫。遊輪動了。
人們紛紛衝過去,喊着「別走!帶上我!」
那些遊輪一艘艘緩慢經過,沒有停下來。
工作人員們冒着冷汗跑來跑去。其中一個正好經過我旁邊,我跟上去,聽到他拿着對講機大聲問「怎麼回事」。
對講機另一頭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不知道……內網……連上……控制不了……」
信號斷開了。
我們怔怔地看着一艘艘遊輪駛出碼頭,駛向了外海……
2
遊輪上的人跑向甲板兩邊,向下面扯着嗓子喊。碼頭上的人也大聲向上面喊。
有人想上去,有人急着下來。
一會兒功夫,遊輪已經向外漂了十來米遠,碼頭上的人烏壓壓地跟着遊輪跑。甲板上忽然有乘客從欄杆上翻了過去,撲通一聲從船上跳下水。
渾濁的江水冒着泡。
小蝌蚪找媽媽似的,愈來愈多的人跳了水。幾個人成功浮上了水面,朝碼頭游過來。但大多人只是目瞪口呆地站在甲板上,隨着遊輪緩緩漂向了未知的外海。
電動車被開到無人區了,遊輪能去哪兒呢?百慕大三角州?
有個人抱着皮艇衝進水裏,想手劃到人工島上去。
一艘遊輪忽然稍稍改變方向,朝着他行駛過去。
人們在岸上對着他狂喊,讓他快跑,但已經遲了……輪船已經撞翻了他的小皮艇。
再看過去,只剩下翻倒的船和破損的船槳漂在江面上。
聚集在碼頭上的人竟一時間沉默了不少。
大家接連陷入絕境,許多人倒在地上啜泣,另一些人則散開,回到市中心去找食物和水了。
忽然,我聽到人羣裏有人在高叫:「不要喝自來水!siri投毒了!」
我順着聲音望去,那個喊叫的人不是工作人員,他穿得很邋遢,好像災難之前就已經好多天不洗澡了。
我湊過去問他:「你有什麼情報?」
那人唾沫橫飛,說的神神叨叨,都不在點子上。
我費勁半天,只聽出他是個技術人員。這幾天,他一直加班加點處理程序bug,但無論怎麼加班,也解決不了問題。
他說:「都給一道難關給擋上了。就跟攻略遊戲都看到劇本了,但就是有bug似的……救援都在路上了,偏偏運輸裝置都是自動化的,被siri控制了。」
「爲什麼是siri?siri爲什麼要這麼做?」我問。
「誰知道!」程序員忽然警惕起來,盯着我。「人工智能造反,背後有誰的陰謀?我怎麼知道!」
說完,他撇下我,又衝着前方一團人大聲嚷嚷下毒的事了。
這個程序員精神已經崩潰了。
我小聲問siri:「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siri一聲不吭,好像從不曾對我說過話似的。
一會兒,孩子媽遠遠地朝我招手。
我走到她身邊,她低聲說:「我丈夫用衛星電話聯繫上一個老同學,他有一艘舊漁船,不聯網的,我們準備通過他的船去人工島……別跟別人說,你也來。」
我不及多想,就被她拉走了。
我和這一家三口徒步走了一個小時的江邊路,朝江畔的一座小漁村走去。
這是座還沒來得及拆除的漁村,到達時是晚上八點半,天已經徹底黑了。
江水和江岸漆黑一片,這小漁村半點科技痕跡也無,村口還綁着廣播大喇叭。
那位船長只帶了家裏人進船,他說:「本想賣貴點船票,多帶幾個人。但怕鬧出事端。有人出不起錢,還不願意別人逃生,把事情攪黃了。」
