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我是一隻有原則的小貓咪

　　暮色像塊金色薄紗，輕緩地蓋在一隻通體黝黑的貓身上，柔軟的溫度是耳邊的搖籃曲，一點點將世間的夜幕拉下。

　　「說了多少次別趴在這裡⋯⋯」

　　一名年約三十五歲的短髮女子無奈地看著用肥嫩軀體蓋住筆電鍵盤的黑貓，卻只得來牠用爪子撥著自己手臂的回應，像是在說讓她一起睡。

　　「黑糖……」女子無奈地喚著黑貓的名，卻只換來牠虛軟地對自己喵一聲。

　　十五年了。

　　從自己初入社會到辭職逐夢的如今，無數人自身邊來來去去，有的短暫停留，更多的是擦肩而過，唯有牠始終伴在自己左右。

　　女子跟著黑糖趴在桌上，視線與牠平齊，伸手撫了撫牠的頭。

　　黑糖感受到一隻流淌著暖意的大手放在自己頭頂，下意識的伸頸蹭了蹭，將眼皮撐開一線，迷濛間看見女子那張熟悉的面龐，便又闔上沉重的眼皮，墜入深眠。

　　身體越來越沉，像是墜入泥濘般越陷越深。

　　很快，牠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離開她了。

　　為何人類的時間那麼慢呢？

　　隨著問話浮現的還有兩人初見的畫面。

　　那是，雨的氣味……

　　§

　　滴答──

　　軟爛的泥水味充斥鼻尖，一粒粒豆大的水珠落在身上，淋濕的毛彷彿被重力扯拽，緊緊壓在身上。

　　好不舒服……

　　黑糖強忍不適將眼皮睜開，卻見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溫暖的房間，沒有舒適的溫度，更沒有熟悉的那人。

　　這是哪？

　　黑糖踩踏著水窪，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一垂首，便見腳下的水窪將牠此刻的容顏映照在水面。

　　一個有些髒兮兮的幼貓。

　　原本光潔順滑的毛皮髒兮兮地黏在身上，圓滾滾的臉頰也消瘦的不成模樣。

　　太醜了。

　　鏟屎的到底在幹嘛！

　　黑糖移動腳步從巷口走到巷尾，再從巷尾走回巷口，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些微不對勁，微微拱起後背，仰天大吼。

　　「喵嗚──喵嗚──」

　　微弱的貓叫聲在巷口響起。

　　雨越下越大，夜越來越深，虛軟的叫聲沒有引起任何注意，更沒有那人急沖沖奔來，抱著自己道歉說「沒事了」的身影。

　　黑糖不死心地繼續嚎叫，嗓音卻一聲比一聲輕，一聲比一聲弱，最終淹沒在雨聲裡。

　　就在黑糖幾乎要放棄的那刻，一道身影走了過來。黑糖瞬間挺胸昂首，變回一隻意氣風發的小貓咪。

　　鏟屎的實在是太失職了，等回到家一定要好好的唸她一頓。不不不，不可以那麼好哄，至少要有兩條肉泥，一個罐罐才能原諒她。

　　我是一隻有原則的小貓咪。

　　「方筱晴妳一定是弄壞腦子了，肯定是早上那杯加糖美式糊住了妳的腦袋，這麼大的雨竟然還想幫小貓咪撐傘。」

　　高大的身軀背對路燈，身前延伸出一片龐大的陰影。雨滴拍打傘面的聲響越來越明晰，最終在黑糖的頭頂撐起了一塊臨時的避難所。

　　不是……不是鏟屎的。

　　鏟屎的去哪了？

　　方筱晴將傘放下後，飛快地衝進雨幕，狂奔而去。被留在原地的黑糖垂下耳朵，將手腳壓在身下，再用尾巴將自己緊緊地蜷縮起來。

　　夏夜的雨說不上有多冷，至少比黑糖剛出生不久的那個冬天要暖上許多。猶記得那天也是一個雨夜，四肢在寒冷的溫度下逐漸失去知覺，牠獨自倒在地上，路燈照耀不到之處。

　　眼前黑茫茫的一片。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刺目的光劃破眼前，一名女子舉著手機，滿臉訝異地看著呼吸微弱的牠。

　　黑糖醒了過來。

　　牠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入睡的，只記得似乎做了一個很溫暖的夢。雨已經停了，黑糖甩了甩身子站了起來，隨即驅動短小的四肢朝街道狂奔而去。

　　牠要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黑糖不曉得自己奔跑了多久，至少在牠的記憶裡，自己就不曾獨自奔跑過那麼長一段路。

　　夜已深沉，大多數人都已沉入夢鄉，矗立兩旁的建築寂靜而闃黑，彷彿站立著兩排巨大陰森的怪物，在夜裡靜謐地張開腥臭的嘴，暗中窺視著到處尋覓自己歸處的小黑貓，等待哪一刻牠放棄掙扎，自願被夜晚的野獸吞噬。

