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來山》上——〈愛的牢籠〉

他們忘記他們生前的名字了，更正確地來說，他們什麼也不記得了。

他們以前是什麼關係，相敬如冰的夫妻？或者只是陌生人？

誰知道呢？有一天，他先出現在懸崖邊，正疑惑著自己在這邊做什麼。

一低頭，這才發現……哇！這是懸崖！

腳一踩空，他滾下山……但是奇怪……他一路往坡下滾，心想或許是精神太過於恐懼，導致喪失痛覺，他一點兒也不痛。但隨著頭部多次撞擊，他也不斷懷疑自己這回死定了，怎麼一出場就領便當？

不過，一回神，他又出現在懸崖邊。

噢，原來我是鬼……唉，說鬼太恐怖，還是叫自己山神好了，這裡空氣稀薄，應該是一座山吧。

（但是他根本不用呼吸，真不曉得他是從何得知的？）

這座山，叫做「妻來山」，山神也是從道路指標得知的，妻來山主峰，3607M，似乎是一個難度極高的險山。

他從登山客口中，才知道「妻來山」名字的由來：上百年前，一對夫妻相偕登山，妻子失足摔落山谷，丈夫在事故發生處引魂，但卻引不回亡妻。他日復一日，日以繼夜地在該處等待著。

最後他被人發現時，他在寒風中因為失溫而死。

後人為了紀念這位深愛妻子的男子，便將此山命名為妻來山。

盼望最後，他終於等到妻子了。

夏季，山神都會見到一群又一群人類來挑戰高山。

偶而，另一群穿著橘色衣服的山難救援協會的大哥大姊前來搶救事故山友，每年都會有好幾個人命喪於此。

山神一個人久了，不免感到孤單。他有時候會期待，何時才會有人來作伴呢？

自己也是山難過世的嗎？可是他卻無法從水窪倒影望見自己模樣，連自己多大年歲都不曉得，低頭只看見自己穿著一件單薄的衣服，褲子則看起來像是量販店的基本款……這套裝扮看來不像登山客。說也神奇，不管他怎麼摔，衣著也從不會髒，他始終不曉得自己到底是不是也是妻來亡魂。

他知道有些敏感的登山客能夠見到他，那些人會在經過他身邊時，往他的方向多瞧一眼，皺起眉頭，山神總會識趣地往山下縱身一躍。

登山者揉揉眼睛，心想或許看錯了吧？

幾分鐘後，他復又在原地出現，那些登山客早就往下個難關挺進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終於來了一個新鄰居。

冬天到了，山林充斥著霧氣，一個山上的中繼紮營處冒出一名女子。

她凌空從雲霧中出現，山神剛好在附近悠晃。哇，這個畫面太美了！

女子看起來年歲與他相當，至少山神是這麼期待著的。

山神第一眼見到她就知道女子不是人類，他試圖與女子攀談，但對方瞪著山神，伸手試圖驅離。

可惡，是個寒風中誕生的高冷妹子是吧？

山神已經很熟悉妻來山了，他悄悄地在暗處觀察女子，女子也很快地發現自己並不是人類。她試圖自行下山，卻在路途中踢到一顆小石頭，接著滑進樹木繁茂之處，一路往坡下滾去。

咻咻啪啪啪咚咚咚。

不曉得是真的撞到樹木、險石發生的聲音，還是只是山神心裡面的音效。算了，就當他一個人生活太久，幻聽太嚴重吧。

他還真擔心女子的安危，不過，一如往常，女子幾分鐘後又再度在失足點現身。

她顯得有些氣惱。

山神半飄、半走了過去，他說道：「我們是鬼。」

「我不是鬼，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女子氣結地說。

「好啦，我是山神，妳是山女。」

女子勉強接受，不過再來幾天，女子都沒再搭理她。

他們根本離開不了妻來山，要走下山，至少也要幾天路程，但每到固定的時間點，他們總是會分別在固定的地方重生。

換言之，他們被困在妻來山上，當永遠的山神與山女。

山神原本也不想自討沒趣，不過自從他現身在這裡，已經過了好幾個春夏秋冬。他也沒見過山難死者現身妻來山，換言之，女子或許跟山難也沒有關係。

老天爺讓我在此重生，或許根本沒道理，說不定整個世界都是亂數，沒有邏輯，既然我所在的世界沒有道理，那又有什麼道理我不能跟她交朋友呢？

山神開始纏著山女，成天找她搭話。

山上的哪個窩開始冒出小野兔了，他又在哪裡看到藍腹鷴了，而他記得藍腹鷴是頻臨滅絕的物種。又或者是他竟然在山林裡看見台灣黑熊，黑熊似乎也看到他，朝他空揮了好幾掌，讓他連滾帶飄的逃離，連他也不曉得自己怎麼辦到的。

