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邊的戰事打響了,瀟湘的父親是北奉聯軍的中尉,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回家了。現在開戰的消息傳到南方來了,想必短時間內是不會回來了。今天早上出門時瀟湘的母親還特別囑咐,書還是要讀的,戰爭總會過去,到時候就需要讀書人來幫忙國家整頓修復,到時候就要靠你了。
母親的話就像是一個重擔壓在瀟湘的頭上,他覺得頭痛,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承擔任何的責任。前往學校的路上會經過一個水庫,水庫在這個月枯竭了,裡面只有淺淺的河,幾隻正在覓食的鷺,還有偶爾跳一下的瀕死的魚。
所幸,還有快樂。宰仁從後面冒出來,拍了拍瀟湘的肩膀。墨綠色的書包拍動了鐵罐水壺,像是母親的叮嚀再一次敲響一樣提醒著瀟湘。要記得喝水,母親的話在腦中播報。
「老遠就看你垂頭喪氣的,怎麼了?」宰仁說。
「沒什麼。」冷風吹動了樹枝,吹下了本就為數不多的枯葉。「聽說北邊開戰了。」瀟湘看著枯葉心想,季節到了。
「早聽說了。」宰仁的話也少了一點朝氣。「我爸上個月就說要打了,雖然早知道有一天會打的,但真的開始了還是有很不真實的感覺。」
宰仁說:「不過打仗歸打仗,書還是要讀的。沒有精神怎麼讀書?我這邊有一個包子給你吃,還熱騰騰的。」宰仁邊從書包拿出一個塑膠袋裝的白色包子,包子上還有紅色的斑點,像是西方國家的旗幟。
「我不餓。」
「不餓也是要吃的啊。」見瀟湘無意接過手,宰仁便自打沒趣的吃掉了。包子是有餡的,還有肉。肉餡湯汁在包子裡滾動,然後流到塑膠袋中。
到學校後兩人各自回班上,早上的第一節課是國文,國文課前是早修。
「欸。」分別前瀟湘叫了宰仁一聲,但是宰仁沒有聽到。是自己的聲音太小吧,他心想。
國文課的老師是一個禿子,有著很濃厚的北方腔調。他留了口鬍,眼睛瞇瞇的跟山羊一個樣,學生總是戲稱他是禿羊。禿羊是怪裡怪氣的人,有時候會自己念課文念一節課,有時候會講起故鄉的故事,有時候隨便點幾個同學起來回答問題。禿羊特別喜歡點女同學,尤其是紫霞。紫霞說禿羊有戀童癖,宰仁說禿羊是同性戀。
瀟湘跟紫霞是好朋友,也是同桌。紫霞有一個不敢告訴大家的秘密,那就是他有一個外國父親,他怕告訴大家會被當成異類看,不過那混血兒的外表,不用說就已經讓人側目了。
禿羊這節課講的是月亮,月亮自古便是文人書寫的對象,或許對情人,或許對憂愁,或許什麼都不對。哪時的明月,哪時關。一講到這,課堂上的大家都沉默了。月亮古今一同,戰爭亦是。
「我們會戰勝鬼子的!」班裡年紀最小的凱旋突然大喊。「我爸爸是這樣跟我說的!」凱旋今年才五歲,他的名是為國家取的,希望國家能打破這場成國以來最大的困境,沒料到一晃眼已經五年了。
「我們會的。」我小聲地說。大家小聲地點頭。
「紫霞,念首詩吧。」禿羊放下筆跟書,轉過身背對我們。
紫霞往前站了一步,唸了一首詩,又唸了一首,宛如沒有盡頭的唸著,直至禿羊接著繼續講課。啊,又是月亮。
下午的課是數學,老師說有一個小小的測驗,測驗的內容是計算彈道發射的距離,還有預計會降落的地點。瀟湘一題都不會寫,考了個鴨蛋。考卷拿了回去,晚餐前被母親責罵了一頓。
「為什麼這都不會寫?」母親在一桌的飯菜前質問瀟湘,瀟湘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
「這樣還怎麼拯救國家?」母親的語調提升了,看著瀟湘就來氣。「難怪這個國家沒救了!」母親開始鬼叫,拿起雞毛撢子開始亂揮。他想打在瀟湘的身上,但想到這個人是自己老公的最愛就不敢下手,只能繼續鬼叫。
