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是個內向的人,沉默寡言,不善交際,喜歡把內心的話寫在紙本上。老師的鼓勵,也令我對寫作有了自信心,在命題作文上發揮個人的小宇宙。
到了中學時期,由於喜歡某系列的小說,寫過同人創作。我發現自己不擅長寫小說,難以想像流暢自然的人物對話和互動,場景描寫也很糟糕。我喜歡建構世界,設定架空世界的神話傳說、歷史進程、風土人情之類的,這一點我受《魔戒》系列的影響深遠。
除了奇幻小說之外,這段時期我偏好看科幻動漫,涉及政治、戰爭、歷史等宏大敘事題材,喜歡立場相向、價值觀衝突的故事,從而形塑個人的價值觀。總之我對現實世界發生的故事沒什麼興趣,覺得現代世界很沉悶無聊。我非常離地,大概是我對現實生活沒有歸屬感所致。沉迷在虛構世界中,我是自己的主人,編造屬於自己的國度,正是我對現實的消極反抗,逃避現實痛苦的方式。
我沒那麼沉迷日本御宅文化,不太喜歡同人創作,但仍然受到濃厚的厭女文化荼毒。稍後我的興趣轉向,從娛樂和哲理兼備的內容轉向劍走偏鋒的類型,看了不少口碑良好又曲高和寡的動畫和漫畫,並且稍微涉獵了一些日本動畫界和漫畫界的歷史發展。
扯遠了,上述流行文化對我的影響,導致我在這段時期寫的小說:一種是奇幻小說的設定廚風格,為設定而寫故事;另一種是滿是玩ACG梗的惡搞kuso文。甚至乎,我在中學作文也有這種中二病發的傾向,寫作過程就在自high,寫的輕鬆愉快,毫無壓力,十分享受。現在想起來,真是尷尬極了,同時感謝老師對我的包容和體諒。
中學以後,我沒有這種定時定候需要創作的機會,而是漂浮不定的,沒多少意欲寫小說,反而一直喜歡寫心得感想的意欲沒有變過。這段時期閱覽了一些經典文學作品,也有個人興趣而看的文學作品。進入學府,種種標準和框框條條,反而令我在創作上卻步,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胡作非為,隨意宣洩,亂寫一通了。有時候,不是我想達到書面訂立的準則,而是我吸收了文學的評價方式,閱讀過大師級作品,想寫出達到自己標準的作品。這是我完美主義的開端,一下筆便倍感壓力,必須先要自己心滿意足才交出成品來。
這段時期,我也參加了一些創作班,但自問沒什麼創作意欲,沒有非寫不可的熱誠,只是為了交功課而已。我重拾擱筆已久的小說創作,發現很難挖掘到內心的最深層,我既感到十分迷茫,也基於逃避心態,迴避接觸我的真心實意,造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狀態。
真正激發我創作意欲,令我產生要寫點東西的念頭,是我受到女性主義啟蒙的時期。我一邊學習女性主義理論,一邊反思過去種種經歷。許許多多被我忽略的問題總算有了答案,這是我長久以來難以面對的問題,關乎於我的性別身份認同。
過往的我跟宅男打成一片,片面地接收單方面的男性論述,深知男性世界的貶女崇男。可以說,女權論述寫的一句話,我都能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具體例子來。我生活在滿是厭女的泥沼中,在女權思想啟蒙下,靠著自身的力量逃出來。
我認知女性發聲的重要性,每一把女性叛逆、反抗、擯棄父權枷鎖的聲音,使得世人認知到真實女性的多重面貌,不是流於父權文化——不論是經典文學,還是流行文化的刻板女性形象。
我的性格固執,向來不喜歡隨波逐流,必須是自己真正喜歡才說喜歡。可能正因為這種性格,我走過很多歧途歪路。現在終於回到正軌,承認了我天生的女性身份,正視女身價值,重拾性別身份認同。
我非常感激無數女權前輩孜孜不倦傳播女權思想,使我有機會接觸到了女權,並且得到了解放和覺醒。那麼,我自己又能做到什麼呢?我有什麼方法幫助其她人呢?
