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的,我沒家庭就活該要加班嗎?〉上
大家眼中的林亭瑤是工作狂,十足的工作狂。
她碩士班畢業後便考上高普考,調到現在的單位以前,沒人知道她的過去,只知道她從區公所調入縣市政府,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畢竟公務員嘛,多數人都搶著從中央或縣市調進去地方,天高皇帝遠,還是鄉鎮區公所更讓人愜意。聽說她還是來自鄉下的姑娘呢。
當同事問她過去的事情,她也不常提起。
不過她自從轉調來市府後,幾乎可以說是平步青雲。
當不過幾年科員晉升股長,成為府內最年輕的股長。
朋友同學都說她加官晉爵,但她很清楚,即便官升得再高,但在台北買房還是離她好遠好遠。
亭瑤總是加班批公文到沒日沒夜,幾年過去,當同事們一個一個結婚生小孩,她卻始終未婚,連男朋友都沒有。朋友曾建議她玩交友軟體,畢竟女生玩起來特別有優勢,即便長相平平也會變成正妹,無時無刻都有男子噓寒問暖。
古有天子選妃,加上交友軟體上大多都是些精蟲衝腦的海綿體,肯定也是任她挑選,總不可能選到小廢廢吧?
但她拒絕。
「老娘晚上都加班到十點,假日也都要上班啦!哪有那個時間?」
「妳這樣變成女強人會嫁不出去哦!」隨著年紀增長,朋友也開始變得寥寥可數,友人勸戒道。
「男生還是喜歡笨笨的女生,比較好控制啦!好歹也要裝一下。」另一位朋友也敲邊鼓。
這倒沒說錯,她在職場上當然也有追求者,不過那些人發現她能力太強,鋒芒甚至蓋過自己,改追求其它剛分發進單位的小妹妹。
再過幾年,同事的爸爸媽媽年紀越來越大,也開始因為照顧家人而頻頻請假,她則完全沒這個煩惱,但同時也喪失了「請假事由」。
亭瑤考上高普考分發後幾年,父母分別因為不同原因過世。那幾年確實很辛苦,先後辦過幾場後事,但反過來想,以前就是因為家境清寒讓她需要穩定的工作,才走上公務單位這條不歸路。
現在一個人也落得輕鬆,省去扛起整個家的重擔。
以前全家負擔很重,爸媽都是辛苦人,沒存幾毛錢,住在鄉下地方竟然還沒有自己的房子,得看房東臉色。那時候亭瑤決定要去讀研究所還被爸爸罵個臭頭。
「讀這麼高做什麼,還不快點回老家就近找工作?妳媽媽身體不好,順便幫忙媽媽做家事。」
欸奇怪,啊你就不能幫嗎?為什麼一定是我?
雖然嘴巴這麼說,但她還是選擇分發回老家,當家裡的好女兒、好奴才。
爸媽走了,亭瑤也終於擺脫被囚禁在那個好山好水好無聊的地方的日子。申請轉調,回到自己讀大學的台北,她只想離開傷心地。
亭瑤從沒告訴人,她原本有可能結婚的。
這是個深藏她心裡好久好久的秘密。
她以為會就此封藏在心中,直到她發現自己「無意間」擋了其他人的官路。
她之前就聽說過科裡新來的科員是某長官的小孩,其他人曾提醒亭瑤對人家要客氣一點。
「人家爸爸好像是其它局處的長官,為了擔心讓人說話才安插到我們局裡,對權力也是虎視眈眈呀!」
不過亭瑤哪管這麼多,該做的事情就是要做,講幾次若講不通,也不會給對方好臉色。大家都是大人了,自己也沒想過要別人幫忙擦屁股呀!
一陣子後,開始傳出長官關切,說她管理太苛、不人性,甚至連作風太殘暴的風評都出現。
但她也沒當一回事,只想安安分分地過日子。不過,從那時候開始,她從偶而假日需要加班,變成每個禮拜六日幾乎都要上班。
六日長官都會有各種行程,以往都是科長跟幾個督導、專員加上她這個股長輪流陪同,現在則幾乎都是她。
「因為其他人都有家庭,妳單身,還是讓妳去吧亭瑤。」
「專委很稱讚妳,說妳很有潛力,讓妳一起去。」
「這是長官的賞識。」
一開始她也沒想這麼多,反正自己的命都賣給工作,說要我去,我就去吧。
哪知道這麼一去,就是好幾個月,除了每天加班不說,六日也會被切割地非常破碎。有時候早上六點就要趕車,陪長官視察,拍拍照,八點就又被公務車載回市政府;有時候公務車在傍晚時分來市府接她,一弄就又到晚上八九點。
「亭瑤真猛。」
「每個禮拜六日都要上班,太操了吧!」一開始還有同事替她說話,但漸漸地,這些聲音也消失了。
難道真的是我管理太沒有人性了嗎?
