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縫室離走廊上的大洞有一段距離,魔霧對格蘭德爾的影響逐漸減輕,他的外表也漸漸恢復,只是利爪還沒有收回去。
馬理跟姬賽兒不願意跟格蘭德爾同處一室,遠遠地把裁縫室指給他們看,就不肯前進了。班傑明只好留在外面陪他們。
格蘭德爾點了燈,亞芮坐在工作枱前,把桌上做了一半的禮服推開,低頭縫補她的紅斗篷。她脖子上的指痕清晰可見,格蘭德爾的指痕。
獨角獸粉所剩不多,只夠治好她臉上和手臂上的傷痕。
格蘭德爾強忍住反胃的感覺,移開視線。
他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他動手傷害了亞芮。明明都已經下定決心要遠離她了,還是發生這種事。
他心裏有種衝動,想要立刻衝進森林裏跳進加洛林之井,跟淹死的小王子作伴。
但是亞芮發狂的模樣阻止了他。
格蘭德爾從來不知道她也有這一面。他認識的亞芮,無論面對什麼樣的危險挫折,都是平靜以對,頂多苦笑一聲。她有時甚至會很開心,就像剛才騎賽倫那樣。
所以他一直以為她不會傷心也不會痛苦,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打擊她。
真是大錯特錯。
直到現在,她低頭縫衣的側臉還是非常嚴峻。
格蘭德爾不知自己是該覺得安慰還是鬱悶。安慰是因為她也有喜怒哀樂,神經還沒有完全斷掉。
鬱悶是因為,如此激烈的反應竟是來自被扯破的紅斗篷。對她而言,差點被格蘭德爾捏死的嚴重性,遠不及斗篷被扯破。
他搞不懂她,真的搞不懂……
「我媽媽說錯了,對吧?」
亞芮開口了,眼睛仍著盯著手上的工作。
「什麼?」
「她說這件斗篷可以給我帶來好運,根本是錯的。從小我只要一穿上它,就會被人指指點點;來到魔境以後一直被當成『紅斗篷女巫』被人追捕,而且紅斗篷還會吸引魔物。它才不是幸運斗篷,只會給我帶來麻煩而已。」
格蘭德爾想起當他們第一天來到魔境,在地下水道裏漂流的時候,亞芮告訴他的故事。關於她第一次穿上紅斗篷的情形。
亞芮的母親告訴她紅斗篷會帶來好運,然後要九歲的她穿著斗篷去森林裏探望生病的外婆。但是森林裏那棟房子其實不是外婆家,是妓院,母親早已把她給賣了。
「幸運」紅斗篷的背後,是一個可怕的謊言。雖然母親改變主意,及時趕到把她帶回家,謊言仍然像斗篷的紅色一樣,無法輕易抹滅。
「我應該把斗篷丟掉的。來到魔境之後,我一直這樣想,但就是做不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那晚在地下水道裏,她也說過類似的話。
──窮到快受不了的時候,想把斗篷拿到大當舖當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做不到。
「我剛剛的樣子很可怕對不對?其實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只是件斗篷啊,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脾氣呢?」
「發脾氣沒什麼不對,完全沒脾氣的人反而討人厭哩。」格蘭德爾誠心誠意地說。
亞芮苦笑。
「我想是因為,除了這件斗篷,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格蘭德爾沈默了。
亞芮是對的。只有紅斗篷是她最珍貴的寶物。
母親因為家窮就賣了她,她的僱主對她呼來喝去,還命令她冒生命危險去鬧鬼的森林裏撿絲巾,一起工作的女傭們也處處排擠她。
至於他自己,乍看之下很用心在保護她的格蘭德爾,不是發瘋攻擊她,就是千方百計想要擺脫她。
世上的人沒有一個是可以依靠的。每個人都會傷害她,離開她,只有紅斗篷一直陪著她。
無論是差點被賣掉的時候,還是被魔物追殺的時候,紅斗篷始終在她身邊。
所以,不管遭到多少無理對待,她都不放在心上。
惡言相向又怎樣?她早聽膩了。
擅自跟人訂約想趕走她?小事一樁,反正連自己親媽都會拋棄她。
差點要了她小命?無所謂,想要她命的人一堆,不差他一個。
在魔境不管遇到再多危險,她都當成好玩的遊戲來享受,反正避不開。
但是一旦紅斗篷被破壞,她就暴怒了。
她不是沒神經,也不是腦袋有問題,只是學會不對任何人,包括格蘭德爾抱持任何期待。這樣比較輕鬆。
格蘭德爾想到自己一直把她當成不知死活的傻瓜,覺得非常慚愧。
「好了!」
亞芮縫好斗篷,把它舉高仔細檢查,確定沒有漏掉的地方,露出滿足的微笑。但是馬上又咳嗽起來,被掐住的喉嚨還是會痛。
格蘭德爾真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刴掉。
「格蘭。」亞芮披上斗篷,又回到原來的自己。
「什麼事?」
「為了你的頭髮著想,拜託別再自責了。」
「頭髮一點也不重要好嗎?我又不是凱爾馮。」
「亂講,頭髮很重要!」亞芮義正詞嚴地訓斥無知的子爵。
格蘭德爾翻了個大白眼。原來在亞芮的心中,最重要的是紅斗篷,第二重要的是他的頭髮。
還真是光榮哩!
「你救過我那麼多次,偶爾失手一次有什麼大不了?況且你本來就沒有責任要保護我,你又不欠我什麼。」
這就是她的想法。沒有人虧欠她,沒有人對她有責任,她只能靠自己。
格蘭德爾忍著自我厭惡,說:「怎麼沒有?因為妳替我擋住雪狼王的牙齒,我才沒被咬,這可是天大的恩情。」
「拜託,都那麼久了!而且以你的本事,就算被狼人咬也不會怎麼樣呀。」
「不會怎麼樣?小姐,雪狼王是誰?李奧欸!如果是海爾就算了,要我被李奧那混蛋咬一口,我還不如自己上吊死一死算了!」
面對這奇妙的答案,亞芮睜大了眼,噗哧笑了出來。她的笑容照亮了整間裁縫室。
「格蘭你好奇怪哦!幹嘛這麼討厭李奧啊?哈哈……」
「妳才奇怪吧?被他害得那麼慘,為什麼不討厭他?」
「沒錯,可是他自己也很慘啊。不是還被斯芬克斯踩在腳下嗎?」
跟李奧最後一次對峙的時候,斯芬克斯從天而降,當頭壓在李奧身上,差點把他踩扁。那時亞芮在昏迷,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不過她仍然對李奧召喚不幸的能力肅然起敬。
「說到這個,李奧一旦聽說海爾在這裏,一定會趕過來吧。希望他不會遇到更多不幸。」亞芮誠摯地說。
「這可難了。城堡裏又是精靈又是青蛙的,王后的幽靈跟魔獸到處亂竄,還有九尾狐,再加一隻雪狼王,鐵定會很熱鬧。」
「對了,說到九尾狐……」
「老大!老大!」
班傑明撞進裁縫室,打斷了亞芮的話。
「又怎麼了?」格蘭德爾非常不耐煩。
「那兩個笨蛋找到繩子想爬出去,結果霧裏有東西把馬理往外拖,快要撐不住……」
他還沒說完,格蘭德爾和亞芮已經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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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云:不知何時開始,出現了一句俗話「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很悲哀也很寫實。亞芮出生在貧窮的農村,標準的窮山惡水,她自己沒有變成刁民,卻很容易把別人當成刁民......不是,她對別人的要求會降低一點。這樣會比較幸福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