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易上大學後,談了幾段戀愛,但都沒有持續很久,也不深刻。
畢業前謝師宴,在火車站對面的喜來登飯店自助餐廳舉行。榮易在電梯裡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半走半跑的追趕過去,輕聲地叫了聲,
「阿源。」
那人帶著高立的白帽,一身潔白筆直的廚師服。回過頭,兩道濃眉寫了整張臉。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叫出:
「榮易。」
兩人的激動不相上下。這是四年後的重逢。
這中間,榮易好幾回,想去北港找阿源。但總被心裡的另一個理性聲音阻擋。阿源就是她的年少往事。
「你在這兒當廚師?」
「是啊,台菜餐廳。你今年該大學畢業吧。」
他不假思索地說出。榮易一陣感動。他不但記得她,還記得分開的時間。
「原來你一直都在台北。怪不得我去北港沒找到你呢。」
榮易開玩笑的說。現在不管她說什麼,心情都是愉悅的。就像當年,在巷子的那段路上。
「我留了手機號碼,他們沒有給你嗎?」
阿源很著急的說著。
榮易搖搖頭,也不想解釋,只說:
「你幾點下班,我在一樓大廳等你,我們去喝咖啡。」
「九點半,不見不散喔。」
這回是榮易等阿源了。
阿源換了白襯衫,牛仔褲,剪得極短的小平頭,讓五官顯得特別突出。榮易看他從電梯出來,心臟不自覺的加快砰砰跳著,原來阿源長得這麼好看。
阿源說,他回北港後,租了個小攤位,賣蘿蔔絲餅,但因競爭激烈,並不賺錢,很快就把積蓄賠光了。後來有朋友介紹,台北大飯店找廚師助理,他又回台北打工,這回決定目標是當大廚。
「你回台北了,為甚麼沒回來找我?」
「我有回你舊家,但房子是空的,你們都搬走了。」
「是啊,我們那幾戶,和建商合作都更,現在房子都蓋好了。」
四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榮易讀了外文系。從一個害羞的小女孩,長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
「阿珠呢? 她和你來台北?」
「她到高雄的一家大餐廳當會計,幾個月前,嫁給老闆的兒子。」
阿源說得雲淡風輕,和那年敘述父母車禍死亡一樣。
他們聊了各自的狀況。阿源的師傅,要到關島開餐廳,想帶阿源一起去。阿源說:
「可是我英語不好,你可以當我的家教嗎?」
就這樣,他們一星期見面兩次,有時在麥當勞,有時在咖啡館。
他們說好,每一回阿源做一道菜來換一堂課。但阿源總帶兩道菜加一個甜點,放在幾個漂亮的餐盒裡。
榮易從阿源送來的菜,看出阿源的企圖心。他改良台菜至精緻不油膩。甜點健康爽口。雖然阿源曾說,做餐點這一行,只是因為糊口容易,但榮易卻看出,他有許多天分。
阿源曾是學校裡的資優生。當年在南部高中,是繁星計畫中T大的熱門人選。父母車禍死亡,才發現,父親還欠銀行大筆債務。不但房子被銀行回收,他還繼承百萬債務。還好稅捐處的阿姨,教他辦了放棄繼承。他深刻體會到甚麼是孑然一身。
當兵時,他萬念俱灰。來台北學做餅,也只是不得已苟活的權宜之計。他在蘿蔔絲餅店,是個沉默的夥計,不太和人交談。直到認識榮易。
那天的大雨,他永遠忘不了。
榮易白皙的臉龐,優雅的舉止,像一個小天使從天而降。
她陪他,說了許多話。
他開始期盼每一天的到來。遠遠看她綠衣黑裙的身影,他的心總禁不住的雀躍。
陪她走回家的路上,榮易把他當最好朋友。傾訴在學校裡面對的挫折,委屈和不開心。他偶爾也會講店裡發生的趣事,榮易總能抓住笑點,隨之開懷大笑。那是爸媽走後,他最幸福的一段時間,完全忘記了上天對他的不公平。
然而那時阿源就很清楚,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榮易的家是巷子裡最大的花園洋房。她的父親,是政壇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這一回重逢。學英語是藉口,也不是藉口。阿源一共為榮易設計了二十道菜,十樣甜點。
從設計菜單,買菜到烹煮。他會進入一個另一個平行空間。幻想兩人一起生活,平淡幸福。他的每一杓油,糖,鹽,醋,辣椒都是為她量身打照。成品的色香味,都要襯托那張粉紅嬌嫩,清秀善良的臉。而入口的那一剎那,要贏得齒頰舌尖最大的滿足。
他總幻想,她閉上眼,體會美味的那一刻,會自然明白自己對她的愛。
阿源每回來上課,總穿著襯衫和牛仔褲。肩上背了個背包,就是大學生的打扮。榮易則認真準備教材。上課時更是不輕易聊其他的事。
榮易花很多時間準備教材。阿源除了字彙太少,發音和文法是不錯的。她總想像,一個米其林星級的大廚,用著流利的英語,向客人解釋每道菜的食材和搭配的特殊點。
他們很認真地上英語課,但言談外,空氣中,眉目間,卻流動著悸動,對頻和對相互的依戀。
最後一次英語課上完後。阿源騎摩托車送榮易回去。榮易第一次雙手緊抱著阿源的腰。車子到紅綠燈停下時,榮易臉頰貼著阿源的背說: 「我們去海邊走走,好嗎?」
他們到淡水的淺水灣海灘。
摩托車停好後,榮易主動挽著阿源的手臂,兩人步向海灘。榮易很自然放鬆,阿源卻緊張僵硬。
天公不作美。天是灰的,海是灰的,沙灘也是沒有顏色的土灰。滿眼所見,像一幅沒有上色的素描。
一陣海風吹來,帶來刺骨的寒意,榮易打了個哆嗦。阿源伸出手,就將榮易湧入懷裡。榮易閉上眼睛,好希望阿源能給她一個吻。但阿源只是把頭緊貼著她的秀髮。
他們相互依偎,沿著沙灘,走了幾百公尺。
阿源說:「我和師傅的合約是五年。這五年,我不但要成大廚,還要省吃儉用。五年後,我就會回來開自己的餐廳。」
阿源的語氣太過堅定,像是為自己打氣。
「你會回來找我嗎?」
榮易抬頭看阿源。
阿源眼光直視前方,他知道,任何的承諾都是枉然。命運要如何安排,不是他能掌控的。他們有這短暫半年的相聚,已是十分感恩。
「和你重逢前,我的計畫是,就不回來了。」
這是阿源所說的話中,最露骨的一次。
幾天後,阿源就飛離台灣。
張艾嘉導演,金城武,梁詠琪,莫文蔚主演的”心動”,不久在戲院上映。
兩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因日後的教育和經歷不同,愈行愈遠。即使再相遇,也挽回不了舊日的深情。
三十歲不到的金城武,眼角洩露了風霜。稚嫩的笑容,也隱藏一絲對世事的嘲諷。他再遇梁詠琪時,漫不經心,開玩笑的問:「什麼時候有空嫁給我?」
這部電影,還有同名的主題曲,馬上成為榮易的最愛。
"有多久沒見你 以為你在哪裡
原來就住在我心底 陪伴著我的呼吸
有多遠的距離 以為聞不到你氣息
誰知道你背影這麼長 回頭就看到你
* 過去讓它過去 來不及
從頭喜歡你 白雲纏繞著藍天
哦 ~
如果不能夠永遠走在一起
也至少給我們懷念的勇氣 擁抱的權利
好讓你明白 我心動的痕跡"
2023/9/3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