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黑峰

他喘著氣，調整呼吸，在凸滑與凹陷夾雜的稜脊山路之間做出抉擇。踏出，還好，意外的安全。但這條路依舊不好走。很陡峭、很彎曲，到處都是斜滑的石塊以及麻煩纏人的高山植物。不能踩到，不能被絆倒。因為在高山上，一點小差錯，都足以致命。尤其底下又是滿滿一片尖銳鋒利的碎石坡與山棘之林，不論是什麼樣的傢伙，一旦摔下去，絕對都會化為散亂殘破的碎片，為這座被世人稱為「不祥之山」的惡山增添「美名」。

他可不允許自己的命運就此終結。他是征服者，遠近馳名的登山好手。即便面對的，是早已葬送數以百計的人命、蘊藏各種恐怖傳聞的「黑峰」，直到他登上這條灰岩密佈的稜線以前，他都不放在眼裡。畢竟他可是個忠實的自我信仰者。他曾堅信自己的意志無堅不摧，惡意無能侵擾他，他將輕鬆完成這項壯舉。

然而現在，他也不得不承認所謂的不祥，確實有幾分道理。

好不容易花費數個月從世界各地召集一群志向一致的夥伴，現在，卻只剩下他一人了。有些人捱不過陡峭崎嶇的詭譎山路而就此放棄；有些人因為多變的險惡氣候而迷失於山谷森林，遍尋不著；有些人則遭受到幽谷精靈的誘惑而一一喪命。他們大多是登山界的名人好手，有些人的血液裡甚至天生流動著與野性契合的強大適應能力，但就連這樣的傢伙都輕巧死在黑峰的挑戰下。雖然說不上震驚，但也令他錯愕不已。

不過少了同伴，他並不覺得孤獨，也不因此退縮。在攀登的世界永遠只會存在勝者與敗者。只要繼續走，他，將屬於勝者。而敗者，自然是這座遲早會被征服的惡山。

走到盡頭了。

稜脊的中段全是難以越過的利石尖峰。他觀察了一會就知道，即便是他，也不可能徒手爬過；唯一一條活路，是自一顆突兀屹立在他面前的巨岩，向下延伸出來的貧瘠小路。然而這條路既沒有石頭，也沒有植物，更別說任何動物的蹤跡。異常乾淨，異常清晰，太詭異了。他猜測，也許這應該是幽谷精靈設下的陷阱。

踏出一步。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第二步，沒有動靜；第三步，他遲疑，四處張望，越過對面山頭的白雲很美，藍天很美，風很喧囂，但也不至於嚇人，映襯著景，反而帶有一股宏觀浩瀚的壯闊美感。

陽光明媚，感覺真是不錯。

一陣摻雜泡沫發響的鳥鳴自後頭傳來。他轉頭。好幾隻沒有指甲的手指攀附著岩石，小巧的頭顱停滯在岩石邊緣，眼神裡充滿打量的意圖。發光的眼窟，墨綠乾裂的皮膚，纖細的身軀，如蚯蚓鑽竄的孔洞大小的嘴巴。牠們是幽谷精靈，除了惡劣的環境與天候之外，是任何一位登山專家最不想遭遇的威脅。

他停下腳步，舉起登山杖，手握腰際的冰鎬，做好隨時要對抗幽谷精靈的準備。但出乎意料的是，幽谷精靈們並沒有朝他靠近，也不打算這麼做。相反的，他注意到幽谷精靈們正在發抖，看上去似乎很害怕、很焦慮。

沒多久，牠們倉皇逃竄，不見了。

「搞什麼啊？嚇我一跳。」他抱怨，對幽谷精靈的出現又消失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一想到牠們可能一路上都在跟蹤他，且一直在尋找時機想要抓走他時，他的內心不免感到毛骨悚然。還好，牠們離開了。

可是問題又來了。

牠們到底在懼怕什麼？

眨了眨眼。

無聲的黑，覆蓋了他的視線。

他驚嚇，退縮到山壁一側，不可置信地望著原本還一片祥和的山景，一剎之間竟化為如陰幕遮障的黯淡世界；色彩彷彿自他的人生抽離一般，他無法辨識除了黑以外的顏色；握著登山杖的手心冒出冷汗，很冰冷，顫慄，不安；他感覺身體變得緊繃。退卻的慾望騷躁地拉扯他的肌肉，嘗試說服它們拒絕再為他的偏執服務。

溫度驟降，他打起寒顫。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麼強烈的退縮之意；然而，天生不服輸的鐵齒性格，使他強硬說服自己去相信這只不過是單純的天氣變化，就如同傳聞所言的一樣，他只是剛好遇上了而已。

抬頭望著天空，雲層不厚，散薄。沒有雷鳴，沒有濃霧，更沒有暴雨降臨前夕的狂躁風囂。一切都是如此和平，如此寧靜。

嗯，是的，剛好遇上而已。

他的肩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他驚嚇，不顧腳邊就是深險的山谷，慌忙向前跑了數十步。回頭，什麼都沒有。幾顆碎石滾落到地上。他愣了一下，逼迫自己微笑接受：應該只是有小石頭剛好打在他的肩膀上吧？

轉身。

朦朧的黃色身影出現在他前頭奔跑。

跑著。跑著。

然後停下。

與他對視。

一張模糊不清的臉。

朝他奔來。

他丟下登山杖，往著來時的路線拔腿狂奔。引領他走下這條路的巨岩就在眼前，他心急，使勁所有力氣也要回到那。但奇怪的是，不管他怎麼跑，巨岩與他永遠保持著一段距離，無法靠近。

