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雷:評論內容涉及重要劇情,尚未觀影者慎入!
大衛芬奇似乎酷愛謀殺案。從經典的《火線追緝令》到影集《破案神探》,都是以謀殺和辦案作為劇情主軸。但謀殺案只是題材,透過這個題材所展現出的敘事或風格才是觀影重點。這篇文章將簡短評論《索命黃道帶》、《龍紋身的女孩》與《控制》這三部謀殺類型電影,看看大衛芬奇在謀殺案這條路上走得多遠。
2007年的《索命黃道帶》(Zodiac)改編自真實事件,描述1960年代在美國犯下連續殺人案的「黃道帶殺手」,這系列的案件都沒有找到兇手。儘管有嫌疑人,但始終無法證實,最終成為了未解之謎。因為實際上沒有找到兇手,所以電影中最後也沒有找到兇手。此外,這位聰明的殺手沒有固定的犯案模式。雖然黃道帶和星座或曆法有關,但他並沒有完全按照這些規律來犯案,所以觀眾無法看到像《火線追緝令》那樣工整的、富含意義的連續犯罪。這些因素使這部作品的敘事受到侷限,在情節上沒有飽滿的概念,也沒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
這部電影在敘事上的最大亮點是辦案手法的不同。講求證據的警方用筆跡和指紋辦案,遇到可能是例外的殺手就束手無策,進展遲緩。主角Graysmith是報社的漫畫家,反而能從密碼字母和其他線索來推進案件,找出重大嫌疑人。多年後,該嫌疑人再度被謀殺案的倖存者透過照片指認,但基因檢測的結果仍然不吻合。假設該嫌疑人就是真兇,那麼,能找出真相的並不是「筆跡」和「警察」,而是「圖像」和「漫畫家」。這可以詮釋為對於文字和科學的不信任,以及對於影像的讚揚,作為電影所欲傳達的觀點並不會令人感到意外。不過,最終兇手沒有被證實,所以文字和影像孰優孰劣還未可知,這也是受到真實事件的侷限。
儘管在敘事上不飽滿,這部電影還是能靠風格而成為好看的電影。開頭的謀殺案先從受害者的角度給車外的槍手一個冷酷的主觀鏡頭,開槍瞬間相當有震撼力。開槍後,鏡頭轉到車前,從側面捕捉整個行兇過程:兇手連開數槍,少年在車內逃竄,而流彈打到了音響,響起了美妙的音樂。這段很有暴力美學的感覺,可惜後續沒有完全延續這種風格。冗長的辦案過程沒有給予相應的感官回饋,最後還沒有找出兇手,不免會讓觀眾有些失望。
2011年的《龍紋身的女孩》(The Girl with the Dragon Tattoo)改編自小說,比由真實事件改編的《索命黃道帶》更有戲劇張力,敘事也更引人入勝,因為它有著明確的情感核心,那就是對於遭受不當對待的少女的關懷。懸案中的受害者海莉在失蹤前想和亨利說話,但他沒有撥出時間給她,從此海莉人間蒸發,這也成為亨利心中永遠的陰影。另一方面,有著龍紋身的駭客莉絲因為曾試圖殺害父親而被診斷為精神疾患,生活必須受到監護人管理,卻遭到監護人性剝削,儼然是在家長主義下以保護之名而行剝削之實。
此外,這也是個對抗大集團的故事。受託調查此案的媒體人麥可因為指控企業家而身陷誹謗罪中,亨利以該企業家的罪證來換取麥可的協助。另一方面,亨利的家族也有著許多黑幕。隨著麥克的調查,這個家族的扭曲之處逐漸浮現。
結局並不是男主角拯救了眾少女的老套劇情,而是少女們能自己解決問題。莉絲在「教訓」監護人後已經完全取得了生活的主導權,並用駭客的能力協助查案,在麥克遭到槍擊時幫忙縫合傷口,更在麥可身陷險境時騎著重機殺出,在激烈的追逐戰後送兇手上西天,幾乎是無所不能。海莉雖然曾經遭受荼毒,卻藉由失蹤的方式逃離魔爪,在外地展開了新生活。受害者成為了倖存者。就此而言,這部電影的敘事涉及女性復仇和對抗集團,具有解放意義。