瀟湘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
揮累了,母親就叫瀟湘來吃飯。一邊幫瀟湘夾菜,一邊問他今天在學校過得好嗎?瀟湘說很好,然後想到了凱旋說會打倒鬼子的事。原本是想說的,只是話到了喉頭便沒有推進的動力,像是國軍的砲彈,計算出能到哪,卻從來沒有射出去過。
半夜,瀟湘看著母親確定她熟睡了,便躡手躡腳的爬著窗出去了。
窗外有一個人影,瀟湘在月亮照射下反覆看了幾眼,確認他是自己心想的那個人後便撲了上去抱住他。
「宰仁。」瀟湘輕聲呼喚。
「瀟湘。」宰仁也輕聲回應。
月亮下的兩人,有著被時代暈染的淒涼感,還有不被雙方家長看好的現實感。在學校他們是沒有交流的朋友,離開了學校他們只是同一個村的鄰居,只有月亮升起時他們才是情侶。
瀟湘總是會忘記,自己在跟宰仁交往。在這個時代,自由戀愛連概念都還只是發想。但是瀟湘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戰爭結束的某一天,這件事會實現的,會有一個可以想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婚的未來世界。只是自己大概率看不到罷了。
「走吧。」宰仁說。
「走啊。」瀟湘說。
兩人要走到村子的盡頭,在那裡騎上機車。地上黏黏的,瀟湘已經跟宰仁踏過這條路很多次了,這是學校的反方向,也是離開村子的路。往南走,兩人翻過了竹籬。宰仁回頭看了一下村子,比較高地上的那屋是瀟湘的,而瀟湘後面百尺左右的距離是宰仁家。確認了沒人發現後,宰仁將鑰匙插入摩托車裡面,轟隆的引擎聲開始發動,兩人都在心裡祈禱不要被村里的人發現。
宰仁坐在前面,瀟湘坐在後面抱住宰仁的腰,宰仁歪過頭來看著瀟湘。機車往前走,在泥濘上畫出兩條痕跡,兩人的頭髮在空中打架,迸出一股自由的味道。
「機車是哪裡來的?」瀟湘問。
「是我從鬼城偷來的。」宰仁說。
「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裡?」瀟湘問。
「去鬼城。」宰仁說。
「你不怕被他們發現,然後被打嗎?」瀟湘知道宰仁是在騙自己,五歲大的小孩都知道鬼城是大人編織出來的謊言。
「不怕。」宰仁說:「我知道你會保護我。」
「我才不會。」瀟湘邊笑邊說。
鬼城是南方的傳說,傳說千百年前的鬼城有著遠超當代的黑科技。鬼城跟附近的政權發生了一場大戰,靠著技術的優勢不費一兵一卒輕鬆的守住了城池。鬼城城主說明不會取任何人的性命,只要他們答應不再進攻鬼城。戰敗方覺得這個舉動太羞辱人了,氣不過發動了烽火屠城。上千名士兵全身著火,如地獄的戰士踏破城門,一場火燒掉了這個傳說城。沒有人記得鬼城原本的名字,只記得夜裡傳來的鬼嚎聲,漸漸被人稱為鬼城。
外面世界的出現,就像是過去的鬼城穿越時空而來一樣。蒸氣的動力的船出現在了港口,運載了一台台鐵製的武器。跟鬼城不同的,這次沒有全身著火的英雄出現拯救國家。
「好冷。」瀟湘的手快凍僵了,但他不想收回口袋,還想繼續抱著宰仁。
「快到了。」宰仁好像聽到了瀟湘的聲音一樣回應。
寒天到了,樹上的葉子快要掉光了。機車捲過地上的落葉,也捲出了一次次美好的記憶。瀟湘喜歡就這樣抱著宰仁,可以不用有一個目的地,就這樣一直騎直到機車沒有油也行。
機車是宰仁父親帶回來的,原本只是一個造型特別的破銅爛鐵被放在倉庫收藏。後來被宰仁改造過後就可以拿來載人了。「不過等到它裡面的燃料用完我們就得跟之前一樣用走的了。」這是宰仁第一次拿來載瀟湘時說的。
瀟湘沒有說的是,他其實比較喜歡用走的。機車騎的會有一種奇怪的不真實感。
機車停下來了,原本軟軟的土壤變成了堅硬的地面。瀟湘從機車上下來,靜靜的望向遠方。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往前走了幾步。前面就是一個峭壁,只不過不是那種天人峭壁,而是人工的水庫。
