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16日
Yvonne是我的好姊妹,我們念高中的時候因為坐在隔壁而成為好朋友,這是我們兩人第一次前往西班牙,出發的這一天終於到來,傍晚,我倆在我家社區門口搭車,爸媽來到社區門口送別,車子開動駛離的瞬間,我看到一向是條鐵漢的媽,竟突然摀著嘴哭了出來,原本因為興奮比較多而只有少許哀愁的我,看到媽這樣,才知道原來媽會因為我要出國而難過,我嚇了一跳完全不知所措,同時也立刻紅了眼眶,感到捨不得,也自責,原本的興奮從這一刻開始逐漸消失,落寞則不斷蔓延佔據了我的心頭,為這趟旅程點上了悲傷的色彩。
這趟旅程一開始不太順利,Yvonne是在我買好機票之後決定要一同前往,有一段機位很滿,沒有旅行社願意開票給她,到處詢問終於找到一家有膽量的旅行社。出發當天我們在櫃檯等到最後一分鐘才等到位子,一塊兒上飛機,卻沒能坐在一起,雖然知道自己的好姊妹就在同一班飛機上,但在這個時刻,卻讓我心頭的孤單感變得十分清晰,儘管,孤單,對我來說並非未曾謀面的陌生人。
經過了長途飛行,接近降落時,我往窗外低頭看,見到了「的確是傳說中的黃土地」,我在心裡打了勾「checked,跟電影裡說的一樣。」(註1)星期六的早晨,第一次呼吸西班牙的空氣,就好像直接呼吸了那一大片湛藍的天空一般,好像手往上伸就可以抓到一片雲來吃。機場沒有什麼風景可看,我們拿著地址,跳上計程車,前往租屋處。
這是一個住宅區,樓房看起來不是很新,卻也不算老舊。附近有一個地鐵站,看起來交通應該算是便利,我們穿過一個小小的花園,隔壁一樓是一家藥局,亮亮的綠色十字霓虹燈,中間寫著「FARMACIA」。我們進入大樓,租屋處位在一樓,在西班牙一樓稱作「bajo」,我們說的二樓,在這裡叫做一樓。
走進房間,房東的女兒Vero已在屋內等待我們,微卷棕色的短髮,褐色深邃的大眼睛,瘦高的身材,鎖骨非常明顯,黝黑的膚色顯然是夏天度假曬來的,明亮的笑容,看不出來已婚有小孩。她介紹了房間裡的擺設,附近的超市等等。
Vero很快地就留下我們自己跟這個房間相處。一進門,我對這個房間的印象就是「好亮」,淺色大理石的地板,鵝黃色的牆面,和一整排大片的白色窗框的玻璃窗,房間最底處是一大片鏡子。陽光毫無保留地從玻璃窗照耀進來,投射在鵝黃色的牆面上,整個房間就是典型西班牙給人的感覺-黃澄澄的明亮。
門的背後,是放置清潔用品的空間,左手邊就是整個房間,大約25平方公尺大,家具包含一張厚重的三人座沙發,貼著牆面,面對那一大片玻璃窗,深綠色的、粗棉線的沙發布,是我喜歡的風格,但是一坐下,就發現中間的座位已經凹陷,看來已經用了許久沒有換過,而且先前的住客顯然特別鍾愛坐在中間這個位置。
在沙發右手邊有一個很簡單的木製摺疊邊桌,上面放著一盞小檯燈,再往右邊去,有兩扇白色的門,壓下金色的手把,打開可見一個美式廚房,檯面上右手邊一大一小的電熱爐板,左手邊是小小的水槽,底下是幾層儲物格,至於平底鍋就是掛在門板上;儲物格旁邊是一個小冰箱,我從沒見過這麼小的冰箱,即使大學時在外租屋用的冰箱也比這個大些。打開冰箱,上層的冷凍區已經結了厚厚的霜,表示它的年紀也不小。原來這樣的廚房叫做「美式廚房」,學到了新東西,是Vero告訴我們的。
廚房旁邊是衛浴間,有洗手台、馬桶、一個只有一般尺寸二分之一大小的浴缸,馬桶和洗手台之間,是一個小小的滾筒式洗衣機,這個衛浴雖然小,但很乾淨。在廚房與衛浴上方,架有一個平台,大約是單人床的大小,放有一個單人床墊,床墊腳邊是一個電熱水器。電熱水器每次燒好的水量只能供一個人洗澡用,至於洗頭則要再等一等,除非動作非常快才能一次搞定。
沙發左手邊的牆壁是整個房間的最底處,是一大片的鏡子,在視覺上能夠擴大房間的尺寸,也是蠻好的穿衣鏡,靠鏡面是一張長桌子,我非常開心以為這是一張很適合的書桌,但仔細看看,發現這張桌子是隨意拼裝起來的,四隻腳非常不牢靠,整張桌子搖頭晃腦,只靠著一面牆仍然不足以使它穩定下來。
鏡子前是一個嵌入式的白色衣櫃,上方又是一個架高的平台,放著一張雙人床墊,是「主臥室」,床墊上鋪有一條白色粗棉毯,也是我喜歡的觸感。沙發前方有一個長方形木頭箱子,像是電影裡面那種古老的藏寶箱,作為咖啡桌,桌面中間已經有些裂痕,但還不影響使用。