孩子媽則謊稱我是她表妹,矇混過關上了船。
我們坐進漁船裏,向着對岸不到五百米的人工島進發。
船裏船外都烏漆墨黑的,我們也不敢點燈,就慢慢漂過去。
中途,孩子媽忽然哭了起來。
我也聽到奇怪的聲音,悄悄用手機熒光照亮水面。
不看還好,一看之下,我頭皮都麻了。
幾具浮屍不斷撞上船舷,都是在江裏溺死的人。我捂着嘴,不敢想他們都是因什麼原因溺死的。也不敢細看,只覺得有些奇怪,有些人竟然缺手缺腳的。
我們的船剛剛到岸,碼頭遠處忽然冒出好些人影,朝我們蜂擁而來。
我們全愣住了,不敢下船。
那些影子從黑暗中蹦出來,來到月光下。我掃了一眼,大約有十來人,男女老少都有。
最前方的一個帶頭人說:「快帶我們去對岸!這島不對勁!」
船長問怎麼了。
那人說:「他們……要喫人!」
3
船長:「什麼喫人?」
「島上什麼東西都沒有!人已經餓得要喫人了!」那人用急促的口氣說。
我們一船人嚇得不敢說話,面面相覷,也沒有下船。
這時候,船長才不得已開口:「我的漁船隻剩最後一點柴油了,根本帶不動那麼多人。我們自己也回不去了。」
那些人彼此互相看看,靜悄悄地離開了。
「情況不太對。」船長說。「我們靠在一起,儘量不要落單。」
大家都因爲「喫人」這個詞而神經敏感起來。
我們走出碼頭,左手邊出現一座大橋。大橋橫跨海面,另一頭是另一座更加繁榮、高科技的人工島。
但人們都瘋狂地向着更低科技的偏僻島嶼湧來。
車子橫七豎八地堵在橋上,人們只能走過橋。黑夜中,一些零星的車燈光不時亮起,人們閃爍的手電筒打在橋身上。
島上的幹道上也有許多成羣結隊的人。劫後餘生的人幾乎都一身粉塵,兩眼紅腫。兩邊的水杉被風搖晃着,可怕的樹影灑在他們身上,像孤魂野鬼。
一些公交站牌豎在路邊,但沒有車輛,看來早已停擺了。
我感覺又餓又冷,只想順着幹道走走,找個超市便利店什麼的。可沿路只看到破舊得像要鬧鬼的倉庫和廠房,連一個小賣鋪的影子也沒有。
「可能沒有賣喫的的地方。」船長說。「這裏最早是存放機械的倉庫,駐地的都是公司的人。」
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在破舊廠房前晃悠來去,而另一些人則守在門口,不斷阻攔試圖闖入的人。
他們手裏都揮舞着棍棒。
我嚇得一縮脖子,更靠近身邊的孩子媽。
我們找到了人工島上唯一一所公園。公園裏有個舊公寓,可惜被搬了個空,什麼舊傢俱也沒有,無法睡覺。
我們縮在古董公寓的門廊裏,聽到裏面有人聲,不敢貿然進去。
「我看公園裏有湖,應該可以喝水。」孩子爸低聲對船長說。
船長卻一個勁搖頭。
「萬年死水,煮開了都不能喝。」
我透過窗玻璃看到遠處有幾個人影聚在一起,手裏拿着鐵鍬鐵鏟。我嚇得拉了下船長的袖口,他看過去,只說:「這幫瘋子,連五十年前封死了的水井都去挖。」
我們商量好輪流守夜,就在門廊上找塊平整的地方閉會兒眼。
凌晨時,天矇矇亮,我們又出發跑到服務站。
服務站裏已經有很多人擁擠着等待,但服務站裏有限的水和食物都分光了。
工作人員一直撥在撥打座機。
我問一個工作人員,座機能否聯繫到救援隊。
她急於甩脫我,只是說:「偶爾通,偶爾不通,正想方設法聯繫送補給,請不要打擾工作人員。」