水庫的底部沒有水,只有淤泥跟木頭。
「為什麼你這麼喜歡這個地方?」瀟湘問。
宰仁看著水庫,說:「三十年前,東邊的港口開來了一艘巨大的船,帶來了新世界的科技。後來有了可以通往世界的港口,也有了解決乾旱的水庫。這個水庫就是那時候建的。」
瀟湘看著底下的土壤,一時間無法想像這個巨大的東西能儲存多少水。
宰仁接著說:「水庫興建之前,這裡是一個湖泊。我母親說,他跟父親兩人年輕時,常常在這附近玩耍。等到冬末春初時,光照過樹葉將湖面渲染成碧色,冷風吹起的漣漪就像浪一樣,橙色的土壤就像沙灘,遠遠看有一種在海邊的錯覺。」
「這麼神奇?」光是聽宰仁的描述,瀟湘就覺得一定非常美麗。他們雖然在南方,但距離海邊還有一大段路程,沒有個一年半載或特別機遇,這一輩子是很難看到海的,只能夠聽別人講述。
「不過現在建成水庫了,或許真的一輩子沒有機會看到海了。」宰仁說完後想到,其實父親母親也沒真的見過海,他們口中形容的美景或許也沒那樣驚艷。不過小時候就是這樣,聽到了什麼往往成為日後追逐的目標。
「好可惜呢。」瀟湘說。
風在吹,葉在飄,氣氛到了。
頭頂的月特別有味道。
宰仁看著瀟湘,慢慢往他臉上靠近。他摸過瀟湘的臉,很軟很嫩,像是小嬰兒的肌膚一樣,沒有皺褶也沒有青春痘,更沒有坑坑巴巴的月球表面。
瀟湘看著宰仁,眼睛像是啣著淚那樣水潤。兩人逐漸的靠近,直到瀟湘別過了頭。
「你幹嘛?」瀟湘用頭髮遮住視線,似問非問。
「沒……」宰仁沒有想到會被拒絕,搔著頭也有些尷尬。
氣氛一下子靜默,瀟湘看著水庫下方開口說:「我想下去看看。」
「嗯。」宰仁想了下,說:「可是我不知道怎麼下去。」
「也是。」瀟湘轉過身往回走。「回去吧。」
「好。」宰仁跟了上來。
他們趕在天亮前回到了村莊,在父母親起床前躺回了床上。瀟湘瞇著眼,迷迷糊糊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變成了一隻雪兔,來到了北方的雪地上。他被另一隻雪兔追逐著,瀟湘想看清楚另一隻雪兔的樣子,但並沒停下腳步而是不斷跑著。雪濺了他們一身,身上的白有了漸層。
然後瀟湘就醒了,他沒有心思聽禿羊上課,也沒有心情跟紫霞八卦。他整天想著這個夢,望著天空,天上的雲就像是夢中的白兔。瀟湘看著,然後好像領悟了什麼。
原來最美好的事,是還沒擁有。
於是從那天之後,當月亮高高掛起時,再也沒有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引擎聲,也沒有躡手躡腳爬出窗外的人,而宰仁也不需要擔心偷來的收藏品會耗盡那僅存的燃料了。
而月亮。依舊在那。
入冬了,學校停課了。瀟湘待在家中幫母親修補衣物,母親端著一碗粥在客廳喝著。粥裡面有一片片煮爛的魚肉,那是宰仁昨天跑到水庫抓到的魚。
為了解決村子入冬後河流便乾枯的問題,三十年前迎來了開港後的第一個大工程。水庫從右水溪一路建到諾諾湖,水庫巨大到村里沒人能從這邊游到另一邊。
聽母親說,以前的溪到冬天會乾枯,有時候甚至連湖都會乾枯。三十年前,城裡的人開著車來到了村裡,說了些話,然後水庫便建起來了。說是去學校的路上會經過水庫,不如說整個村子完全是依靠在水庫旁的。它就像是這個村子的命脈,沒了水庫他們冬天就沒水用了。
「晚點陪我去北邊的市集一趟吧。」母親喝完最後一口粥,在空氣中呼出一團霧氣。
「好。」瀟湘說。今天是過年前三日了,父親離開前曾說自己會在過年前一周回來。母親從上個星期就備了豐盛的菜餚,父親沒回來,想著菜過夜就不新鮮會浪費,於是挨家挨戶的分送給鄰居。第三天後母親就沒這樣做了,今天不知道哪裡來的心情與興致,要瀟湘陪去北邊的市集一趟。