但是山女都沒有回應，即便有，也是嗯嗯、哈哈幾聲，或說要去洗澡。

山神就這樣對牛彈琴了好幾個月，直到春芽從雪白的草地冒出。

山神已經很熟悉妻來山的一切，遠遠就能夠感受到好幾百公尺遠，妻來山海拔最高的停車場，飄來汽車排放的廢氣。

「今年第一批登山客上山囉。」山神一如往常地自言自語。

山女突然現身在他身邊，她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可是山神。」山神得意洋洋地說。

「帶我去他們會行經的路線。」山女這幾個月以來，活動的範圍並不廣。她自從發現被困在妻來山後，反而不斷嘗試各種「自殺」方法，從懸崖跳下去，用頭去撞利石，甚至天雷時，拿著廢棄鐵稈嘗試吸引雷擊。她可能以為再死一次就能夠投胎轉生……或者變回人類。

山神不知道的是，山女還曾經去挑釁台灣黑熊呢！不過，她當然沒「死成」，她依然還是山女。

人類登山客在妻來山所要面對的第一個挑戰，是一道幾乎得垂直攀登的峭壁，這一段路才十公尺左右，山女興致盎然地看了看這些人類。人類因為得全神貫注，沒法分神，她幾乎是緊貼著登山客，臉貼著臉的看著他們。

這夥人有男有女，不過，這些人靈性不高，絲毫不為所動。

「當人類真好。」山女這麼告訴山神。

山神對山女主動攀談喜出望外。是啊！真好！他這麼回應山女。

「你還記得活著時的事情嗎？」山女問他。

「早就忘了。」

「我好想記住。」山女這麼說。

山神也只是跟在山女後頭，而山女也跟在這群人類登山客後頭。

當天夜裡，人類登山客選擇在山女的地盤紮營，入夜，或許陽氣也消退了，幾個登山客睡著了，只剩下一名女性登山客似乎失眠。

稍早山神跟山女不著邊際地聊著天，大多是沒什麼營養的話題，畢竟他們不用上班、不看電視，也不看Youtube，加上他們對於生前記憶一無所知，成天面對的就是花花草草春夏秋冬還有一大群不會說話的動物，實在沒什麼共同話題。透過偷聽人類的對話，兩人還多了聊天素材，臆測那個誰誰誰是不是暗戀誰誰誰，那個誰誰誰抱怨工作，他的老闆是不是豬頭，其他的，也沒什麼可聊的。

「你能夠讓自己被看見嗎？」山女問了山神。

山神也不知道答案，這一切都是碰運氣。

「我想要變成人類，我想要抓交替。」山女這麼說。她似乎有點哀怨，畢竟她跟山神的話題也是聊到了這些人類，才稍微有些共鳴。

她憧憬人類的生活，她實在無法忍受在山上孤單地遊蕩，身邊還只有這個愛廢話的山神。

山女冒出淡淡白光。

突然間，女性登山客似乎能夠察覺到山女，她往山女的方向望了過來。

「是誰？」

「過來這裡。」山女悄悄地說。

「是誰？有人在說話嗎？」女子嚇了一跳，她進入營帳拉了一個男子起身，男子睡眼惺忪地用手電筒照向山女，山女在手電筒的白色光芒穿透下，顯得更加恐怖。

當然，只有山神看得到。

山女見到是個男性，還用光亮照了自己，也嚇得縮了起來。

隔天一早，登山客再度啟程。

他們絕口不提昨晚所見，山神責怪山女，她不應該現身嚇人。

人鬼殊途，還說要抓交替……？這不好吧？我們可是山神，應該是要守護這座山的。

「你才是山神，我只是山女……你沒看到我身上穿的紅衣嗎？」

山女身上穿的根本不是什麼紅衣，她只是穿著一件有紅色點點的素色短袖衫。再說女子的面容好歹也有個二八，說自己是小女孩，豈不笑話。不過這些話，山神沒有開口，即便他不是人了，也知道女人不好惹。