亭瑤曾去問過科長,科長搖搖頭,說她怎麼可能被針對。
但怎麼都是我去支援、陪長官呢?
科長也是那句老話:「只是因為其他人都有家庭,妳單身。亭瑤,別想這麼多。」
一直到她一早進辦公室時看見夾在公文封之間的紙條。
「有人搞妳。」
她望著筆跡,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的字。
筆觸潦草,像是小娃兒寫字。有些歪斜、又有點扭曲。
能考上公務員的,大多歷經過國家考試的摧殘,其中申論題更是必經之路,如果這傢伙用這個筆跡應試,鐵定被刷下來的呀!亭瑤是這麼想的。
誰搞我?
她也沒多想,這麼多年過去,她早就理解職場並沒有真正的朋友。部門大部分都算是她的下屬,大家對她都畢恭畢敬,而科長更是仰賴她更多。
她知道科長只是個橡皮圖章,虛有其表的空殼。前幾年上一任科長升官調職前,曾有專委問她願不願意升上去,但她拒絕。
她只想安安靜靜做事,而科長畢竟是得拋頭露臉的。
見到這張紙條以後,她特別心神不安。每次她在其他局處橫向溝通或傳遞便簽時,老有個聲音要她回去。
總是看見有人鬼鬼祟祟地從她座位旁離開,但亭瑤個子不高,被自己桌上堆積如山的公文擋住視線。
「剛剛誰來我位子?」她問道。
隔壁的同事連頭也沒抬。
「沒看見。」
沒看見,我看你分明是在玩手遊。亭瑤咕噥道。
以為我不曉得我每次離開座位,你都會趁機偷懶玩手機嗎?
但亭瑤當然沒開口,她決定下次更仔細的審隔壁同事的公文,她老早就想挑他的錯了。
說也奇怪,她一連幾次莫名想回自己座位,其它幾個同事都神情有異。
「幹嘛?」
「沒事。」同事不自然道。
當晚,有個平常不太講話的同事傳訊息給她。
「公子哥說什麼要去你位子上找他的東西,叫其他人不要多管閒事。」
「找什麼東西?」亭瑤問。
「他說上次來妳位子交公文忘東西在妳那。」
「什麼東西?」
「他不說。」
對方後來就沒再回了。
那位同事剛進來一兩年,亭瑤雖然對下屬嚴厲,但她也很願意指點。雖然兩人互有上下關係,私底下也不太聊天,但亭瑤有點感謝她。
你東西忘在我這,應該來找我吧?
她決定去找公子哥說清楚。
「他要妳頭髮。」
又是一張紙條。
亭瑤不解,她昨天分明一個人獨自加班到九點半,沒看見其他人比她更晚下班,她也幾乎總是第一個進辦公室,到底是誰傳紙條給她的?
再說,誰要我的頭髮?
難道是那個公子哥?
「謝謝。」亭瑤下意識地傳訊息給昨天的同事。
「?」對方回道。
「沒事。」
亭瑤綁起頭髮,她去向公子哥興師問罪。
「我昨天看到你在我的位子上找東西。」
「沒有,妳聽誰說的?」公子哥急忙否認。
「我看到的。」
「沒有啦。」
亭瑤斜眼望著公子哥。
後來亭瑤上網查了對方到底可以拿頭髮做什麼,不查還好,一查發現對方可能是要做法搞些小人步數,她又更火了。
不過她沒聲張,便習慣性地離開位子前都巡過桌面,把自己的生物跡證清一清。
對公子哥,她更不客氣。
這時別人才發現,其實亭瑤過去對公子哥稱得上「彬彬有禮」呢。
後來她再見到公子哥,總覺得對方都在瞪她,但她也懶得管了。
亭瑤偶而會再收到陌生人的紙條。
對方會提點她一些事情,好比哪一場局,她務必要拒絕。
「謝專委,不去。」
「周副座,不去。」
哪一個局,她一定要去。
「王專委,去。」
「趙局長,去。」
有些資訊,根本不應該是科裡的同事會知道的。
以前她只覺得沒有理由不配合長官,但陌生人的提示讓她注意到,她有些強力推拖、好不容易避開的局,往往會出事。不是突然遇到民眾攔轎伸冤,就是冒出無聊的網紅自媒體胡亂踢爆批評科室,或是民意代表到現場作威作福,飆了各級官員一頓。
這傢伙也太厲害了吧!
