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於客舍房中伏案謄寫說話底本,凝目落筆間不覺廢寢忘食,直至店小二扣門來請,才恍覺空腹好些時辰。
略做拾掇應門而出、正欲吩咐備些熱食,卻聽小二恭謹已告:掌櫃親設一桌席面待我上座,言有要事相商。面上微訝,思忖幾息含笑應下,隨前人引路施施然赴宴。
步入上等雅間,與早早候於桌前、眉目明晰至誠的青衣掌櫃相互見禮。席間謙讓寒暄、杯盞言歡,慨談種種待客所遇奇人軼事。用膳方罷,掌櫃命小二撤下殘羹碗碟、奉上新制上品茶點,並挽袖親手沏上一壺特等香茗予我,不疾不徐道出來意。
“相狸奴?”接過遞來跟前的薄胎瓷盞抿上一口,緩聲回問。
“是。聞先生每至茶肆說書必座無虛席,想來學富五車、見多識廣,不知可否勞駕花鳥集市走一趟,替某掌掌眼?”年及不惑尤顯舒朗俊逸,掌櫃亦舉杯喫茶:“某欲聘隻狸奴駐守客舍鎮宅驅鼠,雖已備妥鹽茶聘禮、請人卜算納契吉日,卻耳聞狸奴的形貌花色更是講究。左右遍尋無人通曉此門道,故求到先生這處。”
“承蒙抬舉。在下區區一介白身,所學之術駁雜的很,自是比不得進士夫子旁徵博引、更練不就如掌櫃這般識人斷相的火眼金睛。”溫煦自謙,掌中茶盞不曾晃蕩半分。垂目沉吟片刻,朝對坐之人頷首:“在下不才,曾囫圇翻過「相貓經」幾回。不說似伯樂相馬明目善辨,但也談得上一二淺見。若掌櫃不嫌,願偕往一探。”
“好,好!先生是個爽快人!”掌櫃得樂,撫鬚而笑:“若事成了,某必奉禮重謝!敢問先生何時得空?花鳥集市離客舍不出幾里,某亦提前相中幾攤。萬事俱備只欠先生東風,擇日不如撞日罷?”
“既得掌櫃青眼,在下自當盡心。左右眼下無事,便稍做整備啟程。”灑然揚袖,彎眸將盞中香茗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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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且看,便是這攤兒。”
禽鳴犬吠與擾攘吆喝起落相聞、片花斑斕和來往衣袂共一色,躋身其中頗為得趣。隨掌櫃行至一處攤前立定,即被攤上置放之背簍中疊聲傳出的稚嫩叫喚引去心神。
見掌櫃同我現身,攤主豁開一口參差脣齒腆笑迎上前,溝渠遍布的雙手拘謹搓動:“噯,這不是幾日前來俺這兒相看狸奴崽子的老爺麼?可想好聘下哪隻嘍?要俺說,甭管啥毛色的都頂頂好。四五個把月大了都,整窩窩全是它們老子娘、俺家村口那補鼠一霸給手把手教得。擱哪地兒都好養活……”
“攤主的狸奴自是各個都好,某不過挑花了眼難以抉擇。這不,尋來先生替某出出主意,望攤主莫怪。”掌櫃客氣擺手,示意攤主揭開背簍上蓋,俯身提溜隻花團兒遞來眼前:“且瞧瞧?”
只見被掌櫃把住後頸的小狸奴四爪蜷縮,其上皆俱狸紋;白淨面上一對冰裂綸靑目瞪得溜圓,張嘴含怨也似朝人細鳴不已。含笑抬腕攬入懷中倒了個兒,狸奴顛顛扑騰間展露其雪白肚腹與花斑脊背,身後袖珍狸尾不住勾甩。
“身上有花、四足及尾又俱花,謂之「纏得過」。若是白身而面正中帶片斑、亦或腮邊一點花,則稱「衘蟬奴」、「衘花朵」,此毛色主富貴長壽、且頗得文人雅士青睞,想必豢於書院或文房內俱佳。”渾不在意衣袍因狸奴攀鬧稍些散亂,將其自襟前輕巧摘下還於攤主。
身側掌櫃面上不顯,向不知何時鑽出背簍耍頑至一處的倆黑白毛團比去:“那倆狸奴何如?”
抬首且望,瞧見一黑身白爪狸奴將另隻白身黑尾狸奴壓得直叫喚。彎眸取出袖中折扇、以柄綴絡子傾身逗之,倆狸奴一左一右瞠大滄青與緗黃的明瞳,雙雙伏低擺臀蓄力跳撲。起躍間隱約可辨出倆狸奴肚腹皆白。
“身背黑,而肚、腿、蹄、爪皆白,名「烏雲蓋雪」,其為駁色狸奴之上上選,可謂鼠耗常勝將軍;黑尾而通身白者則最吉,喚之「雪裡拖槍」,畜此狸奴家產豪傑。若是頸背多團黑,則為「掛印拖槍」,主官祿亨通。”
掌櫃聞言眉梢微挑,似是意動。攤主則連聲道好、誓將仔細記下爾等贊辭好說予貴人,並顛顛抱來最後一隻狸奴:“先生且看看俺這崽子有何好寓意?”
正逢落陽斜照,將攤主舉至面前的小狸奴映的滿身澄金。茶染似的雙眸中豎瞳細如秋毫,粉色鼻翼淺嗅幾息,竟朝人哈上一氣。不禁莞爾,指示攤主將那膽大狸奴崽子捋了遍頭尾,見它果真通身金褐無一絲雜色,眸光更盛幾分。
“狸奴凡純色,無論黃白黑皆名「四時好」。其各稱「金絲虎」、「尺玉宵飛練」、「嘯鐵」,又以金絲帶褐最威豪。此大滴金毛色誠所稀罕,主家業昌盛,謂日進斗金、祥瑞吉慶,更有甚者喚其金貔貅。”
“依先生所言,某便聘下這隻金絲虎罷。”話音方落,掌櫃竟眼也不眨接過狸奴就此拍板。觀其與攤主眉開眼笑利索商討欲擇何日奉禮納契來聘,眸底深了深。
貔貅聚寶,意即只進不出。毛色橙金之狸奴能得此稱,概因其屬招財外……食量更不容小覷。不知掌櫃屆時發現,將如何應?
思即此揚扇勾唇不語,深藏功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