兩人穿上了厚棉襖,在母親的要求下瀟湘還多穿一件褲子。南方的氣候不足以下雪,但空中的溼度還是會讓人凍傷的。瀟湘將雙手插在口袋,用手腕勾著籃子。母親走在前面,瀟湘跟在身後,一陣風吹來,將路上的行人都吹回了室內,遙遙的路上只剩下他們兩人。
前往市集的路程有多遠,瀟湘並不知道,只知道每次出門都是早上,回來時都是傍晚了。在泥路旁的,是用水泥建造的水庫堤防。他想爬上去看看水庫裡面的魚跟鷺,但他沒有勇氣跟母親講這件事。
大路變成小路,走過了水庫後路又開始變大條。前方開始看得到其他屋子,有幾個零星的人影是小孩子在路上玩踢球。前方熱鬧的聲響愈來愈大,瀟湘知道快到了。
母親先停在菜販前,後來到了豬肉攤,他每樣菜都買一點而已,但每一次買完都覺得還差點什麼。瀟湘拿著菜籃,默默的接過母親買的食材。他們路過了一間賣衣服的店,可能是太冷了所以完全沒有客人。
母親的棉襖破了一個洞,冷風從洞口吹進去。看著他,瀟湘有了想買衣服給母親的念頭,可是他沒有錢,想問賣衣服的老闆能不能讓他用勞力換一件便宜、簡單,能暖身子的衣服就好。
念頭剛起,母親的腳步就讓瀟湘繼續緊跟在後,沒有接著想下去。
父親喜歡吃獅子頭,母親買了肉打算自己回家剁成肉末。父親喜歡吃青椒,母親買了青椒跟辣椒。父親還喜歡喝一碗熱騰騰的貢丸湯,母親買了菜頭跟香菇。大概是前幾天買了太多菜了,母親今天買的量只剛好夠他們三口人吃而已。
瀟湘想多少幫母親的忙,或許到城裡找份工,幫人擦鞋什麼的好補貼家用。可是母親都會說不用,他說:「我們那個時代沒機會讀書,所以現在才在家裡做手工。你不一樣,你有機會,好好讀書將來才能脫離苦日子。」
「可是我也想幫忙。」瀟湘心想,母親一定會說好好讀書就是最好的幫忙了。他懂,但是這種模式讓瀟湘覺得很飄,像在天上飛一樣,沒有踏實感。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家裡,他跟母親還有紫霞、宰仁一起到這個市集買菜。
紫霞說明年的這個時候或許就不會在村子裡了,因為有人找他們到城裡工作,供吃還供住,在那裡待個幾年回來村子就能不愁吃穿了。
宰仁說他父親說那種工作機會都是騙人的,如果不是認識的或者清楚內容的話最好不要去。
「對了,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在一起了嗎?」瀟湘在心裡問自己,但直到回到家時他都沒想到答案。
「媽媽。」瀟湘一邊洗菜,一邊問正在切菜的他。
「幹嘛?」前天沒煮的高麗菜正被切成方狀,邊邊爛爛的葉緣警告再不把他煮了就要壞了。
「你跟爸爸怎麼在一起的?怎麼會結婚?」瀟湘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細細聆聽母親傳來的切菜聲。
母親想了很久,切完了半顆的高麗菜後,複雜的眼神從深邃的眼睛下說:「菜洗好了嗎?趕快洗。」
瀟湘繼續洗菜,沒有再問下去。這好像以前也有發生過,這個既視感讓瀟湘對父母親的故事少了點好奇。
等晚飯做好了,太陽也下山了。瀟湘跟母親坐在飯桌前,熱驣驣的菜正冒著煙。瀟湘看著菜餚,肚子也餓了。他們就這樣等著,沒有書信也沒有消息,甚至不知道等待的人會不會回來,但依舊很有耐心的等著。等到菜冷了,外面黑了,肚子也不餓了。
瀟湘拿出本子溫習停課前學到的知識,母親走到客廳的椅子上坐著,再回到飯桌前趴著。就在瀟湘以為母親睡著時,母親開口了。
「南方人有三個看不到的景色。雪地、高山和大海。」母親說:「我年輕的時候跟你爸說想去爬山。」
「然後呢?」瀟湘放下手上的本子。
「十七歲那年,我跟你爸離家出走,走了一個月,身上的錢早就花完了。如果不是幾個店家看我們可憐,我們早就冷死在外面了。」母親接著說:「後來你爺爺跟奶奶讓全村的人出來找,找到的時候被打到三天都下不了床。」