她一開始以為是哪裡的高層,會不會是自己的表現被長官注意到了,有人庇佑。但她左思右想,科長根本沒料,其它更高層的專委大多都被局長的任務交辦搞得七葷八素,不可能多花心思在她身上。
是其他局處的嗎?
也不可能呀!
她那天經過家裡附近的大廟,一位廟務人員突然告訴她。
「小姐,妳有靈哦!」
什麼有靈?
亭瑤宛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最近是不是有股莫名的力量一直在幫妳。」
一開始她還沒想到。
「是個沒去投胎的男生,守護妳很久了。妳最近遇到小人關,他用盡全力想讓你避開。」
是他?
記憶中的臉孔一浮現,亭瑤便哭得不能自己。
「但他應該也撐不久了。」
「他……他如果撐不下去了……就會去投胎了嗎?」
「他的魂魄會消失不見,我也不知道會去哪裡。」
亭瑤從高中到大學一直有個要好的男朋友阿慶,家境同樣不好,大學三年級就因為家裡需要錢,兼兩份工,缺課太多而被退學。
媽媽一直阻擋她們交往,說家裡已經夠窮了,大家都窮,別彼此相害。
貧賤夫妻百事哀,即便男女朋友也一樣。她還記得以前兩個人幾乎都不敢看首輪電影,只去二輪電影院約會。別人約會去的餐廳更是遙不可及,能夠吃一頓粗飽就很滿足了。加上亭瑤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她從鎮裡考進台北市讀國立大學,看似前程似錦,加上遠距離,情感維繫得很辛苦,阿慶便向亭瑤提分手。
「我不應該拖累妳。」
王八蛋,你變心要說啊!不要用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我!
亭瑤很不能諒解,起初,她甚至恨阿慶,但日子一久,自己也漸漸放下了。她也逐漸明白阿慶沒有變心。阿慶只是為了幫忙家裡,不得不兼太多工作,甚至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後來亭瑤知道,那是阿慶為了麻痺向亭瑤提分手的痛。
她們變成很好也很純粹的朋友。兩個人說好,以後兩個人分別有穩定的工作,亭瑤媽媽總不會再有意見了吧!
「我們分別努力幾年,到時候在一起就不會有任何人反對了。」阿慶笑著說。
研究所放榜幾天後恰巧是亭瑤的生日,阿慶提早下班,特地騎機車來台北想要給亭瑤驚喜。不料路上發生嚴重車禍,亭瑤直到頭七那天才知道。
阿慶媽媽打電話給亭瑤,阿姨曾經很喜歡亭瑤,但她也勸過亭瑤。
「妳別來看他。他會捨不得走。」
後來的清明節,亭瑤除了去爸媽那上香外,也會去靈骨塔見阿慶。這麼多年過去,她也逐漸忘記了年輕時濃烈的情感,單純像是見老友那般。
她還記得國家考試放榜時,她曾經拿著兩枚十元硬幣,告訴阿慶這個好消息。
「阿慶,你為我高興嗎?」
一正、一反。
「謝謝你!」她笑地彷彿少女。
亭瑤不會在阿慶靈前說想他,因為她知道他會掛心。亭瑤希望阿慶未來能夠投胎去更好的人家,遇見更好的女孩。
又過了好幾年,亭瑤擲茭杯時,阿慶不再回應。不管怎麼擲,都無法再擲出一正一反的銅板。
「太好了。你去投胎了。」
亭瑤擦掉眼角的淚水,她真心祝福。
後來,她便漸漸少去阿慶的靈前。有時候,她想起阿慶,甚至會覺得自己狠心。
不過,廟方的話卻讓她震撼。
阿慶一直沒走嗎?
