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此刻,他仍舊無法忘懷。
而世上再無人與他於礁石旁看潮起潮落,再無人與他漫聊徹夜。
想至如此,他遙望遠方星斗,斗杓東指,而他心卻恍如置身寒冬。
…
那是一年春季,大盛新皇登基即位,而國師亦告老而退,由其弟子潮境接任其職。
人皇野心勃勃,大肆改革。一時,人間輝煌繁榮,妖族只能避讓。
潮境獨自在岸邊看月,一邊想著盛朝的國運。
為何繁榮的盛朝,他夜觀星盤,國祚如此短暫?
他想不透。
卻聞有聲自海面來,如水波蕩漾。
「長夜漫漫,君願與我暢談?」
那是一尾鮫人。
傳聞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那鮫人身披龍紗白絹,一頭如月華般旖麗的長髮,眼側有鱗生至面頰,耳部有鰭,亦熠熠生輝。
「我名白州舟。」
「哈。」
「莫笑。」
「我沒有。」
「你有。」
許是被鮫妖的姿容迷了眼,本應該與其對立的人族國師放下了防備。
此後,每隔一陣子,他們便於岸邊相會。
他們共同分享生活,聊著天下之事。
人皇為著自己的壯志汲汲營營,號召天下黎民百姓掀起與妖族間的對立。只見人皇揮舞軍旗,妖族連連敗退。
潮境看著不曾變動的星盤,星羅棋布,提醒著他注定的命運從未改變,結局已定,而他不是執棋之人。
前國師,他的老師曾對他說「觀棋不語」,而如今,他只想回頭去問那個鬍子老長的老頭子。
「那樣要國師幹嘛?」
但他又想到,老頭大概只會回「國是皇帝管的,你管了,那樣要皇帝幹嘛?」
說到底,這只是一個掛名的虛職,他再不忿,再不忍,也沒有權力去干涉。
人妖之間再如沸水般翻騰,他也只能旁觀著,一邊用手中的筆記錄罷了。
他並非史官,只不過留下所聞於一己之見。
白州舟今日也來了,他將一捲龍紗交付予他,說這是他閒暇之餘織的。
這位泉客友人說著,他以前一天可以織滿堂子的紗,如今時間東拼西湊,只能織出一捲。
潮境仔細看他,才發現本應如月華的那鮫人,如今滿面愁容,疲憊不已。
他們是摯友,卻也不知對方的身份。
他不說,他也不問。
他們拋棄了俗世的面具,於此坦誠相對。
在此刻,只有潮境和白州舟。
沒了人與妖之間的矛盾,他們看著星光,看著潮生,舉杯相對。
妖族是好是壞?
潮境說不出口,畢竟他也沒見過多少妖。
他只是個平凡的卜師,即使掛著國師這般沉重的名號,也毫無作為。
他眼見皇帝越來越偏執,他風光,他聖明,他想看見屬於他的昌隆能長昭日月。
人皇下令獵殺鮫人。
即使鮫人與人族曾經世代交好,有過長久的鮫紗交易。
鮫脂萬年不滅,人皇欲求此燭置於宮殿中,象徵他的功業常明不滅。
食鮫肉亦可長生,人皇貪婪如今權勢和榮光,竟是要滅其族,生啖其肉。
百姓哭號,長久的戰火摧殘,早已使大盛民不聊生,卻無力反抗皇命。
潮境罕有的對人皇提出反抗,卻被押下軟禁。
這是他才明暸國師的地位,人皇要的不過是個昭彰天意的象徵,他的意見從來不曾被他放在眼裡。
觀棋不語。
而他破了規則。
「不知州舟是否安好…」
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這個,人民如臨水火,妖族風雨飄搖。
而他也自身難保!
多日後,他被放出,再次回到那片礁岸,只望得見那人一面。
卻只在此處尋得一個由蚌殼製成的匣子。
其中裝滿了珠淚。
鮫人沒有魂魄,他們的力量在於鮫珠之中。無法轉世,死亡的鮫人會化於大海中,等待鮫珠中的力量再度凝聚。
待那時到來,甦生的鮫人卻不再是從前的故人,因鮫人的魂會同他們的力量一同化作泡沫於海中,燃其脂膏如同燃其魄,這便是鮫燭萬年不滅的秘密。
白州舟見過太多生離死別,鮫人總是多愁善感。
他尤甚,身為王,他必須為他的族人開闢一條生路。
只可惜,他同那些前輩一樣,注定無法與所愛之人舉案齊眉。
潮境看著那封信,感受到了潮水漲至腳邊。
「致潮君…」
那年朔風吹拂,鮫人王以自身為咒,大敗人皇,鮫族亦深潛於珊瑚宮中,再不出世。
新皇即位,這位新皇手段柔和,他使百姓休養生息,重新與妖族建交,即使雙方的關係一時無法重修舊好。
潮境夜觀星盤,國祚綿長之相。
只是海岸邊再無那旖麗身影。
只恨此身庸碌。
…
潮境翻盡古籍,只願求得一線生機,換得故人歸來。
直到白髮蒼蒼,他來到當年礁岸邊上,見一尾鮫人偷偷上岸。
他一頭華髮,身披龍紗。
再對他說
「我說過的,我是不沉的舟。」
「不是白粥嗎?」
…
「致潮君,吾白州舟,乃不沉之舟,若承君不棄,願與君攜手。」
「只可惜,今生雖團圓,卻短暫。」
「來世再見,卜者。」
只願來世星盤之上,書寫的命運不再決絕。
卜者沉眠於此,而換泉客望著月暉,等待下次的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