我所擅長的,就是寫作。
我少有受到父權對女性的規訓和性別刻板印象的影響,在成長階段和文化環境的加持下,我沒多少傳統女性被內化的潛意識心理,創作上容易脫掉父權好女人的包袱,也不會給女性角色受到傳統父權的限制。
然而,此時的我,還在自由派女權的論述中打轉,自以為強調女性的性自由、沾上多個男、陰道納入多少陰莖就是等同於挑戰父權,打破父權規則。我仍未意識到,此刻的我正在掉進了自由男權的陷阱,在無視女男生理差異,性實踐投入的成本,還活在男宰制女的父權社會下,主張女性的性慾解放,無疑是送羊入虎口,又是一場損女利男的精神勝利法。
這種可笑的場面,彷彿就是一個花花浪女,傷害自己身體放置一些避孕措施,以為這樣就能盡情進行納入式性交,自以為在性解放。可是,她們在跟男人進行性行為的過程中,難道就沒有失權嗎?正因為她們沒有權力控制男人結紮,甚至有的連叫男人戴安全套的權力也沒有,還擔心男人隨時摘套,所以,為了防範這種局面,所以她們使用傷害女身的侵入式來避孕。
自由男權主導的性解放是陰莖解放,解放了男人的性慾望,男人的性變態,男人的性自由。女人參與男人定義的性解放,付出的成本遠比男人多,得到的損害遠比男人大。警惕一切傷害女性身體的任何主張。
真正的性解放、性自主強調的是說「不」的權力。女性能夠行使拒絕的權力,能夠不參與性行為的權力,必須包含女人不跟男人發生性行為的權力。性自主是女人可以選擇要不要性;如果要性,想要怎樣的性,什麼時候要性,跟誰進行性行為,要什麼模式的性行為,全部都由自己來決定。在決定的過程中,沒有情緒勒索、道德綁架、經濟威脅、權勢壓迫等不能自主的情況。例如,女人過於心疼男人,在不喜歡性的情況下,為男人而選擇「付出」,也不會是性自主的實踐。
我自小就對性充滿好奇心,當時還沒有意識到性代表的權力,父權文化的性政治充斥其中,但我隱隱約約覺得這種重要的問題,可是很多人假裝無視了性的權力。性是房間裡的大象,很多人在意卻不去直白地談論。我對性很感興趣,關注日常的性敘事,研究創作的性慾敘事,分析作者和受眾的性觀念和性心理。礙於以前我常看男性向色情作品,我也因此了解得相當透徹,摸索了當中的僵化古板套路。
在我看來,很多人寫的性都是片面、單薄、膚淺,陳腔濫調,甚至是幼稚可笑的,一點創意也沒有。這種情況不但在男性作者筆下可見,女性作者也有不少這種現象。以性別角度來看,這是因為這些人都共享著同一套色情模板,也就是父權的色情架構。換言之,他和她們的作品可稱為「男權向」。以主流的異性戀色情小說舉例,女男作者呈現的最大分別是,男人想著如何性虐女人,女人想著如何被男人性虐。
我對此現象非常不滿。女人不是應該當家做主嗎?為什麼到了女人的自由寫作,還想著被男人虐待?我感到十分疑惑,曾經思想這個問題,也查找相關資料,大致有了大概的答案。女人寫的女虐男創作是有的,可是數量稀少。我這種不滿仍未曾消減,不滿於仍未對標到男虐女創作,達不到顛倒過來的虐待男人和權力操控。
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自從接觸女性主義以來,我在創作上有諸多構思,想寫的點子實在太多了,性別議題是一片有待開拓的藍海。可是,我寫下的許多草稿,總是半途而廢,沒有完整的結局。
我持續學習女權論述,摸索女性命運的道路,分析性別權力。同時,我看過不少情慾書寫的討論,文人筆下的性描寫和慾望書寫,深入思考迷人的權力關係。我看待性是偏頗的,因為我關心的是權力宰制。在性的領域上,不要失權,掌握主導權,保持主體性,那麼,在其她範疇上也同樣如此。兩者並非因果關係,而是互相影響的關係。權力不會憑空掉下來,而在現實基礎上擁有的。這就是為什麼有人說,女人在現實中沒有權力,根本無法對標男性凝視的影響,女人凝視男人不能發揮同樣的性物化效果。
到了寫作的範疇,性別敘事有很多發揮創意的空間,我深信自己能夠寫出不一樣的文字。可是,就像前面所說,接觸女權初期,我的女權思想尚未成熟,就將不成熟的見解放在小說上,結果顯而易見的兩面不是人。