　　所有的一切都悄無聲息。

　　無人知曉夜裡又落了場細雨，也無人知曉曾有一隻瘦弱的黑貓，獨自在陰冷巷弄間醒來，又不停堅持尋覓記憶中溫暖的燈火。

　　有那麼一刻黑糖是想放棄的，巨大的恐慌蠶食著腳步，另牠本就疲憊的四肢彷彿深陷泥濘寸步難行。

　　但牠想，鏟屎的不能沒有牠。

　　牠不能放著鏟屎的不管。

　　忽地，原先昏暗到沒有半點人煙的巷弄，出現了一塊不停閃爍的招牌。黑糖看不懂那是什麼東西，但還是好奇地跑了過去。

　　隔著一扇玻璃門，牠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鏟屎的！

　　先前劇烈地奔跑令黑糖幾乎要虛脫，即便如此牠仍勉強舉起爪子拍打著門，然而屋內的人卻沒注意到這過於微弱的聲響。

　　黑糖眼睜睜看著屋內的一切開始扭曲變形，彷彿時空錯亂或正要進行某種躍遷，那人的身影也明滅不定地閃爍著，似乎下一秒就會從眼前消失。

　　黑糖鼓起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叫聲。

　　牠幾乎不抱希望了。

　　但那人卻忽然轉身看向門外，踩著扭曲變形的木地板來到門口，打開了門。

　　叮鈴──

　　在清脆的鈴音中，那人蹲下，溫柔地將瘦小的黑糖捧在掌心。

　　「來了一位可愛的小客人呢。」她輕輕地點了下黑糖的鼻頭，力道輕軟地彷彿夢中的雲朵，「你可沒辦法喝咖啡，讓我為你準備一碗羊奶吧。」

　　店外原先不停閃爍的招牌，有那麼一瞬似乎穩定了幾秒，但很快又熄滅了。

　　§

　　黑糖也記不清自己究竟在這裡待了多久，或許一周，也可能其實是一個月。牠每天都過著吃飽睡、睡飽吃，豬一樣的悠閒生活。

　　這裡偶爾會有人來，有些人點了杯普通的咖啡喝過就走，也有些人會待上一陣子，或是笑或是淚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在品味完那曾經有過的幸福瞬間，喝下了一杯寫著故事的咖啡。

　　黑糖並不是太清楚這兩種咖啡間有什麼區別，更多的時間牠都只是懶洋洋地趴在吧檯上睡懶覺，只偶爾抬頭觀察客人，或是這間店的老闆。

　　黑糖現在稱那人為老闆。

　　因為那不是牠的鏟屎官，即便那人有著和鏟屎官如出一轍的面龐，然而在某些細枝末節之處還是能感受到她們是不同人。

　　好比如，他的鏟屎官是短髮，然而眼前的這位老闆卻留著一頭長髮。再比如，這個老闆喜歡和客人探討著虛無的幸福，而牠的鏟屎官比起和人對話，更愛和自己待在一起，也不會像這個老闆一樣每天都糾結同個問題，活像個跳針的機器人。

