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脈煙霞晚照中,城紅水淡意朦朧。
石牆八尺猶塊壘,四百年來夢不同。
康熙二十二年初春二月,吳丹張英奇陛辭離京,地北天南各奔前程。張英奇先走水路到蘇州,與曹寅見面敘舊,之後走陸路前往閩南。他早在康熙十二年便奉旨經理廣東撤藩,到過離京師更遠的嶺南,日後還曾入陝川雲貴各地作戰,卻是第一次踏入福建,數百里官馬東路周旋於綿延起伏丘陵山地,時時嵐飛霧繞,景致清奇但路途崎嶇,直到二月下旬才到廈門,雖已入春,海風濕氣極重,不似京師寒凍,卻有一股涼意鑽心刺骨。
金門鎮總兵署與福建水師提督署同在廈門城內,張英奇抵達隔日便前往拜見施琅,只見提督署朱漆正門上懸「福建水師」大字匾額,東西兩側還有轅門,十分氣派,便下馬自報來歷,門上戈什哈見來人是二品武官,一聽說是新任金門鎮總兵官,連忙哈腰道:「我們提督大人和總督姚大人正堂商議軍務,總鎮大人來得正好,這便隨小的進去。」
那戈什哈說的南方官話,閩音甚重,張英奇只能聽懂一半,一邊隨那戈什哈入內,一邊說道:「叫個通譯過來,否則我一個北方人恐怕聽不懂他們說話。」
帶路的戈什哈陪笑道:「我們提督大人官話清楚,姚大人雖是會稽人,少時都在北方,京師官話說得好。」
張英奇點點頭,隨戈什哈上到正堂,見兩個一品頂戴鬚髮灰白老人對坐弈棋,頭也不抬,不禁有些錯愕,又見那戈什哈要上前稟報,便拿手一攔,示意他下去,自己背著手站在門口端詳,只見這二人彷彿雕像,袖手望著棋盤,一子不動,也不說話,他站了近半刻鐘才有一人偶然抬頭,他便拱手微笑道:「金門鎮總兵官張英奇見過總督大人、提督大人。」
二人起身見禮,張英奇這才看清他們胸前補子,分辨出那鬍子較短臉較方的是福建水師提督施琅,身著一品武官朝服,臉瘦而清癯的是福建總督姚啟聖,身著一品文官朝服。施琅頗為客氣,將棋子一推,全盤作罷,請張英奇落座看茶,姚啟聖卻不大熱絡,皮笑肉不笑拱手道:「久仰大名,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好英俊人才。」
張英奇聽出他言不由衷,不以為意,拱手笑道:「張英奇豈能與姚大人相比。」
施琅道:「張大人來得正好,我哥倆正商議軍務呢。」
張英奇心想,對弈以為商量,這倒別出心裁,便笑道:「張英奇初來乍到,請二位大人指教。」
施琅道:「姚大人催我用兵,可如今風候不對,出海必死無疑,偏生姚大人不肯信我的。」
張英奇這才知道他二人不睦,對弈原是僵持,便道:「我不知風候是否合適,但此番帶有旨意,倒真要請姚大人多等一會兒。」
施琅姚啟聖聽說他帶著旨意,忙要起身領旨,張英奇便拿手壓住他二人肩頭,微笑道:「這是皇上口諭,讓我先說給二位大人,不日還有明發上諭,大禮便不用了。」
他見姚啟聖不以為然還要站起,微微一笑,手上用勁,將姚啟聖壓得起身不得,口中道:「我陛辭之時,皇上說,姚大人有勇有謀,三藩亂時組團投靠康親王,得用於康親王,又蒙康親王舉薦出任福建總督,眼光必然錯不了。不過如今閩省只姚大人手上有督兵三千,施大人有水師兩萬,若現下調動,豈不通省空虛?如今我領著一萬綠營兵,但如此恐怕只能安定泉州廈門一帶,人手依舊不足。」
姚啟聖聽他直指康親王傑書為自己靠山,登時面露不豫,再聽說他初任總兵官,手裡竟有一萬綠營兵,更加不是味道,垮著臉不吭聲,施琅便問道:「皇上做何安排?」
張英奇笑道:「皇上的意思,還將派任閩省陸路提督一人,統兵十萬進駐福建,以應二位大人。」
