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色,戒》對希區考克的敬禮:李安的無心之“得”

2023/08/27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2007年我在西門町看李安的《色,戒》,到了“易先生”的副官曹德禧闖入那批密謀行刺的嶺南大學的流亡學生的窩,向他們勒索,被他們聯手殺死,我立時感知這一幕的靈感來自希區考克的《衝破鐵幕》(Torn Curtain)(1966),當時即欲為文點出,但誰還記得這位懸疑大師事業走下坡時期的舊作?如今藉與陳華夫(論張愛玲〈色,戒〉的「由性生愛」主題與敘事技巧─文學與藝術)對談的機會,把這個完願用在刀口上,置入一個更大議題裡。

在《衝破鐵幕》裡,美國安排一位導彈專家佯裝投奔東德,是為了盜取東德的一位反導彈專家的數學方程式,他入敵境後,先與美國布在本地的暗樁聯絡,安排事成之後逃出,卻被監視他的一名東德密警跟蹤到一處農家,暴露了他的間諜行動,男主角與接應他的一名東德農婦聯手把他殺了。這個橋段原本該與這部陳年舊作一起被遺忘,它卻是希區考克用來“解構”一般電影裡“殺人乃易如反掌的秒殺”的俗套,成為懸疑大師“十大最令人難忘的場景”之一。十大之首自然是《驚魂記》(Psycho)中一名女子在淋浴間遭不明的襲擊者連插無數刀的鏡頭,據說拍了7天、由七十多個鏡頭剪輯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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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德密警被兩名生手殺死費了8分8秒,乃由138個鏡頭剪輯而成,每個鏡頭平均3.5秒。密警闖入農舍,揭發了兩人,正要用牆上的電話報告總部,農婦將一鍋湯向他摔去,沒擊中,卻淋了他一頭,密警拔槍,男主角衝上去將槍打在地上,並從後箍住他的脖子,農婦檢起槍,卻不敢用,因為男主角乘坐前來的計程車還停在門外,她轉向廚房抽屜取出一把刀,但因為兩個男人在扭打,她舉刀遲遲下不了手,被箍頸的密警竟然還能作聲,調侃男主角說:“當心她割斷你的手指!”農婦終於尋隙戳下去,卻因用力不當,插入不深的刀尖反而斷在了他的上胸裡,農婦丟下刀,拿起靠牆的一把鏟,擊打他的膝蓋4下,密警痛極倒地,轉成獰笑,殺他的兩人想到用烤箱,負傷的密警仍頑抗,掐男主角的脖子,最後在農婦幫助下,打開烤箱硬生生把他的上身塞進去,開煤氣,把他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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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禧被一群大學生七手八腳殺死的鏡頭是4分鐘,但它不似李安自己發明的,更像是對希區考克的致敬。衝突也是從曹德禧拔槍開始,他的槍也是被其中一名學生打在地下,一名驚惶的女生檢起槍而不敢用,兩名男生從兩旁將曹壓在沙發上,另一名則固定他的左腳,鄺裕民(王力宏飾)走上去用刀刺他,卻沒捏緊刀柄,刀刃反而滑入手掌,割破了手,鄺才把刀握緊,捅了曹一刀,這一刻大家都呆住,鬆了手,曹卻把刀拔出,反攻鄺,其他兩名男生奪過刀,對他輪番插了又拔、拔了又插,受重創的曹掙扎著下樓找門,此時唯一沒殺過他的梁潤生又從背後補了他3刀—除了鄺之外,只有梁和曹有喝過一回酒、甚至比鄺多加同嫖一回妓的交情。曹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大家都以為他死了,一名女生卻喊出:“他還沒死!”於是鄺裕民衝下樓梯,把曹的脖子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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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兇殺是沒必要發生的。曹德禧闖進來說: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們不太對勁,慢慢地看你們搞什麼花樣,如今“易先生”高遷上海卻沒我的份,我不如改邪歸正算了,我知道的可比你們幾個還要多,對你們的上級更值錢吧?不然就給我10根金條,我猜“易先生”會給更多!問題是當時太平洋戰爭仍未爆發,香港是英國人統治的地方,這批愛國學生既因廣州淪陷才從內地流亡到香港,想必不會重逢“易先生”,怕什麼勒索?還需滅口?電影情節如強調愛國學生操練了行刺漢奸有日,如今卻讓他溜了,一股積蓄已久的殺氣無處發洩,曹副官卻自動送上門來,還舉槍恫嚇,不料反釋放了他們的殺氣,被這群笨手笨腳的後生幹掉更來得合理。

這是李安的而不是張愛玲的問題。小說裡根本沒這一幕,也沒有“曹德禧”這號人物。文本是如此寫的:“汪精衛一行人到了香港,汪夫婦倆與陳公博等都是廣東人,有個副官與鄺裕民是小同鄉。鄺裕民去找他,一拉交情,打聽到不少消息。回來大家七嘴八舌,定下一條美人計,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不能說是學生,大都是學生最激烈,他們有戒心。生意人家的少奶奶還差不多,尤其在香港,沒有國家思想。這角色當然由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即王佳芝]擔任。”

