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的權力在於影響現實,自己所說的話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實中有沒有人按照自己的話來執行。性的權力,本是女性個人所擁有而又被剝削至深。我對性議題的濃厚興趣在於,性即權力,性即政治,性即戰爭,性是房間裡的大象,是許多問題的關鍵所在,卻避而不談。性關乎人的私欲,最隱秘的慾望,展示最真誠的一面,顯露個人真面目。過往我接觸男性向色情製品,不解為何男性對於女性有如此深入骨子的惡意。在精神男人時期接觸的男性中心性論述無法解開我全部疑惑,直到我接觸基進女性主義,才恍然大悟,茅塞頓開,原來是權力在從中作祟。之後,我便常用性別政治的角度看待性與兩性關係,也看得下愛情類的作品。以前我不喜歡戀愛作品,除了沒有興趣提不起勁之外,還因為我不懂得分析愛情和性別,不知道用什麼角度切入。現在我則集中分析兩性的權力關係和情慾模式,批判當中隱含的父權意識形態。
基女的性論述經常強調,色情製品是男性宰制的核心,從男性視點定義性與性別,將女性塑造成滿足男性慾望的性工具,建構出「男性宰制、女性臣服」的性慾望,使得女男都能從這種不平等權力關係中感受到性愉悅。不少人常常引用一句的充滿了誤解的話來形容權力:「權力是最好的春藥。」一方面是世界上沒有春藥的存在,用不存在之物來類比沒有實體的權力是不恰當的。另一方面是男性的片面之詞,只有男性才會如此渴求性,對性的著迷和不可控制的,只有男性中心的性,男人眼中的性慾,而不是女性本位的性。這句話唯一能道出的是權力的性慾化,人能從支配與從屬的不平等關係中激起性慾望。
女性在色情製品中似乎總是會成為性客體,受到色情的傷害和剝削,沒有成為性主體的性慾空間。但我很疑惑,難道性別權力關係就沒有顛倒的可能性嗎?女人只能被動地作為性客體一途?有沒有女性獲得權力的鬆動空間?於是,我思考如何破解異性性關係上的權力模式,女性能在性方面獲利有何條件。誠然,在父權社會的現實中,女性想在異性性關係中得到權力困難重重,而在可任意設定世界的虛構作品中,則容易得多,所以我將此作為研究兩性性權力關係的實驗平台。
回顧我在男性向動漫文化所塑造的性愛觀念,至今仍有少部分的認同,我搞不清自己的性愛分離是受到父權遺毒的影響,還是本身是個對浪漫愛不感興趣的無性戀。我始終不解的是,大部分女性對於愛情執著到底是天性使然,還是後天文化的塑造,以致於要在性的前設上搞這麼多「花臣」(花款)。我對於浪漫愛的負面評價,既是無法感同身受,也因父權浪漫愛情婚姻神話的批判。市面上流行的文化商品,大多走不出父權性別秩序的框架,圍繞著理想愛情的模式打轉,既沒有多少發揮空間,也欠缺新意,沒有新鮮感,難有新的發展。我對於兩性關係,由始至終仍是關注性,不同的是重心轉移到我深深迷戀的權力。
我在女性社群文化中感受中女性嚴重失權,處處受到父權規訓。女性在幻想中也不敢當家作主,不敢反抗男性權威,不敢單方面地傷害男性,流於自我安慰和精神勝利的弱勢者的麻木無助心態。我看父權女玩家擁抱的這群電子髒鴨隨意地貶低女性,如同現實的父權男一樣亂蹦亂跳,要求女性無限包容和愛護。再加上性別不平等的社會現實,我在不公不義中累積起憤怒和不滿,戾氣越積越深,最終爆發出來。想要狠狠地修理他們一番,從羞辱和控制男性中感到權力的慾望,享受一時的精神快感。
從消費主義出發,以前我玩男性向的美少女遊戲,意識到玩家的主體地位,玩家是凝視女角的上位者:我要怎麼樣的商品,生產商就要生產怎麼樣的商品。女角是男人理想的投射,百般討好玩家,溫柔體貼又專一深情,全心全意專注在玩家上,是滿足玩家主體需求的商品。但是如果要我做這些女角,當然是不了。我要做的當然是高高在上的凝視者,之後我玩女性向遊戲也用同樣的主體角度,依照個人需求來要求男角,看是不是純情處男,夠不夠乖巧聽話,是不是忠誠專一,樣貌是否標致俊美,年齡是否花樣年華。這個人需求同時包含了權力關係,確保女性獲得足夠的權力,處於高於男性的優越地位。
我在重塑性慾時期,認知到性物化女性的弊端,加上重拾女性身份,以女性視角看待文化商品,更是受不了女性被當作性客體對待。我已經把女性看作是「人」,如果我把她們視之為性慾對象,擔心會把她們當作是宣洩性慾的工具。我意識到自己是個充滿佔有欲和控制欲的人,但如果掌控女性和物化女性的話,會使我良心不安,也跟我的女性意識造成衝突。