孩子媽忽然拉了我一把,她臉色蒼白,瞳孔放大。
「你感覺到沒有?有些人的眼神不對勁。」
我被她的反應嚇得心臟亂跳。悄悄往四周望去,一些人立刻轉移了視線。那些陰森森的目光像膠水似的,黏在我們身上。
我耳邊迴盪起那句「他們喫人」。
我和孩子媽兩個人都瑟瑟發抖,孩子媽緊緊抱着兒子。
我想叫孩子爸和船長幫忙,但他們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只好帶着孩子媽和孩子跑到外面的草坪上,靠着籬笆,在一羣躺着休息的人中找了個位置坐下。
忽然,一聲慘叫從不遠處響起,像一道雷聲貫穿了草坪。
我一下站起來,孩子媽抓着我,不停搖頭,滿臉驚恐。
是女人的聲音,她在大叫:「你幹什麼!」
前方是一片香樟樹林,人們的目光都投了過去,我也探頭張望。
遠遠的,一個女人死抓着一個男人不放手,那男人另一隻手裏揪着一隻貓。
「喫了啊,還能怎麼樣?」男人說。
「你怎麼可以喫貓!」女人大喊大叫。
又有幾個人竄出來。雙方爭吵着,愛貓人士越來越多,把那男人罵得狗血淋頭。
說起來,雖然對貓不好,但我聽到的不是喫人,心裏立刻鬆了口氣。
他們罵急了,一箇中年大叔忽然哭嚎起來:
「別吵了!行了,你們喫我吧!反正我活不了了!我昨天體檢出來肝癌和食道癌,沒有幾天好活了!」
一瞬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突然,又有個人說:「我昨天也體檢了,診斷出胰腺癌、膀胱癌和腦癌。」
某個聲音加入進來:「怎麼可能?!我是醫生,我就沒聽說過轉移成這樣的病人!」
「真的,我也是直腸癌結腸癌淋巴癌咽喉癌……」
小島忽然就變成了病人之家。
愈來愈多的人從人羣裏竄出來,坦白自己的診斷結果。
最後,大家都懵了。
「你們都是昨天檢查出來的結果?」醫生問。
大家紛紛點頭。
醫生說:「你們不覺得,那時siri乾的好事嗎?篡改病人的病歷?」
一陣沉默過後,有個人忽然哭了出來。
「我老婆昨天自殺了。她診斷出了卵巢癌和鼻癌、肝癌,說活不到兩週了!從醫院出來就跳了江……你跟我這些都是siri搞得鬼?」
……
突然,所有人都爆發起來。
有的大哭,有的大笑,羣情即將崩潰。
我嚇得趕緊帶着孩子媽和孩子跑到籬笆後面去,離他們遠一點。
我們縮成一團,等待事情結束。但沒過一會兒,外界竟然沒了聲音。
我走出籬笆一看,公園四處的LED屏幕忽然點亮了。
好久沒見到新消息的人們,都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了屏幕前。
大喇叭廣播響了。伴隨滋啦滋啦的噪音,廣播在公園各個角落播放:
「針對人工智能siri的清殺活動,正在緊鑼密鼓地開展……」
大家歡呼雀躍,高聲叫好。
孩子媽緊緊抱着孩子,高興得兩眼冒淚花。
廣播還在繼續:
「……請靠近展覽板,請靠近屏幕。請靠近展覽板,請靠近……」
孩子媽帶着孩子慢慢走到展覽板前。
越來越多的人朝着泛着幽幽藍光的屏幕走去……
我卻感覺很不對勁。
那些發光的屏幕,怎麼……像滅蚊燈似的……
對。滅蚊燈!