「那有嗎?」瀟湘問。
「有啥?」母親坐了起來。
「山呀,你們看到山了嗎。」瀟湘問。
「沒有看到。」母親看起來有點失望,但馬上就笑了。「但是跟父親在外面的那一個月,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回憶。」
母親那時臉上的笑容,是瀟湘見過最漂亮的他了。
吃飯的時間早就過了,母親說:「如果你餓了就先吃吧。」
瀟湘說:「我不餓,但我睏了。」
「睏了就去睡吧,這麼冷的天就別洗澡了。」母親說。
「嗯。晚安。」瀟湘躺到床上,他看著天花板,聽到門外有了動靜。他把臉埋到棉被裡,不想面對宰仁,自從那天之後他就沒再跟宰仁晚上的時候出去了。他怕宰仁突然出現,也怕宰仁把事情告訴母親,這樣瀟湘就死定了。
瀟湘想了想還是起來看了一下,窗外的那個人影跟宰仁不一樣,穿著厚重的外套,拖著疲憊的身子。遠遠看根本看不出來是誰,但瀟湘有一種預感那是父親。
瀟湘翻過了窗戶,慢慢靠近,在看到父親臉上的痣時確定了。他跑了過去,叫了聲爸爸,然後兩人都伸手抱住了對方。
「你回來了!」瀟湘又驚又喜。
「我回來啦!我的寶貝長這麼大了!咳咳……」熟悉的聲音回來了,每一次久別瀟湘都覺得父親的聲音更蒼老了。
「我才沒有變大呢!」瀟湘說:「明明也才幾個月不見而已。快來吧,媽媽還在等你呢。」
兩人進了門,桌上本來快睡著的婦人突然來了精神,連忙爬起來往大門走去。
「回來啦。」婦人說得平靜,但內心的彭湃完全藏不住。
「回來了。」男人說得更平靜,但眼淚已經在眼角打轉。
「才多久沒見而已,幹嘛搞得像失蹤一樣。」看見了他的淚,婦人也忍不住情緒緊緊抱住了他。
「五個月又七天。」男人說,雙手將懷中的女人抱得更緊,像是要融為一體那樣。
「吃飯吧、吃飯吧……」女人擦著淚,一邊說:「你這傢伙,煮得都是你愛吃的。」
男人說:「你這傢伙,我愛吃的不就是你愛吃的嗎?」
村裡的人都熄了燈,唯有瀟湘這戶開著燈,熱著菜。他們總是不稱呼對方的名字,也不叫老公、老婆,而是「你這傢伙、你這傢伙」的叫來叫去。
瀟湘看著他們,開心的笑著,然後肚子不知道怎麼地突然開啟廣播,告訴家人他餓了。
「你這傢伙。」母親笑著說:「剛還說不餓。」
「現在餓了嘛。」瀟湘過去擠在兩人中間,三人開心的吃著飯。
瀟湘覺得很不可思議,母親跟父親兩人像是有心電感應一樣,一個突然做起了飯在飯桌上等到了半夜,另一個就真的回來了。
「北邊的事……」母親問到一半就問不下去了,連忙說:「啊,外面的事明天再說,還是先吃飯吧。」
父親的表情變得凝重,不過還是帶著笑容。「北邊呀,打完了。」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瀟湘開心的說。
「但這不是好消息。」父親的話讓瀟湘嚇到了,她心想:「難不成還有比戰爭更壞的消息?」
「吃飯吧,明天再說。」父親聞著菜香,不想講。
瀟湘想到自己昨天跟前天都有好多話要跟父親說的,但是一看到父親卻完全忘記想說什麼了。父親看著瀟湘臉上的飯粒,伸出手將飯粒撥掉。
「對了。」父親放下碗筷,從灰色大衣裡拿出了一個盒裝的東西。盒子的正面是透明塑膠套住的,塑膠透明的很,能清楚看到裡面是一件紡織品。「北邊特別的冷,我在那想說你會冷就買了條圍巾回來。」
瀟湘接過父親手上的盒子,從反射的光線中清楚可見一條紅色圍巾。
「不過回到家,感覺也還沒冷到需要圍巾呢。」父親乾笑,瀟湘也笑。
母親說:「真好呀,連我都沒有。」
瀟湘激動地抱著父親的手說:「謝謝父親!」
瀟湘的父親回來的消息,隔天一早就傳遍了整個村。他們都來到家裡問村外的事,一開始只是幾個鄰居,後來人多到家裡塞不下了,就一同移到了大樹下。
父親平常是不怎麼說話的一個人,這次回來不知怎麼地,主動跟大家講了很多村外的事。說了外面的世界怎麼動盪,北方的戰況怎麼樣了。