在風格方面,這部電影富有懸疑感。開頭鋪陳較慢,但中間調查連續謀殺案時,出現聖經中各種對於有罪之人的刑罰,海莉的旁白令人毛骨悚然,以為後續劇情和邪教有關。最精彩的部份在麥可和海莉分頭查案時,鏡頭透過跳接來呈現懸疑感,使得觀眾不知道哪邊會發生危險。本來以為會是冗長的查案,結果兇手直接出現在麥可眼前,並將麥可逼入險境。這段剪接的手法使人想到《沉默的羔羊》的經典橋段。密室的場景相當恐怖,使得兇手更像是個變態的殺人魔,不過後來完全被莉絲比下去,少了較勁的感覺。
相較於《索命黃道帶》,這部電影的查案進展迅速,給人乾淨俐落的感覺。這也代表大衛芬奇不再執著於查案的細節,而將敘事的重心放在案件所乘載的情感。不過,前半段的鋪陳還是有點緩慢,可能是出於敘事的必要。在這方面《控制》又有超越之處。
2014年的《控制》(Gone Girl)劇情緊湊,全片幾乎沒有冷場,敘事涉及性別與人際關係,是部兼具劇情與內涵的電影。在電影前半段,尼克被懷疑是殺害妻子愛咪的兇手。各種線索都指向尼克,而且愛咪的日記本寫出了他們的關係是如何在婚姻中變質,以及她是如何受到尼克的控制,逐漸成為不是自己的人。其中,愛咪對於男性眼中「酷女孩」的敘述堪稱經典,可以被寫進社會學教科書。雖然電影不斷暗示人們對於尼克的指控有誇大的成份,但其中也有許多事實,再加上尼克劈腿女學生,輿論完全導向尼克就是兇手,尼克也被以嫌疑犯逮捕。
電影的轉折從愛咪自陳她是如何陷害尼克開始。她安排線索讓尼克成為重大嫌犯,並計畫在出遊幾天後投河自殺。當警方找到她的屍體,尼克就會被以謀殺定罪,這是她對於尼克劈腿行為的復仇。然而,她遲遲無法下定決心自殺,因為犯錯的人並不是她。有趣的是,同為女性的警探邦妮說沒有屍體就不能定罪:「我需要屍體(body)。」在種種割捨之後,愛咪最後無法放棄的也是自己的身體。無論編劇是不是有意為之,這可以連結到身體在女性主義論述中的重要性。如果跳過身體不談,其他的推斷都只是空想。
在電影的後半段,我們知道愛咪也是個有缺陷的人。她心胸狹隘,演戲成癮,還習慣性設局陷害他人。這使得愛咪從廣大女性受害者的代表變成了有自身生命史和臉孔的立體角色。愛咪是整部電影中最有厚度的角色。她的扭曲性格可以追溯至童年:她是系列繪本《神奇的愛咪》的原型人物,她生命中的所有不順遂都在繪本中被美化,繪本中的愛咪就是那個她永遠無法成為的愛咪。於是,她被迫在媒體前面表現出幸福且正向的樣子,養成了逢場作戲的性格。這種習慣也延續到她的人際關係,因為在她的人生經歷中,演戲始終是解決問題最有效的手段。
沒有貫徹女性觀點可能會令有些人不滿,但換個角度想,劇情的後續發展也引導我們思考:愛咪的性格缺陷是誰造成的?家庭和社會似乎都難辭其咎。就此而言,愛咪的復仇一方面展現了能動性;另一方面,當我們回歸理性來檢討她的行為,也可以從更大的脈絡看見一個虛假的人是如何被形塑的。
我認為這部電影在性別的外衣下隱藏了更巨大的主題,那就是真實與虛構。尼克被各種虛構的線索陷害為兇手,之後觀眾還在知道真相的情況下看著警方查案。這種製造懸疑的手法使人想到希區考克的《北西北》與《電話謀殺案》,而這部電影使媒體和輿論成為虛構的幫兇,有更豐富的內涵。真實的愛咪與繪本的愛咪也提示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活在虛構之中,我們被其他人虛構,同時也虛構自己去迎合其他人的期望。對此,有人害怕虛構,有人卻渴望虛構。這反映出了對於人際關係的不同觀點。到了故事最後,尼克想要逃離愛咪,但愛咪喜愛電視上的尼克,希望尼克繼續演戲。誰能想到當初的神仙眷侶淪落到只能假戲真做?或許婚姻的概念本身就是虛構的。電影最後仍然不忘調侃:
「是的,我愛過妳。但後來我們互相憎恨,試圖控制對方,為彼此帶來痛苦。」
「這就是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