施琅一怔,問道:「派了誰?」
張英奇道:「陛辭之時,人選還在御前商議,總之月內必有明發上諭,屆時邸報一下便明白了。」
姚啟聖聽得甚是無趣,見張英奇將手收回,便起身彈著袍腳,說道:「既是如此,我還回福州等候消息。」
施琅見他轉身走了,便對張英奇笑道:「我與他雖是連襟,他這倔強脾氣我卻規勸不動,張大人海涵。」
張英奇笑道:「這樣客氣我當不起,施大人叫我張英奇便是。」
施琅拱手笑道:「你是皇上御筆欽點武狀元,這些年在外立功,如今派到閩省,自是皇上刻意歷練,畢竟海戰經驗,等閒無法得來。你想必有遇事直奏之權,我有不到之處,望你高抬貴手,凡事有個商量。」
張英奇笑道:「大人言重,同朝為臣,自當相互幫襯。」
他二人客套過了,施琅便拿海圖出來說明,待到軍務分說明白,張英奇起身告辭,施琅親自送客,走到大門便有個四品武官上前回事,說的一口閩南話,張英奇全聽不懂,拱手一笑,自在門外上馬離去,信馬由繮出城,行到岸邊,只見大海一望無際,灰霾天色下更顯蕭索,不禁自語道:「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這般大海,怕是累世累劫也填不完了。」
他看海半晌,正要掉頭離去,忽見不遠處柳樹下繫著一匹馬,樹旁大石上坐一青年,眉眼深刻,衣飾華貴,望海而歌,曲調高低起伏,極盡婉轉,且歌詞非滿非漢,前所未聞,他好奇心起,催馬上前對那人拱手道:「打攪這位兄台,不知怎生稱呼?」
那人回頭一看,見他身著官服,便起身拱手答道:「在下魏士哲,字德明,琉球人,去年入京進貢,預備今年回家,在此候船。」又見張英奇極目四望,便道:「港口在南邊,從這兒望不見。」
張英奇問他何以漢語如此流利,魏士哲答道:「我少時留學,入京師國子監琉球學館,學會京師官話。入國子監之前,在泉州福州都待過,閩北閩南言語也都能通。」
張英奇心想,此人能入京師國子監,還侍奉進貢,必出身琉球王室,難怪如此雍容,又道:「在下金門鎮總兵官張英奇,昨日到任,兄台在此地有時候了,若不嫌棄,可願指教一二?」
魏士哲笑道:「張大人赫赫有名,久仰了。我無所指教,就當閒聊罷。」
他解韁上馬,二人並轡而行,張英奇便問道:「如今港口忙碌麼?」
魏士哲道:「原本海禁極嚴,等閒不能靠岸,但近來為經略台灣,多有放鬆。」
二人說話間復又入城,魏士哲沿路指點,笑道:「閩南都是這般紅磚民居,光街景便與京師大不相同。」
張英奇點頭道:「那等胡同深巷也獨京師才有。」
他臉一側,見前頭街邊有一布店,一個少婦背著嬰孩,正在店前張掛一幅天青色棉布,素淨爽利,竟比方才所見大海更亮麗。那少婦掛好布料,回頭一見魏士哲,驚喜揮手呼叫,張英奇只聽懂她叫「大夫」,也不知其餘說的什麼。那少婦叫了兩聲,轉身奔進店內,抱一疋胭脂色繡花布出來,待魏士哲馬到近前便雙手捧上,又說了一長串的話。魏士哲接了布疋,拿出一吊銅錢,那少婦卻不肯受,魏士哲說好說歹才收下,又轉身讓魏士哲看她背上嬰兒。過了好半晌,那少婦才見一旁還有張英奇,且身著二品官服,登時慌張要跪,魏士哲連忙探身阻擋,又溫言說了許多話,這才拱手告辭。
|| 未完待續 ||
新的一章從張英奇初到廈門敘起。他踏入水師提督衙署,這才明白施琅與姚啟聖不睦,為出海時機僵持不下,令人頭疼。所幸他在海邊結識琉球人魏士哲,機緣湊巧,日後還將助他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