這夥登山客嘗試挑戰懸崖時，山女再度在女性登山客旁現身，她身上復又發出淡淡的白光，她又想壞壞了，她嘗試推了女登山客，但她根本觸碰不到登山客。

山神正想把山女拉開，就在煞那間，女登山客滑了一步摔了下去，但幸好很快地抓住懸崖邊的尖石，勉強讓自己沒往下掉，一旁的男登山客趕緊拉著女登山客的手。

「下去吧，去投胎吧！」山女見狀，甩開了山神的手。她又散發白光，這次的白光比之前都還要亮，試圖從後方推著男子，讓兩人落谷。

「這……這是？」其他幾個人驚呼，他們似乎也看到山女了。

正在跟生命搏鬥的兩人，還來不及抬頭，就因為乏力，加上無以名狀的推力，接連摔下山谷了。

登山客立刻中止攀登的行程，向山下聯絡。當天，山難救援協會的人就來了。

山女興高采烈地期待，自己是不是真如傳聞所說，抓交替，就能讓自己投胎轉世。

但是，直到山難救援協會搜尋到失足落崖的兩個屍首幾天後，山女仍然還是被困在妻來山上。

從那之後，山神氣得不願意跟山女說話。

他知道山難一段時間後，人類會暫停挑戰妻來山的行程，不過幾天後，他卻很快地又聞到了汽車廢氣味。

這回來了幾個仙風道骨的師公，他們跟山難協會的人一同前來。雖然妻來山的山難事件頻頻，但從未有人目睹過鬼怪，這是第一次，一整群登山客都目睹了山林女鬼，抓交替的惡鬼。

他們必須斬妖除魔。

山神趕緊趕到山女的棲息地，要她先避一避。山女卻是興高采烈地說：「有什麼好怕的？我害了兩個人，陰氣一定更強了，區區茅山道士，能耐我何！」

說完後，她準備動身，她知道那些師父不擅攀登，她打算在師父前來登山客葬身地作法時，再度讓那些人類葬生山林。

果不其然，師父在停車場的作法並無殺傷力，仍察覺到山上有極大的惡意，他們只好跟著山難救援協會的人一同爬山，對於他們幾個山上小嫩嫩來說，實在太過苛求。

經過一番工夫，師父們也走到懸崖處，由於地勢險峻，他們不敢躁進，都似乎能感覺到山女強大的怨念。

山女喃喃自語，她披頭散髮，更顯驚怖。明明山上沒起風，卻彷彿自帶USB風扇似的。

山神見到山女的模樣也嚇壞了，眼前這個女子的執念太深，難道她真的以為陷害人能夠讓自己投胎嗎？

山女驟然出現在師父身旁，這回她發出刺眼的白光，嘗試推了幾個師父，師父竟然也被推得搖搖晃晃、東倒西歪。

原本擔心受到波及的山神躲在遠處，但他選擇在這時伸出援手。

他一個飛躍，環抱住山女，他倆一同掉入山谷。

幾個師父畢竟是修道人士，都察覺到山神的存在，也都目睹的山神的「義舉」。

山神與山女同時滾下山。

咻咻啪啪啪咚咚咚 * 2。

幾分鐘後，當山女復又在懸崖邊重生時，登山者以及師父們，都已經躲回到安全的地方。

而山神，卻不知去向。

幾個師父在懸崖口喃喃自語，朝天空畫了幾道符咒，山女不知為何地沒法再讓自己發光，師父便收工下山。

幾個禮拜後，那些師父在懸崖入口處立了一座石碑，還請木雕師父刻了一座神像，神像的型態就是山神捨身取義的飛躍模樣。他們將此作神祇命為「山神」，還擺了個小香爐，後來每每有登山客嘗試挑戰妻來山，都會上幾炷香給山神，請山神大顯神通，保護他們免受到厲鬼迫害。

安放神像時，一個山難救援協會女性的中年志工虔誠地向山神跪拜，她最後輕輕地撫摸了山神的雕像。

幾個禮拜以後，多年無法與丈夫順利受孕的她，竟然懷孕了。

那個嬰孩，就是投胎轉世的山神。

後來，每每山女試圖在妻來山肆虐、迫害人類、嘗試再抓交替時，山神的形體都會再度出現，只是這回他不再廢話，總是如同NPC般地抱著山女往山下一躍，自殺式攻擊。

屢試不爽。

有時甚至她只要惡狠狠地望著人類，散發些許白光，山神就會立刻把她往山下擒抱。

咻咻啪啪啪咚咚咚 * 2，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喂，你靈敏度調太高了吧？山女快氣炸了，她有時候會想要跟山神討價還價，但是，這個NPC山神，卻從來沒有開口回話過。

原來，救人才能夠投胎變成人類，山女搞錯了。

從此後的數百、數千、甚至數萬年直到宇宙毀滅前夕，她反覆地困在山神愛的牢籠中。

咻咻啪啪啪咚咚咚 * ∞

後記：

其實這是2022年農曆七月時在BBS寫的七夕徵文啦，當時有得獎（獎勵就只是Ｐ幣）。共有三篇，分別是上集、下集完結以及前傳。

雖說是七夕徵文，主題跟愛情有關，不過這篇好像跟愛情沒啥關係。哈哈哈。

我長文的文體都偏沉重、暗喻與描繪社會寫實居多，短篇大概就是這類的惡搞性格，沒辦法，壓抑太久了嘛。

因為最近除了工作太忙，週六幾乎都要上班外，也要校稿，所以就拿以前的文出來水ＸＤ

09/09晚上21:00更新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