沙發對面靠牆是一個三層抽屜櫃,上面放著一台15吋電視,老天我多少年沒有再看過15吋的電視,而且沒有接天線,我必須要買一個外接天線才能看五個頻道。不過,出門在外,有總比沒有好。
抽屜櫃和電視後面的牆是一大片窗戶,窗外底下兩公尺是一條小徑,寬度足夠行人走過,這小徑之外的下方,則是馬德里的主要幹道M-30,許多車輛正飛快地奔馳著,可想而知車輛來往造成的噪音也是非常有存在感。
Yvonne是我的知心好友,她二話不說開始幫我打掃整個房間,甚至趴在地上幫我擦地板和清潔衛浴馬桶,我本來就是一個懶惰的人,初來乍到的緊繃也耗掉了我大部分的精力,長途飛行總算抵達住處,我跌進一種人在心不在的當機狀態,看著Yvonne竟然做到我自己可能做不到的事情,我心中充滿感謝。
我們以這個studio作為圓心,開始了我們未知的、有些新奇又有些緊張的旅程。我們依據房東女兒的指引,沿著蜿蜒的上坡路,找到了Día超市,這也是往後日子裡我最常光顧的超市。八月天,馬德里中午以後就完全是一個大烤箱,店家在午餐時間紛紛拉下鐵門歇息,我一邊遊覽一邊在心裏打勾:「對,這個跟課本裡面說的一樣。嗯,那個也跟老師們說的一樣。」我們在市區探索,聽、看、吃,總之就是想要吸收和試著了解這個城市與人們。
我們也依照友人的指引搭了地鐵到比較遠的Barrio del Pilar的La Vaguada逛街,這個購物中心真的很大,很多店家,有知名品牌,也有自製小物的小店舖,要仔細逛下來,很花時間也費腳力,逛了幾圈我已經暈頭轉向,但Yvonne對於哪家店是在哪個樓層的哪個方位卻非常清楚,至此我明白了有些能力是天生的,不是強求來的,原本把自己放在類似「主人」要「招待」「客人」這樣位置的我,竟然沒有批判自己無能盡到責任,而很能欣賞好友豐富敏銳的方向感,這種放下和沒有打擊自己的感覺,大概也是我第一次體驗到,從而感受了一種奇異的心安,畢竟要一直提防著自己會掌摑自己,是讓人非常提心吊膽的一件事。
有人陪伴真的很好,人會比較大膽去嘗試新事物,我們也在周末晚上到太陽門附近吃飯逛街,好多地攤,大多是中南美洲人在擺攤,這些地攤是真的擺在地上的,就是一塊帆布鋪在地面。最吸引我們的是一些手工飾品,具有濃厚民族風和和流浪感的耳環、項鍊,讓我們蹲在地上挑選蹲到腳麻。在後來的日子裡,我不記得還有再見過這麼多擺攤的場面,最常見的就是賣盜版DVD的地攤,幾乎全都是黑人在販售,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那些漂亮的手工耳環了。
未知與新鮮可以讓人興奮,也能夠讓人害怕,而恐懼十分耗人心神,在這途中,興奮是存在的,但是非常模糊,同時有一股鬱悶卻逐漸浸濕了我整顆心,它說:「這不是旅遊行程,你不是來玩的。」的確,這是一項工作、一個任務,沒有眼前可以看到的歸期。很快地,我開始感覺到疲憊,心情默默地在變化著,悶悶不樂逐漸擴散蔓延。
隨著日子一天天溜走,Yvonne離開的日期越來越接近,我的心情越來越低落,對於自己的感受與想法,我並不真的很了解,要把這些模糊的心情說清楚是難上加難,我能夠感覺到的就只是煩躁。這一天我們去逛街,在Camper門口,疲憊的我對好友說:「我不想再說任何一個西文字了。」她也很理解地自己進入店內用英文完成了結帳,而我就站在門外,連進去逛逛的慾望也沒有。如果是現在的我,我想我更了解自己,也會用更適切的方式表達我真實的心情,也就是害怕與難過。
短短的一週很快就過去,Yvonne回台灣的那一天,在機場道別時我紅了眼眶,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我真正認知到自己是完全的孤單了,走向地鐵站的過程變得很艱難,坐在車廂裡我死命忍住不在大庭廣眾之下流淚,回到住處才讓自己哭出來,「沒關係,一個人哭,我比較習慣。」我對自己說。
註1. 西班牙導演布紐爾(Luis Buñuel)1933年的作品《Las Hurdes, tierra sin pan》「無糧的土地」。我沒有看過這部影片,但「黃土地」的印象的確是從聽聞這部影片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