1938年12月汪精衛從重慶出逃,出境後先至河內,屢遭重慶方面行刺,1939年3月20日,隨行要員曾仲鳴在汪宅內遭誤殺替死,日本人遂把汪精衛一夥接到了日佔的上海,難道是途經香港不成?英屬香港比法屬河內更四通八達,重慶刺汪行動的指揮站就設在香港。汪是從河內直飛上海還是途經香港,待查。較肯定的是原本反對與日媾和、只為捨命陪君子尾隨汪精衛到河內的陳公博倒是在香港蟄居了大半年,才北上與汪會合—他卻非暗殺對象。無論如何,此行該沒有原不屬國民黨內汪派的丁默邨:“易先生”易默成的原型。

但電影裡卻說“易先生”在香港滯留了一個月以上—劇中的那批學生殺手就在海灘上練習射擊練習了一個月,連行動經費都耗馨。王佳芝還陪易太太上中環去採購,陪易先生去裁縫店做西裝—這像是在躲避追殺的嗎?張愛玲原著的瑕疵是將鄺裕民的舊交說成是汪夫婦倆與陳公博的一個副官,鄺這夥人反而撇開這兩條大魚不釣,把目標轉到小魚易默成身上,大費周章“由一個女生去接近易太太”入手!李安的電影版把這名副官固定為“易先生”的副官,這個學生鋤奸隊既然只有這條線,也就釣這條魚了,順理成章,是對原著的改良。

王佳芝扮演的“麥太太”陪易太太在光天化日下至中環採購

王佳芝扮演的“麥太太”陪易太太在光天化日下至中環採購

況且,電影中的“易先生”夫婦來港,更像是汪精衛已經安抵上海有一陣子,正在籌組偽政府,派他到香港招兵買馬,因此,劇中學生鋤奸隊要打擊的是汪氏提倡的“和平運動”,還未及“漢奸政權”。汪精衛仍在河內時,日本已於同年3月在南京利用傀儡梁鴻志成立“中華民國維新政府”,只是地方政府,待至1940年3月30日汪精衛在南京舉行“國民政府還都”,才將各地偽政權(除了滿蒙外)名義上併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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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默邨不是汪派,他出身中統,後轉入軍統,混得很失意,在汪精衛還在河內時就從昆明潛赴上海,報效土肥原賢二,成立後來以“76號”惡名昭著的特務機構,身居主任。因此,是特務機構先於汪政權成立。劇中“易先生”一家突然決定返上海,只由易太太打電話通知王佳芝,王強壓下錯愕,道一聲:“那得恭喜你啊!”曹德禧後來也說“易先生高遷上海卻沒我的份”,該是汪政權籌組工作已達成熟階段,內定了一些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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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易先生”有否受汪精衛之託到香港招兵買馬?對虛構的故事來說無關宏旨。假若招兵買馬,反將隨身的副官落在香港(曹德禧並非易先生在香港臨時雇用的導遊),似乎說不通,但這是電影編劇的問題了。沒這個關節的話,也就沒有學生們群起誅殺曹德禧的插曲。

這段插曲有什麼起承轉合作用呢?鄺裕民將曹德禧的脖子扭斷後,從樓梯底回望圍觀的同夥,他雙目慘然只與王佳芝慘然的雙目交接,王隨即急步下樓,腳步避過曹的屍體,衝出大門,沒入夜幕中,從此與這批同夥失聯,至3年後他們才在上海找回她。鋤奸任務告吹,王佳芝平白賠上童貞,與隊友們相處變得很尷尬,卻沒出走,待到此刻才出走,是痛感自己這夥人儘在付出一些無意義的犧牲,首先是梁潤生為了陪曹副官嫖妓、讓自己“失身”給娼妓,成為了這夥學生唯一有性經驗的人,必須由他替王佳芝“破身”,又把這個骯髒傳給了王佳芝,鄺裕民在殺曹副官那一刻也失去了“童貞”:純真的大學生成了殺人犯,不為慷慨激昂救國,而是醜惡的濺血。

曹德禧插曲的另一個起承轉合功能是:3年後鄺裕民在上海告知王佳芝:當年他們策畫鋤奸,已引起重慶方面的注意,發生變故後,幫他們處理掉屍體,清理現場,如今已把他們納入地下組織,並給予一些特工訓練。李安認為希區考克的這段戲碼很酷,也把它納入自己的敘事裡,另發揮了一個他本人也沒特別在意的功效,即加深描繪這批學生當不成“冷血殺手”。

熱血青年們首次討論刺殺易先生時,倡導的鄺裕民說這回不是演話劇,而是“殺一個貨真價實的漢奸”,梁潤生說:“可是我們怎麼知道殺人怎麼殺啊,我們只有在舞台上殺過!”鄺回答:“當你遇到一個漢奸,一個出賣國家和同胞尊嚴的人,你就知道殺人一點都不難!我們只怕殺得不夠多、不夠快!”他說服大家把舞台劇從台上搬到台下,動真格。殺死曹副官者確實是一群熱血殺手,但諜報戰需要的是“冷血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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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戒》這部電影的觀眾和評論家都傾向矚目片中的3場床戲,殺曹的插曲是被遺忘了。我不是張學家,不知去拾哪些牙慧,方去談已不存於大家記憶庫裡的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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