在寫作過程中,我發現自己有一些寫作心理障礙。一方面是我老是想加上花俏的文學技巧,可是我不是有天賦的作家,往往要雕琢文章許久才有滿意成果。我不是小說寫得如白開水,直白得像一般的網絡小說。究其原因,我心底裡是瞧不起網絡小說、通俗文學的,所以不願意自己的作品看起來那麼像是遍布流行文化元素的通俗作品。
另一方面,寫作是發掘過去人生累積的種種經驗,糅合成一團可以食用的湯圓。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自己潛藏著這麼多厭女思想,防不勝防,在寫作中自然流露出來。因此,我經常跟本身根深蒂固的父權思維和厭女情結作鬥爭。
譬如,如果我想在愛情小說中令一個男人受苦受難,有個悲慘下場,我首先想到的是要女人受苦,這樣才算的上公平。為什麼我虐待筆下的男角色,要把女角色拉下水呢?當時,我還是自詡待人平等的理中客,需要達致個人心目中的齊頭式平等。實際上,這種所謂公平是在剝削弱勢者,在不平等的環境下才會有的被壓迫者心理。即使在虛構作品中,也要維持這種可笑的公平,實在是貽笑大方。這樣的心態一對比起男權創作,就明白可笑之處。當女人還在計較兩性待遇是否平等,公不公平之時,男人理所當然心無罣礙寫出了無數彰顯男性特權的厭女作品。
隨著我對女權論述加深認識,厭女思維和心理障礙逐漸消失,能夠更加自由地寫出我想要的情節,寫出我想說的話。在我見解不成熟時寫下的小說草稿,隨著我思想轉變,再也寫不下這些小說,從底層開始就編不下合理的劇情發展。我還是繼續創作小說,繼續寫性,每一篇新寫的小說都必然涉及性。我自信對性的看法異於大眾,能夠在這方面寫出創意十足的敘述。
到了現在,我對性的興趣已經大幅減弱。接觸多了相關論述,新鮮感隨之下降,來來去去都是類似的觀點,再不然就是舊瓶新酒,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新觀點、新論述。再加上,我在各種性別議題有了基本認識,我也有了基本的立場。
儘管我有過純文學創作的經驗,但我仍然覺得自己不適合寫小說。缺了的感性和真情流露,不符合我的性情,卻是創作所需具備的。我覺得自己比較適合寫心得、評論,不用遵從學術規範,業餘性質的心得,寫得比較輕鬆。與其用文學來挑戰常規,不如寫長文闡述個人觀點,宣揚女權思想的成效或會更加顯著。不過,寫著寫著,我的完美主義者又再發作,一想起提筆寫作就壓力山大,常常踏不出第一步,跨不過心理關口。
我是一個三分鐘熱度的人,雖然沒那麼喜新厭舊,但是也會貪戀和享受新鮮感帶來的新奇刺激。我享受這種沉迷於某種事物的狀態,逃避了現實的痛苦和煩惱,聚精會神只留意一件事物。我沉迷女性主義大概這是這種狀況,雖然不知道那一天我會淡忘,脫離狂熱的狀態,不再熱衷於女權思想。
事實上,在各種女權觀念的碰撞下,我有時不知所措,質疑自己所為是否正確。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很感謝這段思想之旅帶給我的啟發,思考的痛苦,頓悟的快樂。
為什麼開始寫作呢?創作班的老師,經常在第一堂課提出這個問題。我首先想到是,文學是傳播意識形態的工具,寫作是將自己的思想感情傳遞給讀者,既能記錄思想,抒發情緒,又能尋找志同道合者。不過,我跟老師說的是,除了上述這些,還有能夠寫出自己真實的慾望。文學是反映人性內心的照妖鏡,很多事情不會在現實做出來,就只能在虛構作品中宣洩自身的慾望,在天馬行空的世界的盡情想像。
回想起以前天真無知的寫作,既單純又快樂,恐怕以前不能再重現這一光景。比起蒙在鼓裡,我寧願要當頭棒喝的真相,我討厭這種無知的幸福。是的,我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堅持和初衷。
到了現在,我堅持寫作的原因是什麼呢?其實我知道,我一直以來的寫作對象都是自己。
為了我自己,所以我想寫出現在的我心滿意足的作品。
為了我自己,所以我想寫下過去的我讀完迅速醒悟的作品,避免走這麼多冤枉路。
可以說,每一次寫作,第一讀者是過去的我。
每一次寫作,是為了拯救過去的自己。
每一次寫作,都是給過去自己的心理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