突然一陣強烈的疲倦湧襲全身。他被迫放慢腳步，彎身喘息。

黃色身影停留在他眼邊，他猛然抬頭。

對看。

他大叫。僅存的那一點理智，陷入崩潰。他想要繼續跑，拼命地跑。但他發覺手腳就像是被人從地底硬生生拉扯，身體越來越沉重無力，無法動彈。他開始陷入暈眩，意識與靈魂彷彿將要抽離這具肉體一般，輕盈、飄渺，再也無法掌控。

黑，變得更深、更詭譎了。

再一次，他感覺到肩膀被人觸碰。

他被抓住了。

「快醒來！」

一個聲音進到了他的腦袋，阻止他毫無節制地沉淪在瘋狂的絕望裡。他驚醒，詫異，因為他發現自己正仰躺在一片寬闊的高山草原。

氣候晴朗，光線高照，風很涼，很舒適。一切風景就如同他富滿雄心壯志時一樣飽滿有力。此刻的他內心十分平靜。嘗試起身，力氣都恢復了，沒什麼問題。他很好。

然而，那段穿過稜線後的記憶，依舊在他的腦海裡徘徊著，這使他感到略為不安。

當時，他看見了自己的臉。

「已經沒事了。」那個聲音輕聲安撫。

「是誰？」

他四處查看，卻怎麼樣也看不到說話的身影。這讓他感到困惑，因為這一帶根本沒有任何能夠遮躲的地方，沒道理見不著半個人。

就在探尋之間，他不經意看向某個方向。

在一塊隆起的小丘上，一座以木板與石堆搭建的墳墓屹立在那。

他會意過來了。

闔上雙掌，他滿懷敬意與感恩，虔心膜拜。

奇萊山，是臺灣最富有神秘色彩的臺灣百岳之一。位處於臺灣花蓮縣秀林鄉與南投縣仁愛鄉之間，海拔3605公尺。之所以被稱為「黑色奇萊」，主因是從合歡山望向奇萊山稜脊，因其背對陽光的地理特性，使得山景多程漆黑龐大的景象；除此之外，奇萊山的氣候多變難測，也因此它是臺灣發生最多山難的高山。(此段部分參考維基百科)

根據紀錄，奇萊山最早也最有名、因自然造成的山難是1971年的清大登山社事件，當時六名清大學生以及一名台大學生組成登山隊攀登奇萊。但在攀登過程聽聞颱風來襲的消息，因此決定返回山屋松雪樓；然而一行人還來不及回到松雪樓，便遭遇颱風的侵襲，七人之中的五人因此罹難。

在清大登山社事件後，奇萊山便興建三棟避難山屋「成功堡」以紀念這支登山隊成員。而由於成功堡偶爾會暫放因遭遇山難而遇難的屍體，因此成功堡便存在不少靈異傳聞。

臺灣網路討論最熱門的三大奇萊怪事，不外乎當年罹難的清大學生的鬼魂、魔神仔，還有穿著黃色雨衣黃色小飛俠。其中以魔神仔、黃色小飛俠最為危險。

這邊貼一位網友的分享：

而除了這位網友外，也有另一位網友在成功堡過夜時也遭遇到魔神仔：當時這名網友在睡袋裡睡覺，忽然他聽見了登山同伴的聲音，以為對方只是出去尿尿又回來，有什麼事情想叫他。突然間，他感覺到成功堡裡有其它人，並且對他說：

「不要回應！那個不是人！」

白天起來後，他後來才發現那位同伴就在旁邊。而在外頭的應該就是魔神仔。

至於對他說話的人是誰？

抬頭望向成功堡上方的照片，正是那些當年罹難的學生。

而像黃色小飛俠，他的出沒傳聞最早是源自玉山，後來網路上也宣稱奇萊山也曾出現過他的身影。如果根據黃色小飛俠的指引前進，就會因為誤入懸崖而墜谷。一般都認為黃色小飛俠可能是魔神仔的一種，但也有民俗學家認為黃色小飛俠應該是抓交替的冤鬼。

其實不只是奇萊山，臺灣很多山區都有諸如此類極具魅力與神祕感的靈異怪談。好比說山路旁異常整齊的樓梯、沙發和椅子，這種在民俗觀點上就是想要誘導人類失蹤的魔神仔在作祟；另外，曾經有過新聞報導是一位老太太被山精（魔神仔的一種）誘拐騙到深山裡，結果老太太在那兒遇過一位很好心的「山友」替他指路。事後報出來時，普遍認為這位「山友」應該是當初被山精害死的好心鬼。

另外沒記錯的話，這是我曾聽一位學校老師說過的靈異故事：有一支登山隊在挑戰奇萊山時，途中因為遭遇暴風雪而決定在山屋暫住。當晚，一位成員跑到外頭上廁所時，遇到一位疑似迷路的山友，因此他就帶著對方進到山屋。

深夜就寢時，該名成員因為睡不著覺，因此起床想要煮熱水來喝。結果經過山屋某一個地方時，瞥見到牆上掛著好幾張照片。

其中一張照片就是那位山友的樣貌。

總而言之，這次創作以「黑色奇萊」為構想、配合農曆七月所寫的故事，希望大家還喜歡。

拜拜愛用愛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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