她又趕去阿慶靈前質問,但阿慶並沒給杯。
「孫語慶,你現在是裝不在嗎?」亭瑤吼著,引來其他人側目。
「我調回台北這麼多年,順風順水,都是你幫我的嗎?」
沒有回應。
「廟裡的人說,你為了幫我,都快不見了。」
依然毫無回音。
「好。那我辭掉公務員。」
這次,銅板在地上轉了好幾圈,最後卡在牆面上,兩枚硬幣都立著。
「你不希望我辭掉公務員。」
銅板應聲倒地,一正、一反。
「但我不行了,我好累。」
亭瑤一直想著,如果辭去工作,她可以去哪裡,還可以做什麼?
她覺得害怕,當了十幾年公務員,加上當時又不是念理工,也不是學法律或金融。出去以後她還會做什麼,還可以做什麼?
以前媽媽總告訴她,她得找個有錢人家把自己嫁掉,別像媽媽一樣嫁給一個沒路用的。
這句話她一直記著,但她更清楚女人要靠自己,這也是她一直在工作上兢兢業業的原因。
況且,自己也不再年輕了。誰還會要我?
交友海綿體?別笑死我了,那個可靠嗎?
亭瑤雖然稱不上年薪百萬,但至少還過得去,不愁吃穿,如果離開公務體系,她還可以做什麼呢?
「不要走。」
隔天亭瑤一上班,她又看見陌生人的紙條。她現在懂了,這是阿慶給她的紙條。
她將紙條放到口袋,好在她有遠見,老早就把這些紙條收集起來。
一方面,她也覺得有點驚悚。阿慶一個「靈」,他趁著半夜辦公室沒人,用盡全身的力氣握筆,寫在辦公室隨手可得的便利貼上,還得塞在搖搖欲墜的公文山中,就為了警告亭瑤、讓她可以繼續待在這個國家機構的高塔嗎?
一枝筆就在夜裡這麼騰空地轉呀轉,轉呀轉。
「亭瑤,這個禮拜六王專委要去OO跟那些創生協會的人聚餐,我會派妳去哦。早上八點來市府北一門,中午吃過後專委就會先走,下午妳再跟那些協會的大老們陪笑。」科長人沒到,聲音先到。
「我已經連續八個禮拜沒有……」亭瑤話還沒講完。
「其他人都有家庭,亭瑤,妳單身,就當幫大家忙。」
亭瑤的理智彷彿斷線,她將紙條揉爛。
她在心裡面只覺得可悲,我們這些窮人家呀,認為高普考就是唯一的出路。亭瑤當上公務員、當了公務員太久,也承受封閉的體系太多年。
長官的話就是全世界,有人要弄妳,妳只能悶聲不說話,就是吃定妳不敢離職。
但是,老娘我就是想大鬧一場。
馬的,妳說因為我沒有家庭就活該要加班嗎?
我如果真的要走,走之前也一定要搞一場大的。
「抱歉,我也有家庭。我要結婚了!」
「什麼?妳結婚?什麼時候的事情?」科長似乎很訝異,一旁幾個同事也忍不住拉起耳朵偷聽。
「我這個禮拜六要去辦冥婚。」
對,我知道公務機關請婚假要附戶口名簿跟去登記才行,但老娘是考試高手,又熟悉這個體制,天曉得我有沒有辦法搞到大法官釋憲,說冥婚也算結婚,為什麼不能算已婚?
同婚合法,男男戀、女女戀大家也都見怪不怪。BL冥婚都可以拍成偶像劇,為什麼我不能去冥婚?為什麼冥婚不能當作正常休假的理由?
我想要給我們家老公上香啊幹!
他的墳前都快變成一座雨林了,恁婆要去掃墓啊,不行嗎?
還有還有。
我就是不想再去加班了啦!
阿慶,這麼多年過去,我也不知道到底還愛不愛你了,不過,你就當幫我最後一個忙。
不然,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找誰結婚去。
後記:
嗨,大家,我是阿九,好久不見。
這篇是我2023年11月寫的短篇小說,一陣子沒寫故事,當時剛好跟位也是創作同好的公部門夥伴聊天。談到她的工作,有了長篇故事的靈感。
另外小小澄清一下,絕無影射任何單位,身為股長的,她也只告訴我「周六日會陪長官去視察」,其餘都是我創作以及跟公務單位交手的經驗。所以我只憑那一句話寫了這則故事,相關劇情如有雷同,純屬巧合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