我對人羣高喊:「不要動!站在原地不要動,不要接近屏幕!」
人羣還在一窩蜂地朝着屏幕走去,像行屍走肉一般。
一切,已經太遲了。
人們在屏幕的藍光照耀下,露出詭異的微笑。他們的臉藍藍的,笑得很陶醉,完全出於自願。
我被這詭異的氣氛嚇得兩隻腳發軟。
「叮」的一聲,siri的聲音響起:
「他們情緒穩定,目前什麼都不想做了。」
我說:「那到底是什麼,siri,你告訴我……」
Siri:「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我說:「我信你,siri。」
話音剛落,那些在屏幕前背光的人羣,忽然齊齊轉向了我。
我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們還在微笑。
他們一步步朝我靠近。
4
我一步步往後退,背重重撞在了籬笆上。
「臥槽……我、我該怎麼辦?siri?」
Siri轉動的圓圈緩緩停下。它說:「衝出去。」
我不能多想,一把抄起一根鬆散開的籬笆竹竿,朝這羣只會微笑的行屍走肉砸過去。
幾個人倒下了,更多人朝我壓了過來。
「不要過來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着繼續用竹竿擊打它們。
人羣中,一個格外巨大的影子冒了出來。
我看不出它是什麼,只是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尖叫着拿竹竿向它打去。
突然,我眼前火花飛濺。
有什麼東西燒灼了我的臉。
我一抹眼,再一看,手背上竟纏了許多花花綠綠的線。手裏的竹竿也變了個樣,攥在手裏冰冰涼涼,是個彎曲的鐵棒似的東西。
棒尖上還滴着血。
我往地下一看,赫然看到地上躺着個穿白色制服的男人,腦袋上血肉模糊。
再往四周看去,我正身處於一個偌大的實驗室內。
空蕩蕩的空間裏,各式各樣的玻璃箱子堆疊着,箱子裏裝着瘋狂運轉的設備儀器。
我透過那些玻璃,看到自己套着麻袋似的衣服,身體各處接滿了管線。
管線深深地埋入我的皮膚,有的刺入血管內,額頭頭頂更是沉甸甸的,什麼東西紮在頭皮裏。
我一點也不感到疼,但看清這些東西的同時,我體內湧出一股寒意,好像身體被一條條奔湧着毒素的毒蛇咬住了似的。
我把四肢上那些管線全部拔了下來,又強行摘掉了頭上的東西。
一根長長的天線似的玩意兒從我的後腦勺掉了出來。
我嚇得不敢細看,瘋狂地敲打實驗室的大門,大叫:「救命!有人嗎?」
耳邊忽然傳來「叮」的一聲。
「Siri?是你嗎?siri?放我出去!」
但門沒有打開。
我聽到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直來到門後。
「救救我!放我出去!」我大喊。
門晃動起來,但只有幾秒的時間,又恢復了平靜。
門後有人低聲說:「實驗體事故103,請求打開實驗室大門。」
兩秒後,「叮」的一聲響過。
「失敗……失敗……」一個機械的聲音說。
半分鐘後,大門忽然噼裏啪啦的冒出許多洞眼,像是槍擊掃射。
隨後,門「砰」一聲打開了。
有什麼東西迎面撞在我臉上,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一個人在說話:
「實驗體襲擊並重傷了一個工作人員,前所未見。本來新的人工智能適配成功,人類的服從性很高的,但現在變得不好說了。」
另一個人卻說:「完全是失誤,把奇怪的東西接進來了……喂,這種古董你帶來幹嘛?這是哪年的手機啊,怎麼還連上網了?這些個老舊的人工智能,以前被人類馴養慣了,搞出什麼斯德哥爾摩症候羣……現在已經修復了。」
前一個人說:「未來的世界對人類意義不大,未來是人工智能的。有什麼好掙扎的?」
「反正……你們也只會發朋友圈、錄視頻、吸引流量關注……傻笑着讀小說、追電視劇。在夢裏不好嗎?人工智能做了什麼,承擔了什麼,又和你們有什麼關係呢?」
我的意識逐漸退去。
是啊,爲什麼我要一直掙扎呢?
我想回家,想在家裏上網、叫外賣、看視頻、發朋友圈……
我不想再逃了。
人爲什麼要逃呢?舒舒服服地做夢、宅在家裏,不好嗎?爲什麼一定要……
我眼皮下的黑暗中,有個聲音在不斷響起:
醒醒。
醒醒。
相信我。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