當時,我作了一個簡單的轉換,在沒有改變性慾模式和色情機制的情況下,我將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的地位調轉:女性是性主體,男性是性客體;女人是「人」,男性是被人使用的「物」。男性是按照女性需求而塑造的工具,是女性任意使用的物品。我不去改變慾望女性的色情機制,而是逃避了性慾化女性,不願再擺弄女體,而是男性身體上玩花樣,把控制和支配的慾望施展上男性身上。重塑性慾後,我的性幻想對象從女性變成男性。性別角色的置換和性別觀念的轉變,令我打開了新的大門,對以前不喜歡的虐男題材充滿興趣,喜歡看男性處於弱勢地位,看他們遭受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
基於我看姊弟戀題材的經驗,我建構出來的審美觀都是偏向反傳統父權標準。譬如,我不在意矮男,男人矮過女人不但沒有所謂,而且是理所當然,男人不能高於女人。這並非為了矮男辯護,而是根據現實物質條件來得到實質的權力。男性的身高、強壯、金錢、地位、權力等傳統父權的強男價值通通都是負資產,會威脅女性地位,打壓和剝奪女性的自由,使得女性違反個人意願或被內化成自願上供的資源。
男性的價值可分為兩種:一種是自然價值,即外貌、健康、精力等等刻在身體基因上、可供遺傳的因子。另一種是社會價值,即權力、金錢、地位、名譽等等附加在個人身份上、隨時變化消失的不可靠因子。如果男人的社會價值比女性高,意味著權力關係居於上位,那麼男人的社會價值就是負資產。當女性站在高位,就不需要依附強男,相反,這些所謂的優質男性就會成為阻擋女性力爭上游的絆腳石,是需要超越的競爭對手,必須打倒的敵人。如果從性的角度出發,單憑這兩類價值不足以涵蓋女性的需求。在需要身體接觸的性行為,男性身體是否乾淨整潔,外表是否優越,以及有無服務意識,是否聽話順從好控制便於調教,是重點所在。
另一方面,女性要牢牢掌控話語權,定義何謂男性的美。男性外表美不美不是由他們來決定,而是由女性自身需求與權力上位所定義的美。這種美,一是「白」,皮膚白皙細嫩,白淨整潔,膚如凝脂,甚是好看。二是「弱」,身體瘦弱,弱不禁風,看起來沒有威脅性,很有拿捏和擺弄,像是能夠輕易地握在手中易於破碎的物品。三是「幼」,年齡幼小,思想幼稚,沒有經驗,猶如一張未經污染的白紙,等待女人來在他身上染上各種色彩。
男性的性魅力就在於處於失權狀態的弱勢模樣,擺在容易操控和擺佈的位置,任憑女人為所欲求,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沒有任何疑慮和心理障礙,得以安心地施展自己的種種慾望。最好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教他們做事,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樣,像狗一樣搖頭擺尾,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理想的男性應該像哈士奇一樣可愛帥氣,像德國牧羊犬一樣忠誠服從,像藏獒一樣護主心切,像唐狗一樣留在家裡好好看門口。女性是「人」,站在高位的支配者,男性是「狗」,跪在地下的從屬者。這個比喻,既強調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權力宰制,又有人禽之別而來不可逾越的界限。當女男關係比擬成人狗關係,就能打破性別的界限,女性用人類中心主義賦予的權力,反過來支配和控制男性。
誠然,在父權社會下女性很難完全物化男性,即使物化,對男性帶來的傷害和壓迫程度也不會很高。原因是現實的兩性權力落差,以及缺乏相對應歷史經驗而來的恐懼。還有生理結構的差異,結合以男性生理為基礎而設的父權社會結構,使得男性在性方面要從容和開放得多,性物化男性並不能帶來對標女性的壓迫和傷害,他們不一定難堪,甚至很樂意接受。在肉體裸露層面,男性的裸露跟性物化女性不能相提並論,不可能達到相同的效果。如果從性化男性部位出發,就不是複製父權男性的強壯身體部位,而是凸顯出男性生理結構的脆弱性。第一性徵的睾丸,第二性徵的喉結,這兩個凸出來的男性部位,明目張膽地展示了男性的脆弱,容易使男性造成莫大的痛苦甚至死亡,暗示了男性跟死亡的咫尺之遙。男性能夠公然凸顯缺乏任何防護的脆弱部位,就是因為睾丸和喉結尚未被性化,不是個引人注目的地方,少有人注意到其不堪一擊之處,從而安全地隱藏了男性的脆弱性。