　　又比如……

　　叮鈴──

　　明亮悅耳的鈴聲響起，黑糖抖了抖耳朵，暗中腹誹又來了一個倒楣鬼，一邊接著想。

　　「黑糖。」

　　是的，沒錯，就是黑糖。

　　這個老闆只會叫牠小貓咪，從來不會叫牠的名字，然而鏟屎官怎麼會不曉得牠的名字呢。僅只是看著那陌生疏離的一舉一動，黑糖就知道老闆不是自己的鏟屎官了。

　　「黑糖。」

　　黑糖又抖了抖耳朵。

　　唉呦，奇怪，好像幻聽了，不然怎麼會聽見有人在叫牠的名字。

　　「黑糖！沒事了，我來了。」

　　等等，不是幻聽。

　　那熟悉到令靈魂顫慄的語調，黑糖幾乎是瞬間就知道來人是自己的鏟屎官，原本拱背要伸懶腰的黑糖頓時炸毛，轉身就要朝鏟屎官發怒大吼，然而在看清門口的身影後卻愣住了。

　　「又來了一位可愛的小客人呢。」老闆從吧檯後走出來，像初見黑糖時一般，捧起那一團毛茸茸的白色生物。

　　牠的鏟屎官，變成了一隻貓。

　　§

　　「噫，這也太噁心了吧。」

　　黑糖看著眼前的白貓做出了嫌惡的表情，甚至伸出爪子扶住自己的頭。

　　牠還記得當這隻白貓對著牠說「我是陳莉莉。」的那瞬間，牠真的感覺天都要塌了。

　　生活終究是對小貓咪下了手。

　　「黑糖，這麼噁心的人物絕對不是我創造出來的，每天都跳針問人家幸福是什麼，還頂著我的臉。」陳莉莉深沉地搖了搖頭，「太可怕了。」

　　「歡迎光臨。」

　　輕快的門鈴聲再度響起，在兩隻貓咪透著深沉嫌棄的目光中，一名男子推門而入。

　　「又一個倒楣鬼。」黑貓重複著不曉得腹誹了幾次的話語。

　　「沒錯，真的是倒楣鬼。」白貓點頭附和。

　　陳莉莉也沒想過自己建構的世界會變成這副模樣，雖說這個世界僅是她作為消遣所創作的一個療癒系故事。但……

　　「這實在是太可怕了，沒想到不仔細刻畫世界人物的結果竟然是行為跳針，還拿作者的臉來複製貼上。」

　　「可怕的不應該是妳嗎？」黑糖在一旁默默吐槽，「弄出這種世界來折磨一隻小貓咪。」

　　「我早就跟你說過很多遍，不要在我的鍵盤上面睡覺了。」陳莉莉放棄似的將自己在地上攤成貓餅，「現在好了，你被拉進我建構的世界裡，我也不得不進來找你。」

　　「我……才不是我的問題。」黑糖在地上耍賴打滾，「明明是妳自己把建構器亂放才會這樣。」

　　「好好好，我的錯，我的問題，我們家黑糖最乖了。」

　　「哼！知道就好。」

　　「不過……」陳莉莉蹲坐起來看著黑糖，「也是因為變成了貓咪我才能像這樣和你聊天，也因為這樣，讓我看見了一點可能性。」

　　「什麼可能性？」

　　「當然是，成為首席世界架構師的可能性！」

　　「妳想得可真美。」黑糖斜睨了陳莉莉一眼，「有這種閒情逸致做夢，還不如想想該怎樣才能離開。」

　　「這不是什麼問題，我們很快就能離開了。」陳莉莉自信的下了結論。

　　然而一週過去了。

　　又一週。

　　再一週。

　　「說好的很快呢？」黑糖質疑地看著陳莉莉。

　　「很快，真的快了。」陳莉莉舉起毛茸茸的爪子，搓了搓臉，像是要緩解某種尷尬，「我進來前有調整這間咖啡館和整個故事的時間流速，現在外面的故事世界應該過了五年還七年了吧，等故事完結我們就能出去了。」

　　陳莉莉話音剛落，眼前就浮現一行金色的小字。

　　後來，無論方筱晴路過了幾次，但直到她搬離了那裡，都沒再看過那間咖啡廳的招牌。

　　「我就說很快了吧。」陳莉莉再度挺起胸膛，「我們要回到現實世界了。」

　　很久以後，方筱晴迎著陽光站在自己剛裝潢完的店面前，打氣般地拍了拍自己的雙頰，才在門鈴的迎接下走進店內。陽光追隨方筱晴的腳步，撒在了店面的招牌上。

　　淺金的色調描繪出招牌上的文字。

　　──幸福咖啡館。

　　全文完

　　§

　　趴在鍵盤上的黑貓抖了抖眼皮，慢慢睜開了雙眼，然而還沒等牠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被陳莉莉抱了起來，抱得很緊很緊，有那麼一瞬間黑糖都以為自己要窒息了。

　　回到了現實世界，牠就無法隨意地和陳莉莉交談，雖然牠很不想承認，但除了喵嗚以外牠什麼都做不到。

　　不過即便如此牠還是想問一個問題，可貓和人的語言不相通，不論牠再如何努力，也只是放大了瞳孔而已。

　　然而陳莉莉卻彷彿明白了什麼。

　　「明明等故事完結你就能回來，為什麼我還要進去找你？」陳莉莉伸出食指，輕輕點了下黑糖的鼻頭，「還能為什麼，當然是怕你孤單寂寞。」

　　黑糖聽了氣鼓鼓地扭頭，牠想說牠才不會覺得孤單寂寞，而且這本來就是因為陳莉莉亂放建構器才會害牠掉進了故事的世界裡。

　　「生氣喔。」陳莉莉笑著將黑糖放在沙發上，卻只換來黑糖的不理不睬。

　　「那如果給你兩條肉泥呢？」

　　黑糖依舊不理睬，只是用尾巴重重地拍打著坐墊。

　　「再加一個罐罐？」

　　黑糖抖了抖耳朵，高傲地施捨了陳莉莉一個眼神。

　　「那就說好了，兩條肉泥一個罐罐，換一個原諒。」陳莉莉笑著看向明明高興，卻又裝作不開心的黑糖。

　　「我知道，你是一隻有原則的小貓咪。」

──《我是一隻有原則的小貓咪》全文完

　　　112.10.15初

　　　112.10.29改