「他們打了過來,但我們守住了。」父親說:「暫時應該不會有戰爭了。」
父親的話一說完,眾人先是發出了驚嘆聲,隨即是歡呼聲。
不過就跟他昨天在餐桌上說的一樣。「這不是好消息。」父親說:「這次的戰勝並不能算是勝利,沒有簽訂協議,也沒有賠款。國外都想要瓜分這塊土地,接下來的戰況只會越來越惡劣而已。」
話一說完,大家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其實城裡也沒那麼平靜,還好北奉聯軍跟武鄒最近關係和緩,有意識要共同先壤除外患。」父親舒展了他的雙手說:「別這麼死氣沉沉的,聊點開心的事吧。」父親拍了拍身邊帶著斗笠的男子。「老劉,你兒子最近怎麼樣,有沒有孝順你啊。」
「老劉的兒子能孝順啊,太陽都能從西邊出來啦!」傅老不清楚的口吻說,惹得眾人大笑,氣氛再次熱絡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而這當中,就屬父親笑得最開心。
「你有沒有覺得爸爸哪裡不一樣。」瀟湘問母親。
母親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有啊,好像變年輕了。」
瀟湘看不出來父親哪裡變年輕了,只覺得母親看起來不像表面上開心。
父親還捎來了另一個好消息。「過完年後,城裡會派人來裝修新的學校,還會蓋一個教堂,到時候你們這些小兔崽子可要好好學習啊。」大家一直聊到天黑,冷風再怎麼吹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這樣很好,真的,瀟湘打從心裡這麼認為,也認為在這裡的大家心裡一樣這麼想的。
「欸,要不要去沙地玩沙。」紫霞來到瀟湘身邊問。
「嗯?」瀟湘看了他的身後,同學們都聚在了一起,宰仁也在其中。「有誰要去?」瀟湘問。
「就我們呀。」紫霞轉過頭看了一下,然後拉著瀟湘的手就把他帶離人群。「唉呀不要問那麼多啦,走就對了。伯母,瀟湘借我一下喔!」
「啊,好,不要把他拿去賣了欸。」母親開著玩笑,目光繼續放回他的另一伴身上。
五六個人來到了沙地,他們在沙地上堆起城堡,紫霞推了瀟湘一下。「說,你是不是喜歡宰仁。」
「我沒有。」瀟湘斬釘截鐵的說。
「可是宰仁喜歡你。」紫霞在瀟湘的面前堆起一座沙堡,然後用力的推倒。「如果你不喜歡他的話,早點跟他說吧。」紫霞說完轉身就走,離開時還撞了宰仁一下。
瀟湘覺得莫名,可是看著紫霞的背影,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
宰仁不知所措的靠近,瀟湘馬上起身要走。
「等一下。」宰仁說:「難道你要一直躲著我嗎?」
風又吹過了,所幸其他人年紀比較小,很專心的在玩,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棉襖很厚,但心卻好像冷得顫抖。瀟湘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只想繼續躲著宰仁。
「對,我就要一直躲著你。」瀟湘邊說邊跑著離開。沒注意到口袋的圍巾掉到了地面。
宰仁呆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撿起地上沾上灰塵的紅色圍巾。
冬天到了,樹上的葉子已經掉光了。連一片枯黃的葉子都沒有,只剩光禿禿的樹枝。
回到了大樹下,瀟湘發現人群減少了一半。剩下老劉、宰仁的父親,還有幾個一時想不起名字的男人。他覺得氣氛不太對,連招呼也沒打就跑回家了。
與此同時,南邊跟東邊的戰火正默默燃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