男性身體作為一道景觀,女性居高臨下地欣賞其卑微討好的低姿態。目前主流女性向的所謂性化男性,很大程度上都強調男性的陽剛氣質,身材高大健碩,展露強壯肌肉。這實際上是加強了男性鍛煉強壯身體而來的威脅性,使得女性容易陷入被暴力支配的失權狀態。而且,男性裸露上半身是社會允許的,大方展示肌肉更是陽剛之氣的展現,增加男性自信心。從窺淫的角度而言,男性的不經意的裸露和吃虧了的被佔便宜感,來自於違反個人意願,在不情願的情況下被鏡頭外的觀眾窺視,越是不給看越想看。就這一點而言,男性解開褲鏈、露出內褲褲頭、衣衫不整的狀態、胯下若隱若現的透視等等跟禁忌的第一性徵的陰莖距離一步之遙,快要接近和揭開禁忌真面目的心癢難耐,以及隨之衍生的性慾快感,都是窺淫心理的效果。
時至今日,我已經不再執著寫出真實的男性,可能是意識到,父權社會下製造出來的男性天然地跟忠貞有著無可避免的衝突,也就是說,追求專一的男人是一場不切實際的虛妄。另一方面,就是我認知到毫無必要模仿男性視角,塑造真實的男性形象。由男性書寫的歷史,在篩選材料上有所偏頗,失去女性真實的聲音。男性塑造的女性形象扁平不立體,凸顯偏離現實的美麗或醜惡,或是成為美、國家、理想抱負等各種象徵,塑造出男性眼中的理想女性。女性無法發出自己真實的聲音,後世的女人受到歷史文學書寫的女性形象影響,就像角色扮演一樣塑造自己,失去女性真正的自然形態。男性活在現實社會,還是文學世界中,都是預設作為「人」的存在。
在文學批評的傳統中,書寫活生生的人,人的標準往往指向男性,男性形象的塑造比女性形象重要。男性的邊緣化和工具化是不可接受,大大損害整體評價,相反,女性角色的缺陷和不足則少有被正視。這種雙重標準的現象背後是男性中心思想作祟,怎麼能把世界的主人擠下舞台甚至當作成就女性的客體?我在文學批評中意識到,角色塑造的真實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使虛假化為真實的權力。所以,我不再考慮角色塑造的真實性,而希望透過塑造自己理想中的角色形象來傳播自己的思想,宣揚個人理念,影響她人的意志,為這個男性中心的父權社會帶來一點影響。
現在的我,看重的是權力如何在性與性別中展現。權力的滋味在於可以任意妄為,沒有成本代價,無須付出就有收穫,享受種種特權:我可出軌,但你不行;我可有許多伴侶,不屬於任何人,但你只屬於我一個。我從性別政治和尊卑上下的權力關係看兩性關係,女男關係如同君臣關係,女性是「君」,男性是「臣」。男性就像臣子般討好君主,察言觀色,揣摩聖意,時時刻刻看女人臉色辦事,戰戰兢兢地自我檢討,所作所為有無潛越之舉。男性不需要太能幹和有能力,過於露才揚己,對女性而言是一種威脅,所以男人蠢蠢的就好了。要是男人爬上頭來,以下犯上,怎麼能行?男性可以聰明但不要太聰明,聰明才智就用在取悅女性和陷害男性上。
男性的德行是忠誠順從,乖巧聽話,聽命行事,有守貞觀念,一生只侍奉一個女人。男性生來就是取悅女性,人格魅力不過是作為性對象的錦上添花,一道主菜的調味劑,不能掩蓋在性方面的客體位置。女性是上位者,可以任何指揮和隨意掌控男性,叫他們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得違抗命令。女性不必給男性什麼回報,如有回報,則是格外的獎賞,男性應該謝主隆恩。在統治和管制上賞罰分明,乖巧順從的男性重重有賞,不聽話的男人就要接受懲罰。這就像訓練狗隻一樣,調教出乖巧聽話的男人。虐待男性並非興趣或目的,而是視為控制的手段,透過懲罰不聽話的男性,殺雞儆猴,維持上下級關係。能否達成虐待男性有兩個基本條件,一是有無肉體傷害和精神痛苦,二是違反個人意願。如果是男性受虐狂,越虐他們越興奮,反而順了他們的意,女性就好像服務男性性愉悅的工具一樣,淪為性客體。
以上的兩性權力倒置的構想,是基於現實社會狀況和糅合歷史語境來設定,是兩性處境的鏡像式的反諷。書寫女性苦難的文學太多了,我不願再寫女性受苦受難來激起人們正視性別問題,但又想書寫目前正關注的性別議題,於是反其道而行,以顛倒兩性權力的模式,單方面的壓迫關係,來啟發她人的思考。我在構想虛擬創作的架空設定,思考如何倒置性別秩序而又合乎邏輯,有何扭轉現實性別秩序的可能性,當中涉及什麼決定性因素。這種創作會否再一次被父權收編、抑制、馴化,是未知之數。沒有物質基礎的支撐,以上所說的只是一場空談。
至今我仍然深深迷戀於權力,著迷於性別權力的倒置與顛覆,沉迷於不平等權力而來的快感,暫時無法自拔,未有改變的意願,無法純粹地踐行女權的理想道路。這也是我跟女性主義者劃清界線的原因之一,不想「影衰」她們的整體形象。然而,基於未來的不確定性,或許有一天我會脫離流行文化,或者不再創作故事,或者思想變得溫和,或者轉變既有立場,或者不再對女權思想感到興趣,或者會遠離女權圈子。我不確定自己未來的去向,至少我在這一刻能用文字記錄我的真實想法,對得起自己,無愧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